“无论谁赢得比武都好,朕只希望,安陶成婚以后,能够听话顺从地交出手中兵权。念在往日情分上,朕会许她一个女儿家所能有的全部尊荣。”
福王默了默,道:“陛下此举,就不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吗?”
昭淳帝额心狠狠一跳,神态虽还如常,语调却逐渐变得冷硬:“君忧则臣辱,卧榻之侧五万大军盘踞,朕终究难安。安陶若真是忠心不二,就该主动解甲休士,以了却朕的忧思。”
福王情知再劝无益,走出阁外,倚着章台白玉围栏,观望正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比武。
此番参与招亲的应征者,皆经过了文武两试,排名靠前的,方有资格同安陶本人较量。
福王打量着场上那些人,脑中走马观花地将其家世背景捋了一遍,顿时无声而叹。
“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绣花枕头。”
观战席上,陆依山不知何时来到叶观澜身边,轻嗤一声道。
今日公务场合,督主大人着一身绛紫色锦簇蟒袍,头戴嵌金三山帽,蜂腰束革带,猿臂勒箭袖,衬得身材伟岸的同时,更架起了天子近臣方有的威势。
叶观澜瞧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唇角:“世袭罔替的贵家子,跟督主当然没得比。”
陆依山假装没听懂公子的戏谑,心里却记下了。他说:“世袭罔替不假,却净是有虚位无实权的花架子。安陶嫁过去,五万人马当作嫁妆,夫家撑不起,最后还不是陛下的囊中之物。”
叶观澜握着竹扇,缓叩掌心:“既然是陛下精挑细选的人才,郡主若将他们都打败了,拂了圣上的颜面也不好,绥云军只怕要落个‘狂悖’的罪名。”
换言之输赢根本不重要,早在昭淳帝下令为安陶郡主择婿时,就预设好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局。
陆依山将视线移向四周,“三小姐的南曲班子还没有登场么?”
叶观澜道:“快了,今儿这出《长坂救主》,是他们班子的看家手艺,其中五弦琴的部分最精彩,自然要等陛下亲临才不算辜负。”
陆依山眉棱轻挑,会意一笑:“三小姐费心了,这段时日,没乱了方寸吧?”
叶观澜知道他想问什么,说:“事关重大,三妹妹只需排好曲目。其余的事,她无谓知道的太多。”
顿了顿,“我知道,这些天一直都有东厂的人在暗中保护三妹妹,督主有心了。”
陆依山趁人不备,捏了把叶观澜的手腕,坏声对他耳语:“好说。公子但有所求,九千岁给你撑着。”
被捏的地方蹿起星点热意,叶观澜不自觉联想到别处,耳根渐渐红熟。
校场上,随着最后一个应征者被甩出场外,比武眼瞧着陷入僵局。
福王余光瞥见了昭淳帝越发沉郁的眼神,心说不好,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男声越众而出。
第46章 行刺
“臣请与郡主一战!”
叶凭风蒙诏参加了接风宴,可他的名字并不在比武招亲的名单之上。他的主动请缨,让在场君臣皆感讶异,安陶于擂台中央,亦流露出一丝错愕。
左上一列的观战席,赵王刘璋朝布菜的宫人颔首示意,语调温平就像炉上坐着的一直没有沸腾的酒。
“都说叶家一门两翘楚,同兼芝兰与玉树。叶家二郎的诗情如何尚不得见,单看这位叶总兵身上的英雄气度,本王对传闻倒真信了一二。”
寿宁侯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翘楚如何,玉树又如何?他的名字本不在应征者之列,便是赢了比武,也绝无可能迎娶郡主。更何况叶家......”留了半句不说,低头冷笑饮酒。
燕国公是诸藩王中唯一的异姓王,本家姓曹,因追随世祖皇帝收服朵颜三卫有功,破例授封王爵,因而也坐在上首。
他听了寿宁侯未竞的半句话,大抵猜出了意思,抚膝笑说:“郡主才从生死战场归来,与人交手难免失了分寸。如此虽为常情,陛下面上终究过不去,今儿这场招亲宴也难收场。依我看,叶凭风此时请战,是在周全陛下的颜面呢。”
燕国公出了名的心思圆融,寿宁侯觑他一眼,果然被说得不再吭声。
席间议论声鹊起,唯有汉王刘狰一反常态地闷头饮酒,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戏台时,锋芒乍现。
叶观澜同望着台上刀来剑往,忽然想到什么:“大哥此番毫无征兆地回京,怕不是专门为了郡主的比武招亲吧?”
