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里没有拿下一城的欣喜,反而有种误入歧途的惊疑。他望着陆依山,对方同样在逼视他,那双漆深眸里藏着他远没有参透的东西,刘狰确信这点。
他忽然生出股烦躁,仿佛几层金阶之差,被俯瞰的人却成了自己。他正要下令摘了陆依山的腰牌,后者自己动手了。
铁牌掷落脚下,刘狰被那一声震得几乎倒退半步。他心头火起,高抬的手掌未及落下,又一道冰冷视线从侧旁袭来。
如果说山给人带来的威慑一眼可见,那么水下潜涌的暗流,往往出其不意地,将人拖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身陷在这样一明一暗两道视线的夹峙中,刘狰指尖冰凉,高举的手掌最终颓然落下。
第47章 丘貉
郡主议亲,本是春末夏初的头等大事。不少梁人还指着这桩婚事冲淡科考舞弊一案留下的阴影,谁成想竟落得个闹剧收场。
圣驾遇刺,现下还躺在武英殿昏迷不醒。事后追究起责任,举荐戏班的叶家全身而退,反倒是天子身边最得器重的九千岁落了不是。
京营缉盗在外,镇都内外巡防遂由锦衣卫接掌。与此同时,因救驾有功一跃成为天子心腹的汉王,则当仁不让地肩负起搜捕刺客的重任。
仿佛一夜间,镇都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织金飞鱼服与汉地藩兵的墨鳞玄甲。
时局变得这样快,皇城上下乃至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是飞石空悬,预感有大事发生,却不知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落下来。
外间喧嚣鼎沸至此,本该置身漩涡中心的提督衙门,却安静有如尘外荒岛。
叶观澜推开院门时,督主大人披着件蓑衣,正在菜畦里劳作,那一排排嫩苗眼看快有脚脖子高了。
“几位大人勤勉,这么早就来查案,”陆依山拄着锄头道,“不若稍等等,容我用过早饭再说?”
东厂牵扯进行刺案,此事非同小可。汉王便是要查,也不可能一家独大,得由锦衣卫和三法司的人照程序来审。
好巧不巧,陆督主老早就把这两头都得罪透了。为免酿成冤屈,在丞相叶循的提议下,福王作为皇室勋戚也加入进来,三方同查,结论才能使人信服。
叶观澜此行,便是受福王委托,与锦衣卫和都察院一同前来查院。
锦衣卫和东厂结怨已久,来的即便只是一小小百户,也根本不买陆依山的账,闻言哼一声,站定不挪步。
陆依山冷了颜色,把锄头一推,道:“锦衣卫不是最会瞧人眼色的么,如今见了我,怎么不摇尾巴了?”
那百户也是个硬茬,“虎落平阳被犬欺,督主大人难道没听说过这句话?”
双方就这么摽上了劲,随行御史虽有纠劾百官之能,可在从前菅子旭上梁不正的“垂范”下,早已习惯了对锦衣卫言听计从,如今夹在两尊大佛之间,真真是心惊胆战愁煞蝼蚁。
“别,别,二位大人,有话好好说......”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叶观澜轻咳一声,出来打圆场:“我等今日奉命前来搜查,职责所在,还望督主不要为难。”
陆依山像是才留意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眼睛微眯了眯,道:“我当谁呢,原来是二公子。难怪戏文里常说,负心每是读书人。往日一团和气相敬如宾,如今挨上事了,便大难临头各自飞,薄幸至此,咱家也算开了眼了。”
无人在意他的用词不当,毕竟在不相干的人眼中,叶家二郎这回实实给九千岁后背捅了一刀。
“督主说笑了,我与督主缘分不过尔尔,生死关头,自然是我一家老小性命要紧。有开罪之处,还望督主见谅。”
陆依山冷笑不语。
叶观澜又说:“督主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与我等小角色为难。进去搜一遭,证实了督主清白,我们也好交差。”
陆依山足尖一掂,锄头又回到手里,他握着往里走:“都是御前办差的老人了,没有搜查文书,一切免谈。”
随行御史松了口气,赶忙从怀里摸出文书,递给陆依山:“督主您看——”
陆依山把臂一挡,食指绕过木头柄,点了点叶观澜:“文书咱家得细细看。你不要跟着,让他来。”
锦衣卫百户不忿东厂,对叶家也素无好意。他听陆依山的口气,只当今日有叶观澜苦头吃了,心中窃喜,嘴上却还假意道:“抄家搜院这种苦差使,交给我们来办就好。辛苦二公子前院稍候,咱们争取尽快完事。”
叶观澜与陆依山目光绞遇一霎,佯装迟疑,终是点了点头。
