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奉云哀一下就识破了,她不拔剑,定定站在苍青树林间,孤寂身影蓦然一动,甩动剑鞘劈开了按向颅顶的“掌印”。
亦非佛门掌印,不过是用内力凝聚而成的影,一拍即散。
奉云哀侧耳细听身后动静,随即足尖点地,飞快掠向前,沉重剑鞘在她手中轻如薄木,每旋一圈,便有一道气劲拦截向前,刮得巨木摇曳。
旁人看她身姿如仙,殊不知她内息已乱到难以理顺,周身还因蛊虫钻动而酸痒难耐。
若非她定得住神,说不定一招半式里得有个百千错漏。
但奉云哀依旧不敢使出全力,多年下来,孤锋剑法与她恍如一体,她单是挽个剑花,剑中也有孤锋剑法的影子。
她可不能被人认出,她使的是奉容的孤锋剑法。
忽有人道:“活捉问岚心!”
是了,就算是假的,这些人也要令假成真,生生要将桑沉草掰作问岚心。
此时桑沉草还被困在阵中,擒她倒是轻松,比与奉云哀周旋要轻松多了。
奉云哀合眼思索,双眼刚一闭上,眼前就浮现出桑沉草那嘲弄的笑颜,登时觉得自己多虑了。
她转身腾身,借树影藏身,如鸟雀般飞掠林冠。
有人忽道:“你可看得出,刚才那女子是哪门哪派的,她眼遮白纱,莫非是秋水斋?”
“不是秋水斋的身法,她看似翩跹如蝶,其实凛冽干脆。”
“拦不拦?她不拔剑,窥不清她功法的全部,莫让她背后的宗门成了咱们的拦路石。”
“无暇拦她。”说话人微顿,“捉问岚心才是首要!”
离远后,奉云哀也便听不清了,她只觉得胸口下一颗心猛跳不停,那古怪的焦灼又漫遍全身。
那些蛊又在胡窜,撞得她本就失控的内息越发凌乱,身上不光痒麻,奇经八脉还齐齐发痛。
奉云哀点住穴道,脸色苍白如纸,得扶着树才能站稳,本就纤细的身量看起来更加不堪一击。
蛊越是不安,意味着她离桑沉草越远,或许再远些,她当真能将这些幼蛊熬死。
思及此,她紧咬牙关,施出轻功又往前掠,一时间麻木到失神,似乎已身在云端。
蛊虫不死,她怕是没法好好查清奉容的死因,而且还会被那人拉下水。
就在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时,那在她身体里钻动的酸痒忽然沉寂,她的神魂也好像抽离。
奉云哀愣住,还未回神,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湖畔边。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她耳畔道:“怎如此可怜,倚在这不动,莫非是在等我来?”
奉云哀意识不清地想,此女当真没死,也未被捉走,真是厉害。
第39章
湖水静谧, 周遭无风。
好似世外无人之地,连水纹漾动都轻得离奇。
奉云哀几乎陷在这静谧中,恍惚觉得, 这或许是梦。
那九宫阵就连奉容也没能同她说清,桑沉草又如何能轻松逃离,甚至还能如此准确地找到她的所在。
是梦吧。
偏偏一炙热的触感落在她脸上, 湿淋淋的, 从她眼梢滑向下颌,迫得她略微仰头。
不是蛇, 冰冷的蛇留不下如此滚烫的碰触。
随之,那如沸水般熟悉的气息逼至她唇边,近到几乎没有间距。
奉云哀眼睫颤动, 睁眼时看到模糊的一片影,本以为自己瞎了眼,回神才想起,模糊是因为她眼前还挂着白纱。
果真不是蛇, 钳在她下巴上的, 是桑沉草的两根手指。
桑沉草哂了一声道:“累成这副模样,要不多睡一会儿?省得到云城后提不起劲。”
奉云哀吃力抬手, 将眼前白纱勾落,露出一双冰冷的灰瞳,一瞬不瞬地将人盯着。
还真就是这人, 没有旁人相助, 她是如何逃脱的?
“傻眼了?”桑沉草从发丝到鞋都是湿的, 似乎刚从湖水下钻出来。她鬓边发丝贴在脸上, 肤色虽没有被泡得发白,乍一看却还是好像水鬼。
尤其她虚眯着眼, 神色狡诈玩味,和鬼魅无甚不同。
奉云哀皱起眉头,错愕道:“你从哪里过来的?”
