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不到桑沉草嘴角一勾,竟将丹药按到她自己的唇边,难不成是……解药?
是了,桑沉草虽身藏千毒,但身上也是带着解药的,当时在黄沙崖下,她宁愿将解药喂给马匹,都不分给活人一颗。
奉云哀面色沉沉,心中已有猜测,如若是解药,这药说不定也只有一颗。
她倒是不气,这本也不是她之物,旁人给与不给,皆容不得她出声针砭。
桑沉草笑盈盈的,但眼中根本没有一丝善意,她另一只手里还捏着香,香尖上烟雾袅袅升起,好似她腰间缠着的软剑。
看似绵软,其实轻易就能取人项上首级。
桑沉草没立刻将药丸吃下,而是五指一拢,又攥紧了,她这手就像钩子,而解药便是饵料。
奉云哀定定看她。
桑沉草虚眯着眼问:“如果我的解药只有一枚,秀秀怕不怕?”
奉云哀依旧在屏息,此时不便应答,索性冷眼相对,不过即便她屏息够密,也会余有些许疏漏。
且不说这香一直燃着,她屏息已屏得有些乏了。
隐约闻到一股冷香,香气极淡,其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辛辣。
奉云哀莫名头昏,隐约觉得,眼前人的轮廓已经开始分散,她本就模糊的视线越发朦胧混沌。
“我最是心软,听不得旁人求我,秀秀是不是身子不舒爽了。”桑沉草哂笑,凑近道:“若不,求我一句?”
奉云哀还是抿唇不语,但她* 斜睨着人时,已不如起初冷淡,是因她周身疲乏,已在失神边缘。
月下仙冷不丁被扯下目遮,露出一双灰沉沉的眼。
这眼本该孤冷疏远,此时却迷蒙欲碎,好像一对已经滚至崖边的琉璃珠。
桑沉草倏然一句“好可怜”,终归还是将药丸含到嘴中。
这完全在奉云哀意料之中,她有点难过,此女口口声声说她们二人同进同退,有多亲昵,到如今却还是置她不顾,设法害她。
迷香的效力越来越显著,奉云哀心觉自己已成一片叶,风吹则坠。
就在此时,桑沉草一个贴面,愣是叫奉云哀无处可躲。
两唇蓦地一碰,是云团撞了云团,软得让奉云哀一时找不着北。
她就那么惶然无措地瞪着眼,哪还有方才的半分顽固执拗。
贴上前的唇略微张开,蛇一样的触感慢腾腾地撬开她的口齿,随之将衔在嘴中的半颗珠渡了过去。
是余下的半枚解药。
桑沉草渡完还不止,似是不舍得给,又想将那半颗药卷走,屡屡试探,屡屡送回,百试不爽。
这已与屏息无异,奉云哀神色迷离涣散,何时被这样捉弄过,一时不知如何吸气,好似连魂灵都被汲走,身沉沉下跌。
就在跌落边际,她忙不叠攥紧桑沉草的袖口,五指拢得近乎泛白,连对剑时,都不曾使出过这样的气力。
桑沉草不得已揽住她的腰身,揽得很是称心,蛇般的双目微微一弯,终于错开分毫,哧笑一声说:“这药管不管用?”
奉云哀不知道,她还需攥着此女的袖口才能站直身,也不知是口中丹药作怪,还是别的什么,在气息交缠时,她闻到一股奇特的药香。
和迷香的气味不同,它显得尤为温润,叫人欣然向往。
奉云哀气喘不定,身下滑了少许,随之克制不住地往前倾身,额堪堪磕着桑沉草的肩角。
“哎呀,我们秀秀怎的站不稳了。”桑沉草还出声打趣。
奉云哀总觉得,自己要将掌中的那一块衣料抓碎了,她良久才回过神,蓦然松开五指。
桑沉草一如从前,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古怪,一举一动简直随心又妖异。
她甚至还主动擦拭起奉云哀湿润的唇边,悠悠道:“药丸也分给你了,这回总该不气了。”
奉云哀瞪眼不言,灰白的眼眸中满是错愕不解。
那支香还在燃着,四周越发寂静,原还在半梦半醒的那些人,多半已彻彻底底地陷入梦乡。
“你、你为何——”奉云哀将眼纱拉了回去。
桑沉草睨她一眼,走向别处道:“分你一半解药罢了,秀秀何必多想。”
奉云哀在书中读到过,喂药是有这么个喂法,但她刚才又并非昏迷不醒,她明明可以自己张嘴咽下。
朝书阁靠近,走在前的女子忍不住笑起来,笑得何必肆意,甚至还微微仰面,全不怕将周遭的人从梦中惊醒。
奉云哀当即明白,她又被戏耍了,是喂药,多半又不止于喂药。
她摸了自己的唇,指腹也软,那感觉却截然不同,究竟不同在哪,她一时间说不清。
但那片刻间的拉近,似乎是她读过的书里,所有的情谊都比不过的。
近到好似……
能将人揉到自己的血肉之中。
也或许,奉容放在书阁里的书,还是太少了。
桑沉草实话实说:“当时将你迷晕的,其实也是此物,只是我暗暗施了真气,将它直接引入你体内,让你无从发觉。”
“你!”奉云哀怒道。
桑沉草故意轻嘘一声。
临近书阁,远远能瞧见一只悬在牌匾上的纸鸢,纸鸢已经积灰,显得灰扑扑的。
奉云哀仰头定定看着,走在前边的人见她并未跟上,便退了回去。
“这是哪年放上去的,有点意思。”桑沉草回头,“莫非是师徒间的秘密?”