陆依山凝目于那缥缈剑意,神思有些遐驰。听闻二公子的疑惑,唇畔漾出了浅浅笑涡。
“公子聪慧。师父早早听闻陛下有为师姐比武招亲的打算,特地遣人给叶总兵捎了一封信。世上能胜过南屏刀境的不多,秋水三重境应当算一个。”
叶观澜明白,南屏阁主的谋算显然不止这么简单。
他对膝下这唯一女弟子的脾气,可以说了若指掌。安陶不会在婚事上松口,昭淳帝的面子也要兼顾,破局的办法便只剩下一个——
那就是让叶凭风与安陶对战。
叶家长公子深耕剑道多年,放眼大梁,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他若输,整场比武的失败尽可归结为安陶“武艺高强”,而无关忠君与否。
他若是赢了,方、叶两家联姻,这是昭淳帝最不愿看到的结果。陛下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收回旨意,议亲之事也势必不会再提。
昭淳帝处心积虑布的局,就这样被陆崛殊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叶观澜发自内心对这位南屏阁主感到钦佩。
刘玄听到动静,也走出了东阁。见跟安陶比试的是叶循长子,登时有些不快。
“朕为安陶钦定的夫婿候选人里,似乎并没有叶凭风。他不是该在临洮带兵么,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擂台上?”
福王笑道:“瞧臣这记性,这么大的事怎么就给忘了。叶凭风前阵儿奉诏移防到了临洮,照规矩是要回京述职一趟的。一向听闻叶总兵剑法了得,臣便也给他去了封拜帖,还叮嘱他,若来应征的小子们不争气,紧要关头他得填上去,万万不能堕了陛下颜面。”
听是福王的主张,刘玄也不好多说什么,他一错不错望着台上情形,身子不知不觉向外斜出了大半。
儒剑对上霸刀,即便不是江湖中人,也很难不被这样的盛况吸引,正所谓——
刀光寒山鸊鹈膏,侠胆消沉客路劳。
万里西风一剑笑,寒芒岂逐畸零蒿。
安陶在刀剑相撞的铮铮鸣响里,逐渐找回了当年跑马场上的意气风发。
她斗志愈昂,眉间郁色尽扫,刀意随招式倾涌而出,竟是一派海阔天高的无人之境。
叶凭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满镇都最张扬跳脱的明媚女郎。
他有片刻晃神,随即更用力地握紧了剑柄。
安陶生来出锋,她的天地理应在高墙之外,不该成为豪门贵子腰间的点缀。今次对垒,自己必须要赢她。
双方斗到酣处,南曲戏班冷不丁锣鼓开场。
《长坂救主》,演的是虎将神威,唱的是赤子精忠,搭配瑶琴的慷慨激越,意外合了此情此景。
昭淳帝就没有命人停下。
这时谁都没有留意到,坐在外侧的乐师指法渐缓,接连错了几个音。
陡然间,五弦琴翻转几道,被人稳稳拖住,指尖带过的滑音像把尖利锉刀,割得在场所有人耳膜生疼。
禁卫强忍着刺耳噪音,仓促围上前,琴声已如彀纹,蕴蓄着浑厚内力,在禁卫的盾牌上豁出了缺口。
惊变突然,昭淳帝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道彀纹照面削来。他探出围栏的半边身子僵住了,被刺痛的耳膜让他一刹那失去听觉。
就在所有人都变色的瞬间,离得最近的汉王果断拔剑,一个纵身,剑锋的寒芒眨眼而过。
直到声音再度入耳,刘玄听见夹杂在众人尖叫中的,还有剑劈琴木的裂响。
他后背被汗浸湿,在畏惧的恐慌里尝试挪步,无奈手脚都如同麻痹一般。
那刺客再度挥袖,他拼命向后仰,眼前雪光“唰”地展开,混乱中刘玄感到有人扯住了他后领,方才站立过的地方赫然出现几个浅坑。
汉王一手持剑作挡,另一只手用力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厉喝道:“护驾!”
陆依山带领东厂番役,迅速填补了禁卫的缺口,如同金城汤池一般将修罗琴团团围住。
他面容沉静,简短地迸出两个字:“放箭。”
然而惊魂未定的昭淳帝挣扎向前,白着嘴唇说:“不能杀!给、给朕留活口!”
说时迟那时快,修罗琴凌空翻身,将断琴挟在肋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山高林密处窜去。
陆依山亲率两队人马紧追其后。
覆舟山状似巨舟倾覆,过了隘口,地形陡峭复杂,林木参天蔽日,盘根错节,想要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依山环顾四野,大片乌沉沉碧森森的松柏之间,哪里还有修罗琴的踪迹。
他略顿了一下,适才紧绷的神色突然变得松弛。
“得了,”陆依山整理好袖口,轻描淡写一摆手,“人是找不着了,回去吧。”
*
昭淳帝面白如纸,费力地撑着汉王手臂,咽喉犹如被人扼住,半刻也吐不出一个字。
刘狰轻轻挣脱,单膝跪地,稳声问:“陛下无事吧?”
