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顿兰听出他话里的讥刺,裂痕又扩大一分:“你也想同他们一样,嘲笑我的出身?”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主君何须如此多疑。”叶观澜语气轻松,“何况禁脔二字,细究起来也不算太难听。”
猗顿兰鼻翼翕张,呼吸随之急重起来。
叶观澜视而不见,继续道:“你很聪明,更加懂得隐忍,从战乱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后,就被加嫘族长买入府中,甘心做了他的入幕之宾。加嫘族长性淫残暴,那些年死在他手下的男孩子不计其数,唯独你非但活下来了,还深得他宠爱。你利用他对你的信任,忍辱负重谋划多年,最终扳倒了他,并取而代之。”
稍顿,“外界都这样传你的发家史,似乎所有人都相信,是加嫘族长的好色葬送了百年基业。然而这个故事里,却有个明显的漏洞。”
猗顿兰表情僵了下,“……什么?”
叶观澜盯住他,“你彼时不过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相公,如何能对千里之外的皇城动向了若指掌。送女官入宫,篡改彤史记档,这些都非尔力所能及。起初为着城南水狱的虺兵,我当你就是极乐楼的主人。可纵观前后诸般事端,我敢断定,你只是极乐楼用来控制河西商场的傀儡,亦或者按照你们的说法,你也是蛟。”
真相骤然被揭,猗顿兰并无多少慌乱,他两手交掖,优雅置于身前:“蛇五百年化蟒,一千年成蛟,须经多少修炼方有今日,哪是你这种锦绣丛里长大的娇花能体会的?”
叶观澜说:“主君所谓修炼,莫不专指‘长恨春归无觅处,蓬门今始为君开’这种吗,观澜的确难窥就里。”
猗顿兰语窒,脸上再度露出恼恨的神情。
“只不知,”叶观澜莞尔,“主君是否也用了同样的方式,才被极乐楼真正的主人揽入麾下?”
牢房中一阵死寂,墙角滴水声愈渐急促,噼里啪啦响个没完。
未知多久,猗顿兰突然笑起来,“你想激怒我?”
叶观澜不答。
猗顿兰神色难掩自得:“你确有几分小聪明,但你以为这样就能从我口中套出极乐楼的秘密吗?太天真了。正如你以为散布高铭投诚的消息,就能瓦解七大商么。别忘了,官府不可能一直羁押我,待我出去后,你的这些小伎俩岂非不攻自破。”
叶观澜笑容转淡,“你都知道了。”
猗顿兰说:“姜不逢还当自己治军多严明,殊不知这些天庆阳城里发生的一切,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你小子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我这个变数。”
“人尽皆知,”叶观澜若有所思,“这其中,可也包括那位忠心耿耿,为了你连龙潭虎穴也肯闯一闯的猗顿家老?”
猗顿兰呼吸一滞,陡然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牢房外的甬道传来窸窣声响,影影绰绰的,似风啸过,听不大分明。
“主君素爱听戏,可知今日这出忠义救主的戏码上演,会是何种情形。”
叶观澜冷眼瞧着汗珠愈渐密集的猗顿兰,拇指轻推,只见那把从不离身的竹扇扇面上,除一双炯炯虎目之外,还有一枝姿容逸群的秋海棠。
他温声道:“有句话主君说错了,你跟你的猗顿商行,从来不是我谋算中的变数。因为,你不配。”
第92章 番外七:我叫陆依山
我叫陆依山。
父亲说,这是一个磅礴的名字。唯当人拥有了山的静默与雄浑,才能成其为旁人的依靠。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很沉默的人,他一年当中有很多个月在外游历,每次离家前,都不会告诉我们跟母亲此行的去向。
父亲每每离家前,母亲都会往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里,装进一小袋炒熟的槐花种子。
那是父亲的最爱。
母亲从不透露袋里究竟装了多少颗种子,但奇怪的是,父亲总会在最后一颗种子吃完时赶回家中。
我与妹妹始终堪不透这其中的玄机,缠着母亲追问缘由,她在树下慢慢理着丝线,闻言只是莞尔一笑。
“种子尽了,花也该开了。”
陌上花发,君可缓缓归矣。这是母亲的回答,但幼年时的我跟妹妹,并不能很好地领会这一点。
直到多年以后,我也有了可以一辈子放在心上的人,才知道那一袋袋空掉的绣囊背后,是父亲之于母亲百死不回的承诺——
“知你等我,我怎舍得飘零太久。”
然而五月槐花之约,终是断在了开春那一日。
君子剑折,槐花落烬。父亲第一次食言,是他答应母亲会护她安好,余生不必沾风雪,可母亲到底还是在最后关头,重新拿起了封匣许久的佩剑。
除夕大火过后,我再没有见过一个人,会用日食一粒花种的方式,来计算自己的归期。
父亲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山,也不总是无坚不摧。它有自己的望尘莫及,亦有自己的锥心之痛。
我深深懂得,深深忧虑。
曾几何时,我想过不再放任何人走进这颗心。没有爱意,就不会有承诺,更加不会有为了践诺而不得不经历的惊怖忧愁。
彼时的我嘴上说着“无欲则刚”,心里却清楚,我只是常怀怯懦而已。
在南屏阁的日子平静而美好。
师父严厉,对我却比旁人更多了一分宽容。师姐话不多,指点起我来总是不遗余力。
阿深就更不用说了。
倘若没有那夜夜入梦的狰狞蛇影,我的余生也许就会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下去。
然而那把断掉的君子剑,父亲死前望向我充满哀伤的眼睛,染红大半个天空的炽热火光,还有小师叔的那句——“世间巨虺、皆出刘门”。
凡此种种就像一副沉重镣铐,压得我在梦里都喘不过气来。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踏足皇城前一晚,师父看着我用几片精铁严丝合缝地包裹住臂上伤疤,忽地叹了口气。
我问师父怎么了,他说:“阿山啊,你可知此去,注定要舍掉很多东西?”
