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今夜前来围追高氏商队的杀手竟有百人之多,猗顿兰本可以不必这样兴师动众。但若无他这头的声势浩大,官兵不致齐聚于此,派去追查阴仓之人也不会孤立无援。
想到这里,叶观澜握着竹扇的手一下子捏紧了。
少阁主!
陆向深颈边传来的剧痛,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浑噩中拽了出来。
他眺着漫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盘旋,在肆虐,殷勤地引燃一棵接一棵大树。电光石火间,他当下想到了干系几万军民生计的长陵粮仓。
一瞬间,陆向深顾不得被拳风凿穿的琵琶骨,拖着残躯,强忍剧痛,朝火起处踉跄赶去。
蛇影在身后落地化回人形,一声低回叹息,全无嘲讽戏谑在里头,倒是满满的惋惜。
“儿子像爹,一样的冥顽不灵......”
蛇影再度腾空,犹如一支脱弦的利箭头,直取狂奔中的陆向深后心。
“噼、啪!”
拳拳交撞带出的劲气,瞬间把陆向深掀飞三米远。他滚地呸出一口带血的泥痰,仰面哀嚎:“我说督主大人,你还真是铁腕无私一视同仁,连亲师弟都不放过。”
陆依山没理会他的抱怨,纵身已至数米外,一声不则地伸出手。
陆向深没事人似的握住,搭实的一刻才发觉那指尖冰冷,似还残留着些许汗意。
陆向深心口暖了暖,他们师兄弟间,从来不把“情分”二字挂在嘴上,但只需对方一个喜怒的眼神,就能做到赴汤蹈火的十分。
“证据,还有存粮,都烧没了。”
陆向深话里难掩歉疚,这回毕竟是他太自负,想做个孤胆英雄,让老爹对自己刮目相看。
陆依山目光从他肩头的两个血窟窿晃过,出手,一连击中胸口几处大穴,血总算止住了。至此拧紧的眉头微松,简短道:“人没事就好。”
援兵既到,伏击变得毫无意义。四相甩尾欲走,陆依山紧追不放,弹身而起间数点菁芒自袖口激射而出,旋至途中火花暴闪,三五点寒星迅即散开,从一而十,成百上千,竟尔扩成一张铺天巨网,兜头向那蛇影盖去。
值此间不容发之际,蛇首倏然晃了晃,满天火光烈焰映入陆依山的眼帘。
恰如十五年前那场大火,遮星蔽月。
陆依山瞳孔仿佛被刺痛般,骤然缩紧。那把折断的君子剑,还有母亲无力垂落的手,皆如走马灯一样历历于眼前。
铁袖下的皮肉阵阵灼痛,陆依山身形不自觉放慢。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黑索贴地而来,快到近前时犹如蛇尾倒卷,灵活无匹地穿过寒星间隙,劲摆如风,直扫向陆依山咽喉。
这正是当年取了魏夫人性命的杀招!
“阿山小心!”
接连的噩梦重演,令陆依山的神经终至崩乱的边缘。他虽侧首让过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击,但内息已然不稳,寒星张成的大网裂纹蔓生,像是开片中的瓷器,距离土崩瓦解只有一步之遥。
陆依山龈血嚼穿,拼尽全身气力维持住内息,喉咙里迸发出一声近乎兽鸣般的嘶吼。
“啊——!!!”
瓷器砰然炸裂,碎瓷裹挟着泼天恨意,纷乱无序又目标明确地朝前打去。
纵使隔着远,陆依山还是看见四相左肩吃痛般,遽然抖动了下。
尸首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脏血流了一地。郑家子在方才的围攻里,被“误伤”了十多处要害,此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猗顿兰漠然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跟打量一条死狗无甚分别。
姜维眸一冷,铁盾乍然分开,又合围成铁桶状,把猗顿兰和他的虺兵牢牢困在其间。
“纵恶行凶,肆意滥杀,早已越过了正当防卫的边界。本官为这个拿你,一样合情合理。”
然而猗顿兰闻言,再无了适才的慌张。眼下证据尽毁,仅仅一个防卫失当的罪名,跟盗卖军粮比起来,自是难以撼动猗顿商行的根基。
遑论官市最后的底牌也付之一炬。
猗顿兰又恢复了以往的高华气度,纵使刚经历一场血腥屠杀,那身名贵的潞绸长衫却未染污分毫。他觉得满意,不禁暗暗感激起那人及时的通风报信。
应昌军镇的末路就在眼前,猗顿兰彻底陶醉了。就当他按捺不住想要畅快大笑的冲动时,叶观澜缓步走上了前。
“你不会这般轻易如愿的。”叶观澜波澜不惊地说道。
猗顿兰笑声卡在了嗓子眼,一股相当陌生的陌生感逐渐坠满整个胸腔。
这是他和叶家二公子第一次碰面,在他过往的商战生涯里,遇到过很多可怕的对手,却没有哪一个,会穿这样一身白衣。
很没有来由地,猗顿兰踌躇满志的心火,被这一句话瞬间浇熄。那随之攀绕上来的寒意,直到差役将他拖走,都未能褪去。
第88章 两难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分,雁行山南麓一线几乎夷为平地。沿途的佃户商旅损失惨痛,盘点救灾工作足足进行了三天有余。
三日后,当官市呈捧着厚厚一沓账本拜见姜维时,整个人已经满面胡茬不修边幅到极点,声音里还透着一丝被水烟熏出来的沙哑。
“前夜火势太猛,根本扑救不及。长陵仓库各色粮谷以及六畜货物加起来,折损不下百万金。至于被山火牵连的附近民户,光是被烧毁的农田便有十余顷,房屋损坏更不消提。其他的胥吏还在加紧统计,唯独长陵粮仓的损失,卑职不敢迁延,即刻便来回禀大人。”
就在他回禀的当,姜维已经眉头紧锁地连灌了几大碗凉茶,胸口那股郁火依旧难以消解。
“被报失盗的那批军粮呢?”
