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铭听罢有些心动,却依旧表现得十分谨慎,他说:“兹事体大,还容高某思量些时日才好。”
陆依山拇指轻推,半开半阖的扇面上露出一双炯炯虎目,直瞪得高铭脊背发汗,脸上表情险些维持不住。
郑家子见状忙打圆场,“陆兄莫恼,现下实在是猗顿兰盯得太紧,便要腾空货仓也需提早筹谋。天色不早了,如蒙陆兄不弃,我在后头备了桌席面,还有几个小娘子,都是三分鼎新进的嫩雏,姿色没得说,陆兄不如先——”
陆依山掀了下脸皮,“小娘子?”
郑家子噎住,很快反应过来似的,挤出个讨好的笑:“明白,是弟愚昧,猜错了兄长心意。小娘子不好,我再着他们寻几个清秀的小倌来。”
陆依山把扇一收,那点子浮浪顽气随之尽敛,“不必了,家有妒妻,倘若被知道了,怕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咱家胆子小的很。”
高铭都快数不清这一晚要被督主大人呛死多少回,然而下一秒,一样人皮面具状的物什甩到他面前。
高铭看清了那软趴胶质上活灵活现的五官与棱角,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
“有件事高老爷大概想错了,”陆依山冷漠地看向高铭,“咱家从不与人商量。所谓合作,不过是咱家在合适的时候抛出橄榄枝,而你伸手接了,仅此而已。”
*
猗顿兰鲜少这么晚还没有就寝,他习惯了早睡,他憎恶黑暗。
当视线内最后一缕光被剥夺时,猗顿兰总是不可避免地堕回那间黑黢黢的地下室。
那里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由腐烂菜叶和老鼠尸体混合散发出的强烈恶臭。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因为饥饿而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妹妹就躺在不远处。
他觉得自己也快了,战乱把西北三州八地变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修罗场。他们的母亲,在奉献完自己最后一滴奶水后,不甘心地咽了气。
临死前还抓着猗顿兰的手,气息微弱地说:“要活下去啊。”
猗顿兰觉得这话可笑,一个瘦到连站起来都没有力气的十三岁少年,在这个乱世还能凭借什么活下去。
直到他在黑暗中,听到了鼠类利齿啮咬皮肉发出的窸窣声。
猗顿兰静默了很久,然后循着那个细微的声音,爬到了早已冰冷但肌肤还保留了些许弹性的妹妹身旁……
猗顿兰活下来了,尽管他活下来后的每个夜晚都是惊悚噩梦。他其实很感谢加嫘族长在床笫间异于常人的癖好,疼痛和鲜血成了缓和他内心窒息感的最佳良药。后来即便他再也不需要取悦任何人时,依旧保留下了这个血腥的游戏。
然而这个夜晚,有一种更庞大、更可怖的危机感,盖过了他心中旧事的阴影。
猗顿家老走进来时,猗顿兰正凝眸思忖着什么。他的侧影在灯下,透着股说不出的颓唐。
家老先唤了一声,猗顿兰没有回答,跟着他又提高音量,猗顿兰迟缓地转过头:“是你啊。”
家老把搭在臂间的衣服给主君披上,说:“照您的吩咐,商行清点了昨日亏项,官市拢共吞了咱们二百三十万金的粮货,刨去本金,商行名下店铺皆自折损了五到七成不等。”
猗顿兰听罢良久无话。
家老觑着他脸色,劝道:“主君,其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知道您心里有气,但……”
猗顿兰截断了他的话音:“你以为我与东市这般较劲,仅仅因为心中赌气的缘故?”
家老语结。
猗顿兰姣美的凤眸里闪过阴狠,“庆阳城的铺子缘何遭到查封,虽说咱们已经提早料理了痕迹。但那之后没多久,陆依山就到了甘州,官市更加一反常态地咬上了云商坊。这其中,当真半点关联也无?”
家老一惊:“主君的意思,陆依山是冲着精铁之事来的?”
猗顿兰起身,在空地上缓踱了几步,道:“你以为,我此刻收手就能万事无虞了么?官市存心要借商战拖垮我,他们的真正目的,在商行这些年的走账记录。我若不应战,便是请等着官市将商行蚕食殆尽,到那时,咱们与极乐楼的秘密还能捂得住吗。”
家老听懂了主君的弦外之意,他思量有顷,道:“主君宽心,连同高家在内的十二所粮仓,已在加紧盘点。只要主君一声令下,立时就能征调进云商坊。”
猗顿兰“嗯”了声,又问:“高家那头有无异常?”