桑沉草往身侧湖水一指,悠悠道:“喏。”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奉云哀将人上下打量,有些难以置信。
桑沉草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明月门,岂会猜不到问岚心的神通?不过奉容在瀚天盟呆了十八年,怕是连她也不清楚,问岚心在这十八年里做了什么,你猜不到也不奇怪。”
奉云哀微怔,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桑沉草用湿润又滚烫的手,摸着奉云哀的侧颊道:“世人皆以为问岚心避世不出,当她已经改邪归正,其实只要明月门还在世一日,她便不会真的避世。”
“难不成,问岚心将如今江湖上所有的门派都摸清摸透了?”奉云哀惶惶道。
“秀秀好聪明。”桑沉草连夸人都好似蜜里调油,显得浓情蜜意的,“所以他们想捉问岚心,可比捉我还难,问岚心是教了我不少,不过我想,她多半还给自己留了后手。”
“刚才在阵中,你早知道我想驱你驻阵!”奉云哀神色冰冷。
桑沉草开怀笑了,此时日光正好,连带着她眼下的两颗痣也没那么阴森了。
从大漠来的人,肤色比寻常人要暗上许多,偏她一笑,好似比云城的人还要明媚。
“你捉弄我。”奉云哀又道。
“我没有。”桑沉草无奈道:“是秀秀你要利用我,我不过是甘心入瓮,怎就成我捉弄你了?”
奉云哀无力与此女掰扯,她如今浑身乏力,内息还乱着。
桑沉草径自伸手,并起的两指似鱼一般,飞快从奉云哀身上几处划过,不算诧异地说:“你置我不顾,就是为了将这些小玩意熬死?”
奉云哀拂开对方的手,盘膝坐正身,一言不发地调息。
嘶的一声,是那盘在桑沉草腕上的蛇探出了头。
桑沉草与蛇相视一眼,笑道:“好啊,秀秀是个倔的,宁可自己吃些苦头,也不肯软声求求我。”
奉云哀不出声,入定后几乎听不见耳畔的声音。
她将凌乱的气息缓慢捋顺,如今再试探经脉,果真已寻不见那几缕倏忽远逝的古怪存在。
体内幼蛊,的确都死了。
不过,此前留下来的那股炙热真气还在,如今她内息凌乱,这真气便好似伺机作案,突然到处乱窜。
桑沉草看她额上冷汗直流,一张好看的脸何其惨白,好像她在大漠时常常凝视着的朦胧月色。
过一阵,桑沉草索性抬臂,往奉云哀后背上轻飘飘地拍去一掌。
只一下,那股真气竟被拍散,完完全全融入奉云哀的丹田。
原来不是它不可控,只是它只听任其主。
奉云哀当即睁眼,猛转头看向桑沉草,不知她怎忽然就不使坏了。
“方才一路过来,秀秀一定难受至极吧,难受时曾不曾念着我的安危?”桑沉草姿态闲散地倚在磐石前,就这么湿淋淋坐着,也不驱动内力将衣裙发丝烘干。
“不曾。”奉云哀直勾勾看她。
那盘在桑沉草腕上的蛇好似掣电一般,嘶一声挺身,逼近奉云哀颈侧。
奉云哀僵身不动,余光微微下瞥。
桑沉草笑着将蛇擒回去,两指轻飘飘捏在蛇首上,道:“莫怕,子蛊已亡,还得费些时日,蛇身内的母蛊才能生出新的幼蛊,这期间它就算随意咬人,也压制不了你。”
奉云哀半信半疑,移开目光道:“那你将它给我。”
“真厉害呢秀秀,生怕遭我暗算,宁可自己收着这毒蛇?”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奉云哀心道,她再信此女,往后必有的是苦头。
“不给你。”桑沉草将蛇收回袖中,起身将人俯视,悠悠道:“你不会养,养死了如何是好,我可不想再回一次黄沙崖了。”
本以为这是仅剩的。
奉云哀愣愣问:“黄沙崖还有?”
“或许有,只是不用虫哨的话,它们未必会露头。”桑沉草的衣裙都贴着身,玲珑身姿勾勒出来,高挑而不瘦弱,很是好看。
奉云哀移开目光,轻咳一声,倒是把气捋顺了,但后劲未消,身子还不够爽利。
桑沉草将身后水涔涔垂着的头发提了起来,眉梢一抬:“此番再去云城,应当碰不到他们了。”
“为何?”奉云哀不信,那观风门既然能找到这,想必还有其它的追踪妙法。
桑沉草冷笑说:“我破开九宫阵,他们四处找我,我将计就计,逮到其中一人,将之易容成我的模样。那易容术是明月门传下来的,要么硬生生熬过一段时日,要么得经受火燎才解得开,寻常人想不到这个办法。”
“你这岂不是……”奉云哀抿唇。
岂不是害人。
桑沉草躬身,伸手将对方凌乱的额发拨开,笑说:“秀秀呀,是他们先犯了我们,我不过是略施小计脱身罢了,你怎么只光心疼旁人?”
