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楼的羊汤鲜香一绝,甘甜中透着别样的辛辣,陆向深初到沣城就爱得不行。
陆依山暗暗在心中给陆少阁主记上一笔,一壁又从二公子的话里听出了更明显的辛辣味儿。
嘴严心密,摆明了是另有所指。
当日奉旨离京,陆依山谁也没知会,头天夜里守在古洛河的叶家客寓下徘徊许久,到底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许是他朦胧之间已有预感,蝮蛇刺青背后的真相太过凶险,而陆依山只想用这一次的不辞而别,来换矔奴与叶家的一世安稳。
只可惜,督主的这点良苦用心被叶待诏用一纸辞呈决绝地掐断,那袭翩然白衣下,藏着远超督主预期的执拗。
当陆依山层层剥开公子温润如玉的外表,终得看见一个真实完整的叶观澜时,那睚眦必报的人儿却早已把他当成负心贼给“记恨”上。
陆依山总算摸透了叶观澜这些天若即若离的缘由,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被嘲讽了,心中却油然升起股说不出的甜蜜与欢喜。
陆依山手掌下移,长时间禁欲带来的坏处,在二公子含嗔的眼神里暴露无遗。
他还想更进一步,姜大人很不识趣地一头闯进来。
“好,好消息……”姜维罕见地失了风度,气喘吁吁,两眼放光,“吕家少爷主动下了拜帖,请,请二公子今晚过府赴宴!”
陆依山一愣,叶观澜趁此机会从他臂弯间挣脱,竹扇轻敲着下巴,一直要挑不挑的嘴角,终于大仇得报地扬了起来。
“督主这下信了,这世间总归有些事,是你九千岁一人做不到的。也总归有些事,只有矔奴才可以办到。”
*
不怪姜大人欣喜若狂。
云商坊囤积居奇,几万百姓生计无着,身为父母官,姜维急得嘴上长了一圈燎泡。他不是没有动过求援的心思,可正如叶观澜所言,其余几大商或与猗顿兰狼狈为奸,或隔岸观火游离纷争之外。
吕家公子吕照梁是姜维最后的指望,偏又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姜维几次三番想与他谈借粮的事,却连吕家大门都没能进去。
这位三代单传的纨绔子,身上是半点没沾染生意人的熟滑圆融,混吃等死得相当直白。姜维治军时的霹雳手段,用在吕照梁这儿,就好比闷拳砸在了棉花堆上——
毫无反应。
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宴请叶观澜,无怪姜大人心生探究。奈何送帖人木着脸,和他的主子一样,全不知道变通。
“我们少爷说了,今晚只宴请公子一人,其余人拜帖上没有名字,自是不在宾客之列。”
姜维被噎得没话说,望着叶观澜逶迤而去的背影,突然没头没脑地感慨道:“是我轻看这位二公子了。”
陆依山侧眸看他。
姜维摸了把下颌许久未修剪的胡茬,赧然一笑,“前些天,叶二公子说完要和猗顿兰打一场商战后,下官便派人留意起他的动向。谁知二公子只字不提粮种的事,反自把心思全花在了茶肆酒楼,梨园戏台。他日日出没这些场合,我只当他顽性不改,私下认真埋怨了几句。谁想到头来,眼皮粗浅之人竟是我自己。”
陆依山听着眼角一抽,拨开案头文书,发现了一张薛涛笺纸,上头是那笔极熟悉的端楷,曲牌名栏赫然写着,“鸳鸯锦”。
“月落窗纱鸳鸯锦,粉融香汗玉山倾……
银挑烛心颤,敛眉含笑惊……
回眸入抱总关情,悬悬不分离。”
叶观澜折行在吕家进深幽长,仿佛一眼看不到头的游廊,隔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茂树,原本旖旎的歌声徊荡在上了年岁的朱甍碧瓦,也像是笼上了一层未名哀伤。
骤然之间,丝竹弦乐中断,一阵粗暴骂声夹杂着摔打声,透过菱花窗传了出来。
“不对,不对!又错了,这句词又唱错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那呵斥怒气盈天,像是每一字都椎心泣血般。歌唱的伶人伏地求饶,泣声被随之而来的打砸声掩盖掉。
引路的仆人对此像是早就习以为常,神情讷讷道:“我们少爷这个时辰通常都在思沅阁听戏,二公子请随我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叶观澜站定在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第78章 沅殇
吕氏少东家吕照梁,其实生得相当清秀,容长脸,窄剑眉,穿一件天青色袍子,举手投足间端的流露出一段恂恂儒风,很能看出孔门君子的派头。
只可惜那双乌晶一样的眸子,此刻却被酒气浸满,浑噩噩中带着令人揪心的颓唐。
他歪坐在须弥榻上,酒杯酒盏摔碎一地,脚边是跪着小声啜泣的严妆伶人。
吕照梁的目光从那身戏服上游弋而过,仿佛被刺痛似的,瞳孔骤缩了下,高举的手臂无声滑跌在案沿。
“不对,你们唱的都不对......没有人能唱对.......”说话间,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滚落。
换做旁人,一首艳曲而已,即便是伶人唱错了词,也不致教他发这么大火。叶观澜倚门而立,眼底却不露声色地闪过一抹痛惜。
“的确是错了。”叶观澜提袍跨入门内,口中说道,“末一句改成‘回眸入抱何关情,悬悬早分离’,休要掺杂那许多缠绵情思,才是真正的风月诗篇。”
听闻这话的吕照梁,当即坐直了身,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顷刻化作钩子,死死咬住叶观澜不放,像是要从他身上剜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吕照梁久不言声,叶观澜踩着满地的碎瓷片,走到他面前,从容行礼道:“在下临洮总兵叶凭风之弟,叶观澜,见过少东家。”
许是“叶凭风”这个熟悉的名字触动了神经,吕照梁终于从失语状态抽身出来。
他用被酒气熏染得沙哑的嗓音低低问:“你、你就是这些天,在三分鼎写话本子的先生?”