官市丞:“衙役着意搜寻过,起火点是位于天水洼地的一片储物仓库,想来那里就是猗顿兰存放赃物的阴仓。咱们的人在现场发现了火石、石脂等物,却独独.....没有找到军粮。”
姜维一忍再忍,握杯的手因为用力甚而出现轻微颤抖。
他久久没有出声,半晌,死寂的屋中陡然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脆响。
官市丞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几行鲜血正顺着姜大人指缝流淌。“大人......”他慌不迭上前,随即被一旁的叶观澜以眼神止住。
叶观澜命人收拾了残片,又叫取药酒来,跟着将一块帕子无声搭放在案头,不露声色地问官市丞。
“当日截停的高家存粮拢共多少?”
官市丞怔了怔,旋即如梦初醒般飞快地答:“约有百石之数。”
密林一场惊吓,郑家子说漏了不少东西,就连前些时日疯传为情自尽的名伶“白蘋”之死,似乎也和高家舅甥二人脱不开干系。
姜维没有将他下狱,却把神志不清的郑家子连同那批粮食一并扣下。没了猗顿兰庇护的高铭俨然如丧家之犬,他不敢追问,更加不敢明目张胆地讨要。
“百石......”叶观澜额心轻蜷,竹扇扣在袖底,凉意渐生,“倘若全部运往应昌军镇,倒是差强可解燃眉之急。但那样的话,官市库存便彻底告罄了。”
官市丞后槽牙紧咬,左手攥拳,狠狠砸实右手掌心。
“左右两市低价拉锯多日,秋播也快结束了,百姓的口粮冬货大致足矣。依卑职愚见,还是军镇营建最要紧。”
“不妥,”叶观澜沉声,“此次商战之货,皆乃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有了种子与一两月口粮,庆阳市人又将如何度日?凛冬将至,官市没了粮货,百姓只能任由奸商宰割,立时危局。有先前云商坊哄抬粮价的教训还不够么。”
官市丞哑然。
一直在旁不吭气的姜维出声道:“太子允准恢复开中,破了有梁一朝数年未有之先例,镇都官场已是物议如沸。诚如公子所言,将这仅剩的粮货囤于官市应急,贻误了军镇营建,太子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在朝堂只怕更加难做。”
这话是实情,济济民生不可不顾,悠悠众口亦不能不堵。三言两语间竟已是进退维谷,尺寸见方的府衙霎时愁云笼罩。
熬了一整夜,叶观澜冷茶喝得胃里疼,他撂了茶盏,从袖中滑出折扇,扇骨抵在腹心,有意无意搓揉着。
“倒是还有一法。”
姜维忙问:“什么?”
叶观澜道:“经此一役,猗顿商行与高家两败俱伤。值得庆幸的是,原先依附猗顿兰的各家商社并未牵涉其中。其财力虽不能和七大商同日而语,但用以充实官市储备仓尚有余地。现下猗顿兰被拘着无暇他顾,正是行事的好机会。”
官市丞疑虑道:“那些人为虎作伥惯了,焉能轻易就犯?”
