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会意,一口气饮干碗底的凉茶,抹嘴道:“那是自然。”
俄顷却又迟疑,“只是,当真要放高氏女眷出城吗?”
姜维欲言又止,心里自是清楚,现在所有人都认定高铭背信弃义,昔日同党恨他恨得牙根痒痒,这个关头放其妻儿出城,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叶观澜神色不显,继续着手底的杀伐,他落子铿锵,淡然道:“所以才要让高老爷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妻儿之命幸存与否,不在旁人,全在他自己。”
说话间,一旁陆依山终于剥去了剑锋上的灰尘,手腕仿若不经意地偏转,锋芒疾掠过所有人面庞,照亮了二公子眉间深藏不露的狠绝......
高铭面如死灰,身向后仰,尽管那张太师椅稳稳托住了他,可下坠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很显然,外间传其“叛变”之事已经落入他的耳中。高铭本能欲为自己辩解,可四面豺狼虎豹一样的官差,哪里会给他对外传声的机会。
整整三日,在姜维名为保护实则监禁的困囿下,高铭感受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
那夜之后,郑家子身负重伤,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猗顿兰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余地。
高铭心中不禁暗骂,枉费老子舍出老脸不要,喊了他那么久“干爹”,说翻脸就翻脸,呸,当真是婊子无情。
然而骂归骂,高铭心知肚明,自己这就算是跟猗顿商行彻底决裂了。外头猜忌汹汹如沸,离了主君这棵大树的庇佑,高家空占着七大商的名头,内里竟是一团败絮。漫说此刻出不去,即使姜维肯高抬贵手,庆阳诸商社的怒火转眼就会将他吞噬得骨头渣子不剩。
正思绪如麻没个拆分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高铭一见来人,霎时像头被激怒的鬣狗,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陆依山,都是你害得我!”
高铭抬手便挠,简直拿出了同归于尽的气势。陆依山又岂会将这点小伎俩放在眼里,将臂一探一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剪去身后。
高铭只觉手腕都要断了,眼前阵阵发黑,还未等反应过来,膝盖已先大脑一步服了软。
陆依山记着二公子的叮嘱,“不能伤了或是死了”,在高铭凶狠的咆哮转为带着哭腔的求饶后,他松开了手。
高铭软在地上,扯着嗓子叫骂:“陆依山,你这个口蜜腹剑的阉狗!什么另起山头,结怨已深,都是你编来诓我的借口,是不是!”
“是了,”陆依山走近两步,一双乌金皂靴正抵在高铭鼻前,他略微俯下身,眸中带着明明可见的谑弄,“就是耍你了,如何?”
高铭突然哑火。
对方分明赤手空拳,看起来也没有想要杀人的意思,那清削的面庞甚而浸着笑意,可高铭就是无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再也骂不出一个字,喉咙里像吞了炭火般燎痛干涩,眨巴着眼,看陆依山好整以暇地走到案前本属于自己的太师椅上坐定。
“粮也扣了,命也取了,你们到底还想怎么样?”好半晌,高铭欲哭无泪地问。
陆依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把玩着小竹扇,眉尖倏挑:“高老爷莫不是以为,平生所犯罪孽,仅此一桩而已?”
高铭脸颊微一抽搐,犹在嘴硬:“不就是玩死了一个戏子,区区贱命而已。放眼甘州,这样的事哪里没有过,怎么偏到了我头上,就成百死莫赎的大恶了?”
陆依山的神情冷了下来: “逼良为娼不叫恶,那侵吞国帑,中饱私囊又当如何?”
高铭面色白了白:“你没有证据,岂敢胡乱攀诬!”
陆依山撑肘在椅背,侧着头望向他,露出苦恼的表情:“是啊,没有证据。你跟猗顿兰不就是凭借这点,方才逍遥法外到今天。”
话锋忽一转,“不过嘛,朝廷办案讲求证据,外头那些恨红了眼的商贾可未必。高老爷何妨猜猜看,贵府女眷若踏出这座宅院大门,又会遭遇什么?”
高铭神色遽变。
他膝下子息单薄,除了外甥,便只有一女是和原配夫人所生。别看高铭在外奸淫掳掠样样俱全,对内却俨然一副爱女如命的慈父模样。他别的都可以容忍,只独这个打小娇养的宝贝女儿,他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高铭几乎匍匐着爬到陆依山脚边,扶着他靴尖,苦苦哀求道:“我、我求你,别送乔儿出府,不要......”
见陆依山无动于衷,高铭一咬牙,怒道:“祸不及妻儿,江湖规矩莫不如是。乔儿她是无辜的!”