家老说:“倒是一切如旧。高铭接到主君的手信,虽不情愿,但还是允诺三日内会将账册呈送给咱们。”
猗顿兰听着,脚下步子一顿,望向家老的眼神突然古怪起来:“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85章 暗度
入夜后的高家粮仓,升斗、笸箩被随意堆放,角落里横七竖八的米袋不时蠕动几下,发出可疑的窸窣声。伙计听罢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立马又困倦地阖上。
一片静谧里,仓门外猝然响起了脚步声。
伙计不意这个时辰还有人来,待看清来人正是自家老爷时,着实吃了一惊,忙迎上前道:“这都多早晚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高铭目不斜视,一径直往库房里走,边走边道:“奉主君之命,连夜征调库房陈粮,以填补云商坊亏空。主君催要的急,我不放心别人,必得亲自走这一趟。”
伙计睡意全无,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犹犹豫豫地道:“主君前几日才打发人教清点库存,我们这头还没完事,怎么这么快就......”
高铭猛地刹停,眼风刀片似的削过来,唬得伙计一时噤声。
高铭定在那儿,凌厉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轮,方道:“哪来的糊涂东西,懂不懂规矩?我高家的粮仓,本老爷想开就开,想运就运,轮得到你在这叽叽歪歪?”
伙计虽在高家挂着名,却是实打实从云商坊出来的簿记,被拨给高铭听用后,领的仍是猗顿商行的差使。
闻言他半点不惧,将身一闪,拦住了高铭去路:“既是主君的意思,自然无甚不可。还请高老爷出示一下印信,待咱们过个草章,便能开仓出货了。”
高铭表情微滞,像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我同你过草章?”
伙计眼底也划过一抹疑色:“这是猗顿家老当您面定下的规矩——凡从高家粮库运出去的,哪怕一粒米,都要加盖猗顿商行的印章——老爷当日答应得真真的,一扭脸便忘了不成?”
“高铭”眼珠转动两下,倏然撞上伙计猜疑的眼神,面孔一板,煞有介事地叱道。
“家老是家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凭此来勒令我?给老子滚开!”
那伙计也是一根筋,闻言疑心大起,坚持道:“小的依令行事,见到主君印信,即刻便开仓,绝不耽误。还请老爷不要为难。”
“高铭”眸色陡沉,沉默间手悄然背去身后——
千钧一发之时,库房外传来郑家子的喊声:“等、等一下!”
他三步并两步跨到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饼脸憋出猪肝色,脸颊横肉不住地颤抖。
“舅……舅,您方才走、走得急,把主君的手信落,落下了。”
话音才落,一张函笺便杵到那伙计跟前。
仓房仅仅点了一盏气死灯,借着昏暗的光线,伙计勉强看清纸张一角的兰花印记和上头“出货”字样。
……却忽略了那泛黄的纸面似乎已有些年头。
他态度霎时急转,连连躬身。
“高老爷见谅,小的不是有意为难您,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以为跟了个好主子,尾巴就能翘上天了。”“高铭”破口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
伙计被骂得不敢吭声,郑家子在旁脸上亦青一阵白一阵,趁人不备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转身就泄愤似的踹在伙计屁股上。
“糊涂东西,还不快去!”
在库房老木门衰朽又不堪重负的呻吟里,梁间老鸮被惊起,疾掠过瓦面,扔下一连串呕哑可怖的鸦啼,被夜风带得很远很远,寂夜里听来分外使人心惊。
猗顿兰手抖了下,火苗遽晃,燎着他秉烛的手,虎口登时通红一片。
家老忙不迭接下灯盏,低头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猗顿兰一把揪住衣领:“你说是我命人传话,称今日的账目有问题,将你召回?”
家老后知后觉地从主君话里听出异样,反应过来,当即色变:“咱们中计了!”
猗顿兰揪着家老衣领的手指不断收紧,手背、腕口接二连三浮起淡淡青筋,后又蓦然一松,攥了攥拳,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是高铭。”猗顿兰几乎笃定地说道。
只有高铭,对商行数年如一日的清账习惯了若指掌,晓得用这个理由调虎离山,不会引起家老的怀疑。
也只有高铭,在接到清点库存的指令后很快就会意识到,高家附近早已遍布了他的眼线。
猗顿兰觉得萦绕心头多时的疑影儿,似乎正在得到印证。
他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
“家老、家老,不好了!”派去盯梢的伙计仓皇来报,“您离开后不久,高家舅甥二人便到了城郊,将几座库房的存粮尽数装车……运走了。”
“!!!”