奉云哀合起眼,掩耳盗铃般,假意没听见。
“易容在身,就算那人解释得再清,也未必人人都信,那人兴许还会被拿来杀鸡儆猴。”桑沉草拉长调子,“不想被杀,就只能四处逃窜。”
奉云哀早知道此女并非善类,如今听到,还是不免腹诽,当真歹毒。
“逃窜也好,替我们争到不少进城的好时机。”桑沉草很是愉悦。
奉云哀只盼那人能挺过这段时日,别无端端被当成问岚心杀掉。
“你……”奉云哀索性改口,“你还未说,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生怕自己身上,还被此女下了蛊虫以外的东西。
桑沉草轻笑道:“秀秀安心,没给你下药,那幼蛊是死了,但气味仍在,母蛊只稍一嗅,就能找过来。”
奉云哀狐疑扭头,往自己肩上闻了一下,防备地问:“什么气味?”
靛衣女倏然弯腰靠近,闻着她的头发说:“嗯……怎么说,有几分像昙香,好清冽,很衬你。”
“假话?”奉云哀已不会中计。
“秀秀扫兴了。”桑沉草退回去,拧了下发丝上的水,这才驱动内力蒸干衣裙,边道:“说都说了,姑且当作真的成不成?”
这称呼何等亲昵,奉云哀听得两耳生茧,已不愿与之计较。
她眼看着这人水涔涔的衣裙又在风中曳动,才起身说:“事已至此,我们早些去云城。”
“嗯,我们。”桑沉草语气愉悦。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然后便看见,此女自顾自取出人皮面具,不紧不慢地按在脸上。
桑沉草道:“虽说已有人乔装成我,我也得小心些才好。”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抚上自己脸面。
“有眼纱遮着,旁人不识你真容,无妨。”桑沉草微顿,别有深意道:“那秋水斋的岁见雪也用目遮,不过么,和你不同,她生来就是个盲的。”
奉云哀不解其意。
桑沉草便接着道:“岁见雪心善,所以秋水斋收了不少眼睛不好使的,江湖中人多少都会敬秋水斋几分,未必会在云城给你下绊子。”
江湖册上也有关于秋水斋的记载,这的确是个善意满怀的宗门,收入门中的多是自幼残疾且孤苦无依的小孩儿。
“你要我蒙骗旁人?”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哧笑:“又不叫你四处胡言,只是旁人怎么想,是旁人的事,你如若出面解释,说不定还弄巧成拙呢。”
奉云哀心觉不安,更不愿多说,转身说:“要去云城便尽快,快些也许能在日暮前到。”
“莫急,我刚换了脸,你且多看我两眼,省得待会认错人。”桑沉草拉着奉云哀,令之转向自己。
奉云哀烦不胜烦,不得不看了过去,当即一愣。
这易容术当真精妙,她端详片刻竟也找不到丝毫破绽,仿佛就是生来如此。
乍一看甚是寡淡木讷,偏那双蛇般精明轻微一转,便又令人觉得危机重重。
“如何?”桑沉草问。
“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奉云哀不由得问。
桑沉草乐呵着说:“秀秀,这是夸耀么,我爱听。”
奉云哀不愿再讲。
此地离荒林得有三里路,恰好能绕过去。
只是如今马没了,两人只能凭轻功赶路,所幸离云城越近,附近歇脚的地方越多。
两人在茶铺小歇,看到几个衣着利落轻便的,似也是正在赶往云城的江湖中人。
奉云哀不清楚这些人中会不会有观风门的眼线,静坐时连茶都未多喝一口。
桑沉草倒是自然,端起杯子就往她嘴边送,边道:“秀秀,润润喉。”
奉云哀无心推拒,想来她避向另一面,茶杯也会从那面逼近,这样左右推脱,更容易引人起疑。
她索性浅抿一口,淡声道:“够了。”
桑沉草便垂下手,暗暗将铺子中人打量了个遍。
有人忽然道:“听说了么,寻英会提前了!”
第40章
按照以往, 寻英会是万不可能提前的。
寻英会上众豪杰奋力以夺的赤颈连珠花九载一开,花季恰好就在寻英会前夕。
此种植株极为稀少,开花既不会提早, 亦不会拖延,如若擅自加以药物,花不但开不成, 连根茎都会腐烂在泥土中。
而这赤颈连珠花, 便是奉容当年铲除魔教之时,作为战利品被带回来的。
寻英会其实不过开过两回, 此番为第三回,但用赤颈连珠花当作彩头,已是武林中约定成俗的事情, 也顺道纪念当年疆外的大战。
提前万不可能,除非,今年的寻英会已不会再用赤颈连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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