奉云哀愣愣看了良久,听声一惊,总觉得此女又要无端端凑上前。
“看来是了。”桑沉草自顾自道。
奉云哀摇头:“不过是幼时断了绳,纸鸢飞远,我急急想追,不料险些从悬崖摔下,后来是师尊出手,一掌将它拍落。”
“所以它便挂在牌匾上了?”桑沉草眉梢一挑,“没想到奉容还有这般童心,本以为你在听雁峰上,除了练剑便是练剑。”
奉云哀抿唇。
“后来怎不取下来?”桑沉草又问。
“师尊曾说,何时武功了得,能自己摘得到凌空的纸鸢了,再自己将它取下。”奉云哀淡声,“只是我习武多年,依旧不觉得自己武功了得。”
“看来奉容从不夸你,倒是有几分吝啬赞扬了。”桑沉草意味深长,“不过想来也是,她痴迷剑法,对自己的剑法造诣从不满足,又如何会对你称心。”
奉云哀本是想反驳的,唇一张,竟无从辩驳。
桑沉草忽地腾身,也不嫌那纸鸢积灰,轻易就将它取了下来。
尘埃飞扬,她屏息将积灰拍开,轻呼一口气递到奉云哀面前,漫不经心道:“往事已矣,何不往前看,奉容是事事不满,但你大可不必将自己拘囿在过去。”
这等话,奉云哀此前从未听过,好似清泉灌顶,什么奇经八脉,全都被涤荡一遭。
是了,何必拘囿。
但她一时间不信,桑沉草竟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毕竟这人对问岚心的恨,似乎积攒了多年,深入肺腑。
桑沉草拍拂双掌,也不管奉云哀有未听进心,穿进门道:“且看看奉容的藏书有未被人盗取。”
奉云哀踏进门,一眼看见高处悬着的灯盏,那悬灯的位置,似乎与以往不同。
灯是挂在两根交叉链条上的,链条四端分别固定在书阁的四面。
见她仰头,桑沉草不作声地腾身而上,踩着书架一个借力,将自己挂在铁链上。
灯中蜡炬已灭,除烧得将要见底的蜡炬外,再见不到旁物。
不试则已,一试才知,这索链非同一般,竟还是玄铁所制,其坚固强韧,是其它器物无可比拟的。
桑沉草露出惊诧之色,翻身坐上链条,饶是如此,此链竟也没有颤上一颤。她垂眸下观,抱臂问:“秀秀,此物你一定熟悉。”
奉云哀的视线循着铁链而动,抬臂一指,冷冷道:“这灯,原不是挂在这里的。”
桑沉草猛一震掌,才知这灯竟能移动,哂道:“那它原本挂在哪一处,难不成是正中?”
“并非。”奉云哀食指一动,微微移向别处,“是东北面,近墙三尺处。”
桑沉草又施出真气,将灯盏捞近。
但见那灯恰恰卡在东北面近墙三尺处,灯中熄灭的蜡炬倏然亮起。
“秀秀好记性!”桑沉草笑道。
第45章
火焰噼啪, 霎那间好像山火倒灌,高塔般的书阁一片通明。
这才是奉云哀熟知的样子,她在此间生活数年, 可从未见过悬灯熄灭。
周遭的千百窗纸全透着光,恰似飞星坠落山巅,长照人间。
可灯, 会是谁熄灭的?
奉云哀记得清楚, 她下山那日灯还未灭,而奉容倒地不起, 不该有旁人知道悬灯的秘密。
桑沉草还闲适无比地侧坐在链绳上,半张脸映着火光,即便面容普通, 也衬出了几分妖冶。
她仰身躺下,稳稳当当地托起下颌,哂道:“秀秀你可知道,奉容为何要设这样的灯?”
奉云哀不清楚, 但想必和机关有关。
“知道这是什么机关吗。”桑沉草又问。
奉云哀仰头不语, 她在听雁峰上多年,可从未听奉容说起过。
“我曾在问岚心的笔录里, 看到过这个秋水蔽目阵法。”桑沉草徐徐道:“只是秋水蔽目和奉容设下的略有出入。”
秋水蔽目……
奉云哀寻思了一阵,她似乎也略有耳闻,相关记载就在这书阁中!