门在身后关上。
叶观澜未及说什么,一股强力骤然袭来,将他狠狠抵向靠墙的博古架,却又在即将撞到之际,被人拢紧后腰,后脑随即落入一片温厚的手掌心。
陆依山把着二公子,急不可待衔住他柔软的唇。房门外的针锋相对,到这里变成了另一重切磋。公子那点张牙舞爪,通通被督主含在齿间细嚼慢咽,融成水一般的绵软嘤咛。
空气变得湿黏起来,叶观澜在唇舌交错间不断迎向对方。他们胸腹相贴,没有缝隙,彼此能洞察腔子里的心跳和再往下炙热的欲望。
唇分的间隙前额相抵,叶观澜敛眸,低低地笑了声:“起来了。”
陆依山将他揪在襟前的手握住,引导着他松开,十指交扣缠绕,克制的嗓音里捎带了一丝蛊惑:“几日未见,情之所至,公子得想办法弹压啊。”
叶观澜缓着呼吸,摇头道:“督主身怀不凡,我这点微末伎俩,不足挂,嘶——”
话没说完,后腰就挨了一记揉,叶观澜神魂几不曾被揉散。
陆依山不由分说,牵着他一直向下。隔着布料触碰到那团烙铁似的物什,叶观澜仿佛烫手般倏然回缩,却被陆依山用力擒住。
屋外脚步声时远时近,间或夹杂着锦衣卫的呼喝。陆依山偏低头,在公子耳垂轻轻一咬,含着热气说:“咱家与公子缘分尚浅,须多坦诚相待几回,才能弹压得住啊......”
半炷香过去。
水面“哗”地荡开涟漪,叶观澜指尖沥水,想着那硬烫的触感,颊边半晌红晕不去。
陆依山递过帕子,问:“太子与老相,可都还安好?”
叶观澜垂首答:“督主今日见我站在这里,便知叶家得以从行刺风波中全身而退。我无事,太子自然也不会受牵连。”
这是他们一早商定的计划。
汉王替修罗琴杜撰的假身份是前宫廷乐师,这要瞒过叶思雨容易,可他的手却伸不进东厂治下的钟鼓司。
内廷记档查无此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陆依山偏要用一场火,将明明可见的事实烧成一团疑影。
扑朔迷离才有想象的空间,一开始就在台前的反而容易被忽略。
“用我一个太监头子,换当朝丞相与太子,”陆依山抱臂靠在架子旁,“汉王这回亏得裤子都要卖了吧。”
叶观澜慢慢擦着手,说:“督主可曾想过,刘狰与他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安排这出行刺与救驾的好戏,所图究竟为何?”
他顿住手,“篡位?不至于。即便叶家因监察不力吃了挂落,太子受牵连,却也不会立时三刻就遭废黜。何况有先帝的那句‘人屠之子’在,汉王继位的可能性几近于无。逼宫?他只有五千人马,等各方力量反应过来,怕是顷刻就被碾得骨头渣子不剩,这皇位他依旧坐不稳。”
细细盘算下来,汉王经这一局攥在手里的,似乎只有行刺案的主审权。
陆依山思索有顷,道:“可知汉王除了来提督衙门,还有什么动作没有?”
叶观澜早有准备,他伸出手,指间夹着几页薄纸:“那些人没能把叶家拖下水,父亲刚好以内阁之名,实时调度案件的进展,顺带留意汉王连日来的行踪。”
陆依山挑眉一笑,趁机握住叶观澜的手指,捏了捏:“公子是个细致人儿。”
叶观澜看着他的眼神,方才耳朵被咬的位置又在隐隐发烫。
“汉王这几日,抓了不少江湖人士。”陆依山把几页纸翻得“哗哗”响,“为着一个修罗琴,闹出这么大阵仗,怎么看刘狰也不像尽忠职守的人呐。”
叶观澜落座时道:“抓人不算什么,汉王更以事涉内廷为由,绕过三法司,将人拘进诏狱审问。审查的详情外界不得尽知,就连呈送内阁的邸报,也被汉王借故一再拖延。”
“雷声大,雨点小。办事拖泥带水,一定有古怪。”陆依山问,“有无详细的名单?”
叶观澜说:“诏狱是个怎样的地方,督主比我更清楚。锦衣卫办案,向来不受规矩约束,就是父亲也不能强行过问办案细节,不过么。”
他抬眼,眸底闪着笑影儿,“闹市拿人,免不了要知会兵马司一声。不为章程,就怕闹出误会,反而影响了办案。碰巧我有相熟的同窗在府衙里做笔贴式,旁的无能为力,记几个人名还不算难。喏,都在末页了。”
陆依山翻过来一看,半晌神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
“这些都是师姐在西南驻防时,结识的三教九流。军中密探曾有消息称,听说陛下要给绥云军论功行赏,这些人仗着与方家有点子交情,也跟了来意图打一波秋风。”
叶观澜道:“我听兄长说起过,领兵打仗不同在朝为官,黑白两道都要蹚得开。郡主跟这些人打交道,多少沾点不规矩。汉王此刻把人拘着审问,司马昭之心不要太明显。”
陆依山盯着那两页纸,许久,方缓缓道:“其实,我是真的不解。壬寅宫案已过去七年,漫说陛下未必会应允重查,就算真的要查,当年事盘根错节,追究起来也非一时半会能了结。幕后之人犯得着如此急切,一环接一环的,非置安陶于死地吗?”