胃中痉挛不断加剧,叶观澜蹙了蹙额,说:“商人利聚而来,自然也会利尽而散,何况猗顿兰从前对他们的盘剥绝不算少。少东家已经应允,吕记瓷庄愿出高市价两成的价格,从各商社收购存粮。总归熬过这个冬天,再从长计议不迟。”
官市丞还待再说,姜维长身而起,伤手攥着染血的方帕,连日的焦灼使他嘴角长满燎泡,可张口依旧声若洪钟。
“现有粮货加紧清点,尽快装车,务必赶在朝廷给定的限期内解往应昌,不得耽误军镇营建。至于官市日常供给,”姜维神色略显复杂地看了叶观澜一眼,“就照二公子说的办。另外,本官也将去信给各地藩王,若得诸藩慷慨解囊,甘州这个冬天或许还有指望。”
出了公廨,日头还没有升上来,弦月却已凋残。
晨昏交替时分,越过屋脊望去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阴阳未分的模糊与混沌,合着清晨刺骨的寒风,营造出阴冷而沉重的氛围,压得叶观澜有些喘不过气。
胃疼仍未得到缓解,叶观澜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游廊尽头影壁附近,他终于停了下来。
一顶大氅覆上他的肩头。
二公子发凉的指尖随即被人握住,掌心的温热驱散了通身寒意。
小竹扇倏地被抽走,薄茧流连着划过虎口,手背,最后轻柔无比地落在胃上,那带着温度的沙沙硬感,让叶观澜倍觉熨帖。
“督主怎么在这?”揉捏的手力度拿捏得正正好,叶观澜松弛下来,后背贴着依山胸膛,索性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卸给他。
陆依山承住了,下颌枕在叶观澜肩颈,闷声说:“公子忙人儿,留咱家独守空房。我左等不来,只好出来寻了。”
叶观澜笑,侧脸蹭了蹭陆依山下巴上浅浅的胡茬,就着这个姿势与他接了个吻。
陆依山看公子脸色回暖,揉胃的手改揽住他腰身,问:“有心事?”
叶观澜稍作静默,说:“官市丞虑得不是没有道理。庆阳城一众商社,从前皆依附猗顿商行而生,说是同气连枝也不为过。猗顿兰如今虽在狱中,可罪名究竟还没有凿实,猢狲心存侥幸,打定主意要背负大树顽抗到底,也未可知。”
这种可能性绝非没有,甚至连姜不逢都意识到了,否则也不会提出向藩王借粮。
陆依山听罢嗤之以鼻:“藩王若能信得过,今上与先帝两代君主,又何至于视其为心腹之患。”
叶观澜睨他一眼:“督主有妙计?”
陆依山张着手指,恍若无意地丈量公子腰身,搔到痒处被叶观澜屈肘轻轻顶了下,方停下来用大氅越发紧地拢住他。
“明君贤将,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我之于敌洞若观火,敌之于我雾里看花,故优势在我。庆阳城诸商社之所以敢负隅顽抗,无非自恃他们内部仍旧铁板一块,可要是这块铁板已然出现裂纹了呢?重金收买,不如看他们自己先乱起来,坐收渔翁之利的好。”
叶观澜缓牵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萦绕在他眉宇间,扫去连日来的阴霾,连带着朱砂都重绽了光彩:“督主原来这样精通兵法,矔奴从前竟不知道。”
陆依山咬他,热气哈得叶观澜耳根泛起了红。陆依山看着那嫣红晕染开,蔓延到腻白后颈,嵌在指缝里的手指耐不住热似的,轻轻划拨几下,简直像是搔到了他的心尖上。
陆依山埋下首吃笑:“咱家的本事,二公子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往后带你一一领教过就是。”
萧杀秋风威势不减,晨阳却在绵腻的情话中崭露出头角,温煦一丛投映在廊下,照亮了有情人耳鬓厮磨的影。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解。”
“什么?”
“阿深。”
陆依山一滞,稍稍抬起了脸,叶观澜继续道。
“粮货存于长陵之事,姜大人一直守口如瓶,猗顿兰从何得知,那晚敲山震虎的戏码又是谁透露给了他?再者,阴仓相去长陵仓库不过百米地,猗顿兰欲销毁罪证,又欲因风吹火给咱们迎头一击,这些都不难理解。可他明知黄雀在后,仍旧把人引向了雁行山,那晚派去盯梢的人马若再多些,大火能否烧起来就两说了。猗顿兰兵行险着,倒像是一早就清楚咱们的计划,更对少阁主血气方刚的性子了如指掌。他利用天斩煞布局,分明就是冲着阿深的性命而去。”
陆依山脸色变得严峻,“你的意思是......”
“祸起萧墙,变生肘腋,这些可都殷鉴不远。”叶观澜轻声耳语,“督主别忘了,皇城惊变那一夜,四相何以突破重围闯禁行凶,迄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风乍起,天已奄奄地冷了,白杨树葱茏不再,青春褪作枯黄,纷纷而下。
一片叶盘旋着飘过头顶,落在面前的美人靠,陆向深只漠然看了一眼,旋即又把头深埋于膝间。
他这样已非一日两日,这些天都是这么颓唐着过的,府衙进进出出满面焦容的文吏,以及姜大人议完事愈见青黑的印堂,陆向深都看在眼里。 即便从无人当他面提起那一晚的过失,可越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陆向深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身后传来关窗的声音,一个身影倏而晃过。紧接着门开了,一只软底绣鞋踏了出来。
朱苡柔如今已快临盆,身子略显得笨重。许是将为人母的缘故,她的脸上少了些许冷峭,多了几多柔和,不施粉黛的肤色依旧有些暗沉,却一扫数月前的沧桑疲惫。
为着她能安心养胎,陆依山特意央了姜大人,将远离厅堂的公廨后院拾掇出来,供她一人居住。
朱苡柔一连几天看见缩在白杨树下的身影。她纵然深居简出,也对那晚烧红了半边天的雁行大火有所耳闻,陆向深躲着不见人的缘由,她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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