她灵光一现, 当即旋身而起, 在高自己三尺的书架上取到了一册籍典, 里边绘有各门各派的机关迷阵。
此书她翻过不下五遍, 轻易就能找到秋水蔽目阵的那一页,其上明晃晃写着数个字——
“此阵由秋水斋岁见雪所创。”
是了, 这阵法的名字本就与秋水斋极像。
桑沉草躺在链绳上漫不经心地往下看,不出声催促,反正她迷香下得够足,外边的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奉云哀一目十行,虽不至于倒背如流,但对机关的布置与破解,已是烂熟于心。
秋水蔽目不同,所用到的灯盏更多更密,犹像是要将密室烧成火海,且它不将灯悬于顶上,悬于顶上的是她们借以听声辨位的银铃。
秋水斋中不全是盲眼之人,许多门人虽有眼疾,却也能感知得到光影。
此机关便是借灯影布设,先是观影,而后飞身顿足,使得暗门大开。
奉云哀蓦地将典籍放回原处,合眼辨别光影,只是她不常如此,闭眼后便略显笨拙。
上边的人轻轻一哂,哪会出声点拨,那高高在上的模样甚是傲慢轻狂。
闭目后好似人在梦中,因四处书架高耸,侧头时明暗有别,一时间好似深陷梦境。
难怪书阁中许多架子虽然空着,却一直未被移走,原来它们并不多余。
突如其来的急切和迷茫将奉云哀淹没,经此,桑沉草的话再次得到印证——
果然,奉容并非事事都会说给她听。
但奉云哀依旧想知道,奉容埋下的谜题还有多少,谜底又该是什么。
辗转移身,她身法极快,晃动的残影好似鬼怪,尤其她白衣寡淡,更像是索命无常了。
桑沉草看似漫不经心,偏奉云哀每一顿足,她托在下巴处的手指便会微微弹动一下,似乎与对方心有灵犀。
但这并非心有灵犀,不过是因她早就看破此阵,她以此验证下方辗转的人有未走错。
奉云哀一步未错,她系在脑后的白纱轻飘舞动,那来回腾移的样子,有几分像坊间的妙舞。
只是她的身姿不比舞女柔软,略显生硬冷漠了。
桑沉草看得津津有味,在下方白衣人左后一步落下时,托在颊边的手指又轻轻一叩,悠声道:“成了,秀秀好厉害!”
顷刻,那看似固定在石板地上无法挪移的书架,竟沉沉地往四面移开,发出的沉重低鸣,好像山门大开。
整座书阁都在颤动,尘埃徐徐落下。
奉云哀怔了良久,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跟着便忘了屏息,误将尘埃吸入肺腑,呛得猛咳好几声。
身也在晃,那沉鸣声不休,她有少许头晕耳鸣,隐约觉得自己所站的地方在缓缓偏移。
书阁一抖,悬在上方的铁索也跟着抖动,那斜躺在链上的人忙不叠稳住身,目光直勾勾地盯住底下正中。
原来移动的并非书架,而是地砖。
正中露出一大块空缺,里边漆黑一片,正是被机关牢牢守住的暗室。
石板滞住,嗡鸣声停歇,跟着石板偏移的奉云哀得以稳住心神,愣愣望了过去。
桑沉草笑着飞身而下,赞叹道:“好一个秋水蔽目,能参透此阵的除了岁见雪,还能有谁?”
这本就是岁见雪独创的,个中隐秘,只有她最清楚,其他门人至多照搬样子学过去。
故意移开悬顶的灯盏,令光影与原先错开,使得此阵好像不复存在,难道真的是岁见雪所为?
奉云哀对岁见雪了解不多,也不知此人对奉容,究竟是好是坏。
“底下说不定还藏了别的东西,不然哪需要掩盖阵法。”桑沉草垂头看了良久,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径自跃了下去。
奉云哀瞳仁紧缩,蓦地往门外望去一眼。
外边的人还在熟睡,气息何其平稳,看来迷香当真管用,如果没有那半枚解药,她多半……
也睡死过去了。
奉云哀摸向唇边,忽地听见,那跃至地下之人打了一声响指。
她悬至喉头的心微微下跌,索性跟上前,冷不丁撞上一个温热的怀抱。
“呀,怎的投怀送抱,秀秀怕了?”桑沉草语气上扬,佯装惊诧。
奉云哀冷声道:“你故意屏息掩藏所在,不正是想我撞上来?”
桑沉草轻笑退开,手里歘一身响,是火折子燃起。
周遭被照亮,里边竟只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身白衣胜过皎月,不染世间一片尘。
看清那个人影,奉云哀周身发寒,就连手脚也僵得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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