“无辜?”陆依山轻描淡写的话音出口,高铭的心登时提了一下,“祸不及妻儿,必得是福不及门第在先。令嫒这些年穿戴的每一朵珠花,每一身绮罗,哪一件没有沾上过甘州百姓的血泪。如今也到该还的时候了。更何况——”
陆依山懒懒前倾身,昔年辣手无情九千岁的影子,不当心又跑了出来:“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陆依山向来是个不守规矩的大混蛋吗?”
账目送入姜府小书房时,叶观澜的自弈仍在继续。
更阑人静,他听出督主的脚步声,却没有抬头:“只有高氏一家的走账记录,不足以将猗顿兰定罪,更遑论挖出精铁走私的线索。督主,任重道远呐。”
陆依山走到叶观澜身后,观察片刻棋局,握住二公子拈子的手,落在其中一处空白。
“人情之于世上,譬如水之行于地中,激之则跃,疏之则平。公子莫急,这间敌一计后头,还有浑水摸鱼呢。”
白子合围之势隐隐初现,叶观澜唇边扩开些许笑意:“督主熟读兵法,矔奴自是不如。这潭水如何搅得浑,且看督主的本事了。”
陆依山握住公子的手便不松开,指尖悠悠打着转,如同把玩一块润玉:“为着二公子一句话,咱家几不曾跑断腿,见了那许多腌臜人,说了许多冷情话。劳心劳力至此,公子也不多言几句,真叫咱家伤心。 ”
叶观澜眸微睨,“督主这是在讨赏么?”
陆依山朝他耳窝吹口热气,“讨了,公子赏是不赏?”
叶观澜不胜敏感地抖动了下,旋即腰后陡沉。他被恶劣地抵在案沿,膝盖强势欺入,突如其来的异物感令他手指不由一松。
棋子噼啪掉落,急跳两格,又被叶观澜压在了身下。
那些由无数黑白棋子串连出的崎岖纵横,逐渐从叶观澜的视野里模糊。
棋盘分明的棱角一下一下磕碰着骨肉,泪汗交织中,叶观澜恍然听见了潮涌声,千波万浪,随着血液的沸腾、偃息、再沸腾,仿佛要把自己颠碎才肯罢休。
可狂暴的掠夺终究只是表象,情潮荡遍公子全身,冲刷走世态鬼蜮留下的斑驳痕迹,大浪淘尽后的纯然本质,一如溅射在遍地乱子上的月光——
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庆阳商社在三分鼎的会馆亦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来者皆是猗顿商行名下有头有脸的分社执事,商海翻波的大人物,今夜全聚集于斯。三五成群或吸着水烟,或灌浓茶提神,谁也不说话,像水雾一样弥漫在整间厅堂的,还有某种秘不可宣的焦灼。
一蚕眉商人率先打破僵局。
“传言归传言,也不好说高家真的就背叛了七大商。万一,”他踌躇了下,“这只是姜不逢的疑兵之计呢?”
第91章 楫摧
“季老板说的在理,”另一胡子稀拉的矮个男人附和道,“那账本,可不光是用来牵制咱们的利器。高铭这些年捞的油水不比咱们少,他就这么交出去了,不怕姓姜的反手来一招卸磨杀驴?”
一老者随即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姜不逢手底若无十足的证据,敢将猗顿主君落狱吗?官府手里有了把柄,此刻就是在等人主动投诚。你当高铭蠢,主动授人以柄,却不知他最是个精明的,这种时候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堂下一时寂静,看得出有人已经动摇了。
“不是说……主君被捕,皆因城外械斗之事吗?”矮个男人迟疑地问。
“这种鬼话你也信?”
老者嗤之以鼻,“我等叱咤河西数十载,几条人命算得了什么。为了屁大点事,公然和七大商叫板,他姜不逢是生怕这官印拿着烫手吗。”
“可是,”蚕眉鼠目的季老板转了转眼珠,“即便高铭投靠了官府,一本私账而已,能牵扯出来多少事。万一姓姜的只是故弄玄虚,咱们却自乱了阵脚,岂非得不偿失?”
老者拈须沉吟半刻,缓缓摇头道:“高铭若打定主意踩着咱们上岸,他交给姜不逢的,就决计不止一本私账。”
夜更深了,像无尽的潭。
一连排乌篷小艇首尾相接,快速而沉默地驰行在大雾弥漫的北勒河面。
打头的船舷上蜷靠着一人,是季氏商行的伙计。这种走夜路的差使不是头一回,河道衙门知道是七大商的货,连查验都免了,伙计无事可做,不免有些懈怠。
船上人昏昏欲睡,全然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河面,袅袅雾气晕染开的深黑里,数艘官用河条船只并排连序,横亘在河道中央,幢幢如一堵高墙,万夫莫开。
突然地,船身猛一记前倾,浪花拍甲卷起几丈高,伙计惊愕地瞪大了眼。
“什么——”
“人”字还未及脱口,打头的河条船越众而出,一身着皂衣盘领公差服的官兵扬声喝道:“奉总督大人之命,旬日内凡出入雁留渡的船只,均原地待命不得擅动,违者同附逆罪论处!”