昭淳帝随即更用力地抓住汉王的衣袖,就像抓紧了救命稻草,他看清这位异母兄长的脸,几乎要哽咽了:“三哥,好险!朕差点、差点就......你留在朕身边保护朕,除了你,朕谁也信不过。”
汉王依着他的拖拽起身,顺理成章站到了皇帝身侧。
席间寂静,气氛显得格外萧杀。
赵王恨不能整个人缩到椅子里,语调难得听出些毫急促:“这可是天家宴饮,怎会混进这样的强贼?”
燕国公沉思片刻,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几乎第一时间想到的问题:“安排南曲班子献艺的人是谁?”
叶凭风心中“咯噔”一下。
他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的操办人都是叶思雨,如今戏班里出了刺客,叶家首当其冲难逃问责。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策,叶观澜已跪了下去:“回陛下,是学生的妹妹,叶思雨。”
昭淳帝认得叶观澜,知道他不久前才给东宫做了伴读,形容陡一下变了:“叶相知道吗?”
这话便是猜忌的意思了,叶观澜伏下身,恳切地回:“舍妹年幼,识人不明,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监管不力。父亲经历了先头诸多事端,病势一直缠绵未愈,因而并不知情。”
寿宁侯在旁冷笑出声:“皇宫大内闯入了刺客,人还是从叶家举荐的戏班里冒出来的。此事虽由叶三小姐出面打点,可戏班诸人的底细叶家早该摸清了,老相怎好推说全不知情?”
外戚同叶家的矛盾,在朝堂上早已不是秘密。昭淳帝明知寿宁侯有落井下石之嫌,却也不得不认同他的质疑:“叶家送人进来前,就没彻查过班子的来历吗?”
叶观澜答:“事关圣驾安危,叶家不敢不谨慎。学生反复核查过班子众人的家世,每个人都往上查到了三代。若循常理,是断断不会出现纰漏的。”
昭淳帝面沉如水,反问:“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学生不敢,”叶观澜叩了头,从容不迫地道,“叶家有心烛奸,却也架不住有人蓄意遮掩。学生无官无职,能查到这份上,自问已是极限。”
昭淳帝听出了疑点,跟着问:“遮掩?你说的是谁?”
叶观澜直起身:“此人正是东厂提督,二十四监之首,陆依山。”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昭淳帝勉力支撑的身体晃了晃,他脸色几变,最终说:“你不要信口雌黄。”
*
陆依山跪在那,面无表情。
昭淳帝身畔的侍卫全部撤换成了锦衣卫的人,刘狰带刀立于左右。尽管皇帝没有明言他的疑心,但骤然颠倒的局势,俨然说明了一切。
而造成眼下局面的始作俑者,则跪在另一头,同陆依山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帘子放了下来,密不透风的东阁有些闷热,昭淳帝在龙椅上扶着双膝,掌心汗将袍面濡湿了。
他缓声问:“刺客呢?”
陆依山说:“臣无用,追捕贼人至覆舟山口,被其侥幸逃脱,请陛下降罪。”
昭淳帝略放松的掌心骤然捏紧,咬牙狞笑道:“好啊,朕的爱卿,还真是难能无用。”
陆依山不答。
昭淳帝转向叶观澜:“你方才说,戏班是由年初才放出宫的南府伶人组建而成?”
叶观澜道正是,“三妹妹有心出彩,却也知晓分寸,那些来历不明的草台班子,她断断不会沾染。学生此前特意走了一趟钟鼓司,仔细翻看过戏班中人的记档,确认家底清白后才敢荐给陛下。”
稍顿,叶观澜取出一本册簿,字字清晰:“学生自知愚钝,故而每一环节都有记录为凭,叶家忠心可鉴,望陛下明察!”
昭淳帝看过那册簿,果如其所言,详实到每个人的祖上三代都核查了遍,作为一份调查记录来说,的确完美得没有任何错处可挑。
那么问题只能出在钟鼓司提供的原始记档了。
昭淳帝问:“刺客的档案何在?”
陆依山默了有顷,道:“回陛下,就在昨夜,内廷黄册库突然走水,二十四监封存的死档烧毁大半,其中也包括钟鼓司。”
昭淳帝呼吸一紧,耳中霎时血涌声如潮。他就快坐不住了,心脏突突跳得厉害,那自先晋王死后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危机感卷土重来,缠得他喘息困难,两眼发黑。
好半晌,昭淳帝听见自己急促的声音传来:“烧了?这么巧,这么巧......”
他话音未落,人便从椅上滑跌下来。
临昏过去前,昭淳帝抓着汉王的手,拼命指向犹跪在地上的陆依山:“卸、卸了他的,牌,停职.....查,给朕查......”
刘狰放下昭淳帝,隔着匆忙救治的太医,看向了陆依山。
38/104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