“三分鼎”是庆阳城最负盛名的戏园子,由从前的行商会馆改建而来。旅途辛劳,难得有这样一个地方聊以娱情,南来的北往的客商都喜欢在此歇脚,是以三分鼎几乎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枢纽所在。
人多口舌杂,消息也就流淌得飞快。
风传这些天,三分鼎新请了一个话本先生,秾词艳赋写得极漂亮。那首早年间被三分鼎名角“白蘋”唱红的《鸳鸯锦》,经他之手改来,意外多了些许悱恻之意。
吕照梁乃出了名的风月老饕,这风声自然也传入了他的耳中。
奇怪的是,吕照梁虽好听曲,却和其他五陵年少不同。自几年前与男戏子瓜葛不清遭老太爷一顿毒打后,吕照梁就似彻底洗心革面,只是听曲,绝不沾染风月情事。他执掌家业以来,从不乏狂蜂浪蝶贴上来献媚,这位少东家却俨然一夕转性,冷硬得像佛寺门外的石头。
眼看他冷了这许久,忽又再下拜帖,邀一位话本先生过府赴宴,难免惹人揣测,此举是否有故态复萌的意思。
吕照梁对此充耳不闻,只一味闪动着钩子般犀利的目光,定定注视着叶观澜。
那眼神里并无危险的觊觎,更多的却是无可名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叶观澜点头,吕照梁手开始发抖:“那几句改过的戏文,当真出自你之手?”
叶观澜默认了,听得“咣当”几响,案上最后一只小酒杯也未能幸免。
吕照梁激动地站起身,快走了几步,伴着身后家奴的一声轻呼,叶观澜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穿鞋,赤脚踩过锋利瓷茬,西番莲纹的氍毹上留下道道红痕,他却似浑然不觉。
“你认识阿沅,是不是?你告诉我,他在哪,他到底在哪?!”
吕照梁抓紧叶观澜的手臂,拼命追问,黯如死烬的眼神骤然又腾起火苗。鲜血愈发快地从他脚心朝四下蔓延,满目疮痍,反衬得那点焰苗渺小可怜,相比起希望,更无限趋近于绝望。
窗框倏裂,一条身影纵入房中,截住吕照梁钳制公子的手,向外反剪,干脆利落地将人按在了酒案上。
家奴来不及呼喊,陆依山屈指一弹,对方霎时跟木偶泥胎似的定在那儿。
伶人吓晕在地,屋内再没有其他人,陆依山眼底的煞气就快攒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破栏而出,把吕照梁撕个粉碎。
关键时候,叶观澜止住了他。
“等等,他并非想对我怎样。”
陆依山怒气微滞,低头只见吕照梁半张脸被压得变形,早已经泣不成声。
叶观澜走过来,眼睑半垂地看向恸哭流涕的少东家,神色间亦难掩悲悯:“阿沅死了,少东家是知道的。那年北勒河罕见倒流,他自枯羯崖纵身跃入湍急的暴水之中,这世间就再无一个叫‘白蘋’的绝代名伶。”
*
吕照梁出生在一个关外小镇,祖上三代靠烧瓷为生。虽是下九流的手艺人,吕家老太爷却对家风家学颇为看重。
早在吕氏尚和加嫘一族分庭抗礼时,吕老太爷便礼聘大儒,率先在家中开设私塾,大有鞭策子嗣学而优则仕的意思。
作为三代单传的嫡孙,吕照梁被寄予厚望,从小受到的管教自然更加严格。他自开蒙后,就再未读过除四书五经外的任何杂书,理由当然是祖父不允许。
在遇到白蘋以前,吕照梁的确按照祖父的期许,长成了列松如翠的君子模样。
但正值青春少艾的年纪,吕照梁之于风花雪月事,也有他的遐往。踏足三分鼎是个偶然,这对从前的吕照梁来说压根难以想象。他被半怂恿半刺激着进了那个笙歌之地,一打眼就瞧见了戏台正中央的白蘋。
水袖蹁跹,明眸顾盼,落幕终场间,定格的还有流年。
白蘋是个男子,神态举止却比女儿家还要婉约多情。他本名一个“沅”字,姓什么无从得知,“白蘋”只是他的艺名。
他七八岁上就被戏班班主看中,跟着师兄弟们到处跑江湖。直到师父去世,他所在的戏班子终于在甘州站稳了脚跟。而彼时的白蘋,早已长成为戏班的台柱子,一口吴侬软语不知唱软了多少骚客情肠。
比起踏足三分鼎,更让吕照梁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爱上白蘋,一个男戏子。他知道这件事无论从何种角度看来,都是桩惊世骇俗的灾难。可他无法劝服自己。
情窦初开的滋味是美好的,吕照梁满腹经纶,可轮到这种事上,却显得有些技穷。他学不来那些纨绔子弟千金买笑的豪气,那也不合乎他对爱意的理解。吕照梁能做的,便是穷尽半生所学,为白蘋写下一个又一个缠绵的字眼,将它们串联成戏文,用印着梁燕暗纹的素笺,偷偷塞进白蘋的窗下。