叶观澜脸色也略略一沉,意味深长道:“除非,他们的用意从来不止亡羊补牢那么简单。”
说话间他视线偏移,陆依山顺着看过去——
对面墙上,大梁北境布防图卫所旗布,只独青、甘交界的要害地带,仍余空白。而那里,原该由安陶的五万绥云军来填补空缺。
叶观澜长舒一口气,站起身道:“你我闭门揣测无益,且看这颗石子投出去,能传来怎样的回声吧。”
听动静外头查的差不多了,叶观澜要走,临去前扫了一圈屋内灰扑扑的陈设,随口说:“督主此间未免也俭省了些。”
陆依山笑:“乡野村夫,犁田耕地是把好手,不比公子雅兴。”
他说着探臂将人往回一带,俯下首,浅嗅着公子鬓角,宛如情人般地低语:“要是公子这颗石头仍出去,翻不起太大浪花来呢?”
叶观澜被烫得偏头躲闪,拇指却有一下无一下搔挠在陆依山的虎口:“现下有父亲和太子掣肘,汉王行事自然不得畅意。所以还需督主出手,再借他一把力......”
锦衣卫的厚底快靴橐橐踏响,压住了叶观澜接下来的密语。
陆依山环腰的手一紧,诧异的神色仅闪现一刹,旋即被顽笑取代:“公子的贼船果然上不得,这每一步,都是将咱家往乱臣贼子的路上逼。”
叶观澜听着外间脚步声越来越近,却是出奇镇静,他说:“狼狈为奸说起来不好听,做起来却和同舟共济没什么分别,就看督主肯不肯信守对观澜的诺言了。”
陆依山胸腔震出笑声,猛地捏了把他手腕,又迅速松开:“咱家一诺千金,绝不对公子食言。”
脚步声停了,屋外响起叩门声:“九千岁?叶待诏?”
陆依山往叶观澜背上轻推了一把,“关上门,我与公子是一丘之貉。出了这扇门,水火不容的戏码还得接着演。二公子,请吧。”
百户在外正自等得不耐烦,房门豁然大开。
叶观澜快步走出来,百户见了他,不由得一惊:“公子这是怎么了?”
“磕着了。”叶观澜没有感情地道。
百户心说这阉人还真无法无天,连丞相家的公子也敢动手,目光一溜,对上陆依山阴郁的眼神,不由得打了激灵。
“山不转水转,早晚有相逢。”陆依山踩着门槛,玩世不恭道,“二公子,我劝你当心。”
叶观澜回首看着他,陆依山用拇指不经意般蹭了蹭耳垂,叶观澜当即别开了目光。
第48章 攻讦
转眼三日已过。
叶观澜跨入吉止园中,发现容清正候在廊下。他向书房看了一眼,露出询问的神色。
容清比了个口型,“郡主来了。”叶观澜知他姨侄二人难能重逢,此刻不便进去打扰,遂也一并在外头等候。
隔着竹帘,刘晔字正腔圆的背书声传出来:“是故人主有五壅。臣蔽其主曰壅,臣制财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他流利地背完,屋中半刻却寂无人声。
过了会,刘晔试探地唤声姨母,问:“可是晔儿哪里背得不好?”
安陶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清凌如泉流石上:“没有,晔儿背得很好。只是看你方才背书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在为陛下的伤势担心?”
刘晔嗫嚅须臾,道:“其实晔儿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姨母。”
“你说。”
“有关君臣相处之道,太宗曾说,君臣相须,事同鱼水。义均一体则天下稍安,反之则为国害。可是韩非子却说,人主有五壅,归结起来无非在讲,臣下威权过重或将危及君主。晔儿深觉疑惑,这两者,究竟孰对孰错。”
安陶静默了一会,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
有顷,她缓声道。
“君臣合道固能平乱,能治世。然太宗亦有语曰,君主臣辅,杀生威权,君王之所执,宪章法律,臣下之所奉。臣子权势过重,或有凌驾皇权之上的危险,为人君者警醒防范,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这就是父皇早年问罪方家的理由?”
此言一出,不仅安陶,就连在外的叶观澜亦有些惊讶。
当年壬寅宫案,人人都道真相难辨曲折离奇,皇帝一时义愤,才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了发妻,最终连累了整个方家。
39/104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