家老气急,抓着来人问:“他们运走了多少?”
伙计嗫嚅好半天,哭丧着脸说:“全,全部。”
家老脑袋嗡地一下,即刻就要夺门而出,但被猗顿兰一把拖住。
他不解地转回头:“主君?”
猗顿兰银牙咬碎,颊边时隐时现的青筋仿若游蛇般弛突。良久他却深吸一口气,语气森然地道:“几大车粮食算得什么,别叫官中抓住把柄才是正理。”
家老一怔。
旋即明白:东市和云商坊对打的用意从来不在压价,或者说那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陆依山潜赴甘州,为的是彻查此地精铁交易,但彻查需要由头——
由头、由头……
猗顿家老脑中火花一迸,浑身过电般打了个激灵。他几乎立时想到此前因汉王被捕未及脱手,迄今仍堆放在库房中的涉案军粮。
家老心下一片冰冷,满腹心事地暗暗祈祷,但愿姓高的蠢货投诚时千万留点脑子。
要知道,千坑不入、一隙难求的九千岁,可比刘狰那个屠夫之子难对付得多!
“我这就带人去阴仓。”家老不假思索道。
“先不忙。”猗顿兰脸色阴郁,忖度了半刻,道:“军粮之事再要紧,到底紧不过另一件......”
家老愣了愣,迟疑道:“主君是否过虑了。姜维等人的手脚再麻利,也不会这么快就查到枯羯崖。眼下距离交货期限只有不到十天,大功告成在即,现在叫停,怕是跟楼里不好交代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猗顿兰提高音量,话中透露着狠绝,“军粮之事终究只是一个缺口,枯羯崖的秘密若败露,咱们和楼里那位,便是杀一百回头都嫌不够!现在就去……记得从秘阁走。”
家老应声,忽又顿住,扭头试探地问:“那高铭那边……”
“本君亲自去拿人。”
猗顿兰喜怒不显的脸上流露出恨意,他狞笑一声,道:“叫上虺兵,本君倒要看看,我这个孝顺‘儿子’还有什么话好说。”
乌云障月,星沉无光,墨色般浓郁的夜幕下,一辆接一辆牛车首尾相继缓缓驶出高家粮仓,向城郊方向驶去。
郑家子神色恹恹地缀在车队末,从始至终没再多说一字。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显然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忽悠上了陆依山的“贼船”,稀里糊涂帮人家搬空了自家粮仓,等到想反悔时,却为时已晚。
郑家子混迹车队中,一路上都在心猿意马,丝毫没留意到,自己那“便宜舅舅”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他更加没有留意到,车队前方不到一里地,就是阿沅施粥的东皇庙。
同一时刻二里地外的猗顿老宅,“高铭”却自匍匐在院墙外百年胡杨的树冠上。
遥遥地,船型巨舱的大门沉重推开,数十条黑影蜂拥而出,杂沓中透着有序,恍如一阵黑色飓风,在刮至辕门外时豁然分成两股。
“高铭”眉心轻蜷,眯起眼分辨有顷,锁定其中一股,像只灵巧山魈疾闪在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数息后纵身一跃,落地时脚边的苜蓿丛连声异响也没有。
他将臂一掀,悄么声地,一片质感与人皮无异的面具滑落在地上……
“表少爷,咱们这路,怎么越走越不对劲啊……”
林间安静得可怕,时不时传出几声鸟鸣,锐利而突兀,犹如一把锉刀紧贴着人身刮过, 乍然的寒意登时揭起一阵毛骨悚然之感。
郑家子怕冷似的缩了缩肩,大着胆子从队末走到队首,冲领路的马夫嚷嚷:“不是要去东市吗,怎地拐到了城郊?”
前方半刻不见回应,郑家子又叫了几声,仍旧无人搭理。
他怫然大怒,伸手便要拉扯,听得“咕咚”一声,马夫竟尔直挺挺摔跌下来,发出瓷器爆裂般的脆响。
当此时,密林来风,在茂叠狭窄的树隙间交擦出尖厉哨音,如怨鬼啼哭,又似伶人凄怆走调的唱腔。
郑家子面色“唰”一下白了,满地色彩艳丽的瓷片仿佛一张扭曲人脸,目视着他,露出明晃晃的嘲讽。他呼吸收紧,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任凭伙计怎么催促,牙齿都打颤到发不出一个音节。
忽地,郑家子打了个激灵,裤管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滴淌,一阵腥臊味瞬间漫开。伙计纳罕地拿手在他面前招了招,谁知就是这一下,俨然踩断了郑家子紧绷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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