时日一长,白蘋终于留意到这个不善言辞,说说话就会脸红,却写得一手奔放好词的清俊书生。白蘋并不知道吕照梁的家世,但在他哼着他写的词情不自禁红了脸时,这个名字就在他心上落下了痕迹。
白蘋回应的方式更加隐晦。就在吕照梁偷偷将他写的第十七篇词《鸳鸯锦》塞进窗下的第二天,白蘋便在自己的封箱宴上一曲动八方。
当时吕照梁就在台下,他特意寻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生怕被家人知道。白蘋水袖落定,隔着雷鸣般的叫好声,目光越过幢幢人影,精准地寻到了吕照梁的身影。
四目相对,情根已然深种。
彼时的吕照梁万万想不到,他点灯熬油字斟句酌写下的《鸳鸯锦》,竟会成为把爱人推向万丈深渊的罪魁祸首。
第79章 赎价
白蘋一曲动城郭那日,挤挤人群里为之惊艳的,并不只有吕照梁。
弦管歌吹动人情肠,却也引来了豺狼虎豹的觊觎。
庆阳商场的新秀高家,有一外姓子弟,据说是高铭母舅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奔着高氏泼天的富贵来打秋风,凭一副刁能手腕和油滑唇舌,谋了个商社执事的头衔,日常进出无不是前呼后拥,竟当真有几分显赫可言。
那人和吕照梁一样,皆刚踏足三分鼎不久。白蘋封箱献艺之时,他亦在喧嚣沸腾的宾客中,望着台上那个美到令人失张失致的身影,硕鼠般猥琐奸诈的眼睛流溢出了一丝贪婪。
吕照梁以为,白蘋当众演绎了自己所作的词曲,是对他的一种心照不宣的回答。
于是那天,少东家书塾里的损友惊讶发现,以往总是把门禁规矩挂嘴边的吕照梁,散场后意外地不见了人影。
没有人知道,十八年来循规蹈矩的吕少爷,是攀了院墙才好不容易翻进三分鼎的后台,见到心上人的第一句话却是,“对,对不起,他们不让我从门进来……”
三分鼎是戏院,也是醉生梦死的销金窟。吕照梁出身不俗,可严厉的家规让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门阍见是个衣着不起眼的书生,当即拿出狗眼看人低的款,冷酷地将他拒之门外。
闻言,白蘋瞄了眼吕照梁被墙砖蹭烂、毵毵飘着线头的袖口,态度不冷也不热,只低低说了句,“今晚辰时过半,我还在这里”,便拂袖而去。
吕照梁当然想象不到,身在半个锦营花阵的白蘋,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对他这样一个“身世贫寒”的书生,发出如此邀约。
彼时吕照梁只为白蘋人后的冷淡感到挫败,甚至疑心所谓的回应,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可就在这时,本已走远的少年忽然顿足,转头对他说道:“别叫我白蘋了,我有名字的,我叫阿沅。”
少东家一颗濒至谷底的心,随着这句话又重新雀跃在了半空中。
“阿沅。”吕照梁低声念着,齿颊生香。
那是个空气中弥漫着兰草馨香的夜晚,星子铺缀了满空,格外明亮。
吕照梁忘了宵禁后不得外出的家训,守在三分鼎的偏门,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弦月挂梢直等到月落参横,从惴惴欢喜等到心绪沉底。
可是阿沅始终没有来。
第二天一早,三分鼎名伶“白蘋”被高家外姓子以五百金的高价行了“梳拢礼”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庆阳城的大街小巷。
梳拢,那是青楼妓子的说法。吕照梁再如何不谙尘事,也明白了昨晚他被无故爽约的几个时辰里,都发生了什么。
吕照梁愤怒,又好像全无愤怒的理由。
同窗宽慰他,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早点认清也好。谁叫他吕大少爷故意装的这副寒酸样儿,要是被那小浪蹄子知道自己放跑了多大一块金疙瘩,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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