我当然知道。
皇城之地,机心渊薮,波云诡谲。慈心、仁善、情义,也许都会在日后被我一一舍弃。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师父又问我:“倘若最后的真相非你所愿,你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非我所愿”意指为何。但既然能够揭开真相,我又有什么后悔可言。
那一晚,师父在灯下默默了良久,连阿深把平叔为我准备的药瓶打翻都无暇怪罪。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想像从前一样轻抚我发心,却发现我的个头疯长,而他早已日显佝偻。
最后师父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说:“为师只希望,无论你得到了什么,又舍弃什么。到头来,都别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
多年以后,当我坐在师父与阿深字迹斑驳的墓碑前,凛冽的北风从面颊刮过,我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只可惜彼时的我,却视一切会影响我理性判断的人或事为挂碍,步入镇都以前,我打定主意做个无牵无挂的复仇者。
皇城之地,机心渊薮,波云诡谲。
无牵无挂的确能让我放开手行事,然而以小火者身份游猎权斗场,注定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游戏。
为了逼近真相,我常日如履薄冰,辗转刀锋剑芒。当面口蜜逢迎,背地腹剑中伤。假面戴久了,一笑一怒似乎都别有目的。
对此我感到了厌倦。
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我终于见到了同样被权势踩在脚底的太子殿下。两个心怀不甘与恨意的蝼蚁,就这样一拍即合,决定拿命赌一场。
之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是呼风唤雨的权臣也好,是依旧会被噩梦惊醒的可怜虫也罢,我都深深记住了在覆舟校场发生的一切。
再回望那天,恶意的哄闹散去,那些充满嗜血欲望的面目在我脑海中化为淡影。
千人万物的模糊里,唯有那一片蹁跹而下的红云,还有那声敲冰嘎玉般的少年音,清晰地留存在记忆,深刻地融汇进骨血。
以至成为我后来更多个至暗时刻的天光乍现。
我问了很多人才打听出来,那日高台抛红氅的,正是当朝丞相家深居简出的二公子。
叶观澜。
他的名字,我的天光。
即便是这样一次惊心动魄的相遇,仍未能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只鳞片爪。
因着御前救驾有功,我被破例提拔进了司礼监,由最初的随堂太监,一步步做到二十四监掌印,最终成为深受天子信任的东厂提督。
这一过程中,我免不了与他又有了再见的机会。
他眉目犹似当年,气度却比从前更胜几分,当日高台抛红氅的小公子,如今已长成了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我每每见他,或是在人声扰攘的经筵,或是在笙歌鼎沸的宫宴,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能隔着海海人群,一眼锁住那个身影。
干净,漂亮,温和中透着疏离。
斯人如虹,终日萦怀。可我却十分清楚,他没有认出我。
甚至,从未记住过我。
但无妨,天光原就是需要人仰望的存在。反观我这样一个人,一身的污名与满腔仇恨,靠近就是亵渎,更遑论对他做出任何承诺。
直到后来,舞弊案发,叶家一夕间树倒如山倾。彼时的我却在千里之外的蓟州查案,收到消息已是半个月后。
我懊悔不迭,更在那时就隐隐感受到了命运的作弄。
妖书案本不必东厂来追查,但外戚声东击西栽赃叶相的意图太明显,我断不能教锦衣卫接手此事。
我向皇帝请命,三月间辗转六地,日夜奔波,好容易挖出了廖广生这个线索。