“老板、老板,不好了……”伙计踉跄而来,满脸惊慌。
季老板蚕眉耸动,不耐烦地乜他一眼,“慌什么,你老母死了等下葬?”
伙计结结巴巴地说:“咱们的船才到雁留渡口就被截停了,您快想想辙吧。”
季家做的鲜货生意,最怕货物久放受潮,季老板抓着伙计急声问:“咱们的货船皆有十二都司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他姜维凭什么说扣就扣。”
伙计嗫嚅着:“不,不是州府衙门,是河道总督亲自下的令。”
季老板脸色白了,席间一片哗然。
要知道,河道总督衙门的职责不止运河防治一类杂务,更兼有查缉走私的重任。河道总督亲自下令,难不成真是冲着追究前事来的?
季老板再也坐不住了,催促伙计:“快,找咱们在十二都司的人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船身悠悠荡荡,篷顶吊着的铜铃随之摇曳叮当。
红泥火炉上坐着酒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黄酒的醇香气浅浅氲开,合着清脆散漫的铃铛声,与外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截然相反。
陆依山抬了抬腕,条案对面那人会意,举起掌中杯,隔案与他轻轻一碰。
“此番有劳封总督,当咱家欠你个人情了。”
与他对饮之人不是别个,正是掌管三藩九州十六地水运的河道总督,封刘客。
封总督道:“督主大人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前些年为着洛河治理一事,下官同吴永道起了龃龉,那天杀的仗着是寿宁侯门生,竟以私受商人贿赂为由具文弹劾。亏得督主明察秋毫,没教那折子落入锦衣卫之手,又彻查案由还了下官清白。督主待下官有恩义在,说什么亏欠的话,岂非折煞我!”
陆依山笑笑,没说别的,一抬头饮干了杯中酒。
封总督陪饮一杯,又道:“下官已照督主吩咐,以疏浚航道为由,截停了七大商北上的货船。旁的倒还罢了,只是这几日,十二都司不时来人打探下官的口风。”
陆依山:“大人没说漏嘴吧?”
封总督忙道:“岂敢!督主有令在先,不许告诉旁人船只被扣的缘由。下官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不敢管不好自己的舌头。”
陆依山颔首,在缓急有致的颠簸里神情略显得疏懒:“有人想知道,只管由着他们去问,倒也不必太不近人情。只一件,这些天究竟都有谁来打听消息,在十二都司中官居何职,总督大人须得留个心才好。”
封总督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端起杯,毕恭毕敬道:“督主心思缜密,下官钦服。”
封航消息一出,诸商受到的震动,不亚于听闻高家投靠官府。
接下来几日,庆阳城大小商贾不厌其烦地遣人往各家衙门打探消息,结果非但未能知道具体缘由,反被告知高家主事高铭,数日前曾交给了州府一些东西。
至于都有什么,线人不得尽知。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传话人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在总督封刘客的案头,看到了高家的账本。
庆阳诸商疑心瞬间被挑起了十分。
若非高铭背刺在先,若非姜不逢知道了什么,猗顿兰何以被拘牢中数日不得开赦,河道总督为何要出手,七大商的货船又为何会被拦停。
真相似已呼之欲出。
隔日,从猗顿兰主事起就一直不曾关张的三分鼎会馆,直到日上三竿,都未有营业的迹象。
*
牢狱四面都是高高石墙,唯一的一扇气窗朝北,恰好避开了当日中大部分日晒。
牢房暗得可怕,也寂得可怕,墙角水珠摔打在青苔发出的“啪嗒”声清晰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冷而腐臭的气息。
猗顿兰背靠墙根盘膝而坐,腰身挺得笔直。
牢狱的腌臜半点没有影响到他的仪态,他每日坚持问狱卒要清水匀面,被扯烂的外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一身潞绸中衣垂感极佳,透露出松弛,就好像衣裳的主人只是午睡刚起亦或者等待就寝而已。
牢门打开时,猗顿兰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此刻谁来都不打紧,都不会影响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
直到那抹月白色的影踱近,猗顿兰引以为傲的镇定却瞬间出现裂痕。
“我当是谁,堂堂丞相家的二公子,也会来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么?”
他的话中流露出少有的攻击性,那是一种落败者的懊丧,也是苦海求生者之于岸上神明的妒恨。
叶观澜神色不改:“我也没想到,一向养尊处优的猗顿主君,在这等污秽之地,亦能安之若素。还是,从前待惯了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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