可谁曾想,千日防贼难于上青天,我竭尽全力为护一人,到底还是没能护住他。
而我,也因为抓住了廖广生这个把柄,被两大阁臣记恨上。
自此之后,以寿宁侯为首的外戚党打着庶革前弊的旗号,纠集罪臣亲眷,要求清算我办过的全部旧案;以齐耕秋为首的所谓文臣“清流”,则抓住话柄,对我这个“权阉”口诛笔伐。
三足鼎立的内阁自叶家坍台,意外实现了空前团结。而唯以皇权作倚仗的东厂,在这样声势浩大的围攻下,日复一日显露出了颓相。
这些,都是远在关外的他所不知道的。
无论有多艰难,我仍尽我所能,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尽管这样,会在我那小山一般的罪状上新添上“同情罪臣”一项。
我不在乎。
可惜,命运的作弄有一就有再。
昭淳二十七年,鞑靼南下。
不只是我,朝堂上所有人都未曾预想到,大梁军队居然败得那样快。
素有铜墙铁壁之称的叶家军一退再退,直退到作为北疆最后一道防线的沣城大营,苦守七日,城破,人亡。
叶观澜被押解回京那一日,我终于忍不住了。纵使知道明天一早,弹劾我的奏折就会堆满陛下御案,我还是跑到武英殿外,跪了整整一夜。
我乞求陛下顾念旧情,切莫阵前杀将,寒了将士心。
我找了很多借口,可陛下还是一眼看穿我徇私的念头,这让他积攒许久的不满瞬间爆发。
那天,皇帝下令,在文武百官上朝必经的御街上,赐我三十廷杖。他要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瞧着,三心二意有负皇恩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铁皮带钩的棍棒呼风而落,每一下都照着伤筋动骨来。划烂皮肉,打散了骨头,血衔在齿间吞咽不及,舌根都是苦涩。
可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早在十岁那年,就尝过了火舌燎遍全身,徒剩惨惨白骨的滋味,我的心正被另一重焦灼占据着。
他可好?可也受了刑?
诏狱湿寒阴冷,聂岸等人必不会太眷顾,眼看要落雪了,只有草席覆身的他能否受得住?
直到数月以后,喜峰口的雪风吹裂了我胸前盔甲,有人问我,为何当日拼着见罪圣上的风险,也要替叶家求情,可是应了谁的请托。
我愣住了。
我为求一个真相而来,打定主意心无旁骛,我从未许诺过他什么,甚至没有亲口对他说过一个字——
可我却真真切切经历了十几岁时避如洪水猛兽的惊怖和忧愁。
挨完刑的我神识尚存,但已经走不了路。陛下看着被锦衣卫架着的我,咬牙切齿地问,“陆依山,你可知罪。”
我浑身仿佛被马车碾过一遭,所有气力汇集到舌尖,方才挤出一句:“求陛下,开赦叶家……”
陛下怒极反笑,接二连三的失败挫平了他为人君的锐气,他已然不想和我计较什么,疲惫地摆一摆手。
“罢了,你若真想替叶家求情,就先化解了边关的兵燹之祸,朕或许还能慎重考虑。”
这也许只是帝王的绥靖之术,可我却当了真。
毕竟,南屏羌戎,北勒鞑虏,原本就是一代武林人的宿命。
当我决定披甲出征的那一刻,我想我的父亲应该也会为我感到骄傲。
一秋穿堑兵多死。
十月烧荒将未还。
那一仗,打得艰难竭蹶,南屏阁举阁上阵,十人无一回。
雁行山的土地,又一次埋葬了我的父亲,我的手足。
战斗进行到后来,血透重甲,在北风中快速凉却,如坚冰坠于胸口,寒意砭进骨子里,久久无法驱散。
我感觉自己快要麻木了,黑暗潜涌而来,恍惚中一线微光吊住了我岌岌可危的意志。
“接住,要当心啊——”
往事空余元昊骨。
壮心思上李陵台。
我凯旋那日,天降大雪。
没有章台赐酒,没有御驾亲迎,从魏忠旻手上接过那道赦免的旨意,我征衣都未及解下,马不停蹄赶往诏狱。
薄薄一页黄绸,贴在我血污斑驳的胸口,却使我感到了久违的回暖。
雪越落越急,很快整个屋面都覆上一片白。就在距离诏狱大门几百米的拐角处, 我忽然听见一阵沉重而迟缓的钟鸣。
凛风快雪像一把啸叫着的回旋刃,将那钟声割得支离破碎,一度让我误以为只是一场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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