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如此冷清简陋,除石床外空无一物,四面的石壁上满是剑痕,还有一些古怪的指印。
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交叉无序,疯魔至极,根本就是练剑走火入魔留下的。
寻常人走火入魔,若非得旁人助力,怕是会直接崩坏神志,偏偏奉容靠一人之力便能恢复如常,也难怪她能当得起天下第一剑。
桑沉草也愣了良久,她长舒一口气,不咸不淡地看向奉云哀,道:“上前看看么。”
奉云哀忙不叠扯下眼纱,灰白的双目氤着水雾,身上冷感仿佛消融,好似单单一蚁一米粒,就能将她击溃。
她的胸口被凿空,里边一片荒芜,她从未感受过如此荒芜的难过,什么都无法填入。
桑沉草甚至不必出声询问,便能确认自己的猜想。她静默了半晌,干脆将炙热的手指伸向前,轻碰奉云哀素白的侧颊,歪头道:“去看啊秀秀,人生在世不就是要多看么,生也看死也看,喜也看悲也看。”
她声音压得低,很是魇魅。
奉云哀抿唇不语,余光微微瞥向此女幽深的眼,终还是夺过对方手里的火折子,走了上前。
石床那边晦暗,床上单薄的身微微隆起,使得映在墙上的影子好像山丘。
这便是奉容往日在她心目中的模样,风不能移,海不能没。
但如今那人一动不动,只像一柄锈坏的剑,凌冽和锐利已一并风化。
越是靠近,奉云哀越觉得古怪,心里头的难过被这古怪之感淹没,胸膛下只余离奇。
她闻到一股异香,像是花草的气味,这和奉容平日用的香料截然不同。
更别说,奉容离世已有一段时日,久不焚香更衣,哪来的这股香气。
这香还如此浓郁,仿佛永远不会消弭。
奉云哀慢下脚步,眯眼心道,这真的是奉容吗。
“怎么了?”桑沉草走上前,当即也闻到了那股异香。
“这香气从何而来,难道今日也有人为她焚香?”奉云哀话音一顿,“不可能。”
若是焚香,此暗室内也该充盈此股香气。
如今闻着,倒像……
奉容就是香料本身。
奉云哀屏气上前,将火折子悬在石床上方,单一眼便迷惘失神。
神颜仙姿,躺着的人可不就是奉容?是受世人敬仰的奉容,亦是遭世人厌弃的奉容。
奉容的尸身竟和刚死的时候一样,完整饱满,不见尸斑,亦不变面色,乍一看只以为她熟睡不醒。
“怎么……可能?”奉云哀心乱如麻,伸手试探奉容鼻息。
手指边静凄凄的,没有任何气息,掌心挨上前时一片冰凉,已有几分像寂胆。
一个人怎能又鲜活,又这般死气沉沉?
桑沉草在后打量,很慢地道:“原来这就是奉容。”
“是她。”奉云哀有些哽咽。
“且看看这是不是易容。”桑沉草冷不丁一句。
奉云哀五指一蜷,少顷才探向奉容脸面。
面颊平整细腻,不像易容。
奉云哀当即看向身后这同样易了容的女子,静静观量了一阵。
桑沉草会意地倾向前,举动好似分外温驯,偏目光锐利如蛇,不紧不慢道:“要不要伸手探探?”
奉云哀思索过后,还是抬手拂向了此女的面庞,同样平整细腻,让人找不到丝毫破绽,她越是摩挲,眉心皱得越深。
“奉容未教过你,我来教你。”桑沉草按住奉云哀的手背,迫得她移不开手,一边道:“光这样是找不出破绽的,明月门的易容可不单在脸上,连带着整个头颅、脖颈和胸膛,都在其中。”
说着,奉云哀被牵着手,往此女衣襟边沿探。
即使她迫不得已,也觉得很是唐突,忙不叠拢紧五指,用力将手抽回。
桑沉草敞声笑起,反手探向自己的后背,手没入衣领处,将衣衫半解。
火光中并非白晃晃一片,在大漠呆得久了,她的肤色稍暗些许,虽瘦,却丝毫不露孱弱,正好比沙海的悬日,带着无形的震慑力。
奉云哀愣住,移开目光道:“你……”
她手中的火折子被拿了过去,那人不出声地往自己后背上灼。
奉云哀刚移开目光,被惊得又看了过去,冷声道:“你疯了?”
只见桑沉草只手移开火折子,另一只手在后背上,像蛇蜕皮那般,缓缓撕下薄薄一层。
“秀秀你看,该是这样的。”桑沉草又露出了那张惑人的脸,还有眼下两颗妖异的痣。
第46章
桑沉草动作极慢地撕下了整张面皮, 在褪去平平无奇的伪装后,她阴魅的神色与相貌契合了许多。
奉云哀心中的怪异感终于散去不少,面前人顶着这么张脸, 她竟看得舒心许多。
“你自己去试探真假,我不碰奉容的一根寒毛,省得问岚心要将我杀了。”桑沉草提溜着那薄薄的假皮, 姿态多少有点瘆人, 好像书中的画皮鬼。
奉云哀低头看了奉容许久,终还是接过桑沉草手里的火折子。
没见到奉容前, 她心中有万语千言,如今见到,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
这还能不是奉容吗?
这寡淡的眉, 浅浅的眼窝,鼻峰微微隆起,显得有些傲气,唇……
这张唇如今再不能与她交谈。
奉云哀颤着身挪步上前, 低低道:“阿云冒犯了。”
桑沉草不声不响地站在后方, 侧耳聆听周遭动静。
在平常,奉容哪容任何人贴身伺候, 就连她的袖口,奉云哀也不曾碰过几次。
此时,奉云哀极小心地拉开奉容的衣襟, 本想直接将火折子送上前的, 不料, 靠近时香气更浓, 熏得她有些晕眩。
究竟是什么气味?
奉云哀俯身细闻,鼻尖近乎抵到奉容的发丝上, 她顿住,忙不叠拨开遮在奉容耳畔的头发,赫然发现一根……
从对方耳朵里探出来的枝。
不错,正是枝,细嫩的枝。
枝条略微泛红,芽尖不足米粒大,分明是新生的。
奉云哀身上寒毛乍竖,险些没拿稳火折子,轻吸一口气后,才缓缓将之送到奉容的颈侧和胸膛。
一番熏灼,均无卷边起皱,和桑沉草手中的易容面皮迥然不同。
桑沉草自然也看到了,她默了少顷,迟疑道:“那是什么东西?”
奉云哀靠得近,也闻得更清晰些,毫无疑问,她闻到的异香便是从这枝条上扩散开来的。
寻常花草,除非被撕出伤痕,或者开花结果,哪会有如此浓郁的香气。
且不说,这枝条根本没长在泥里,而是从尸里伸出来的!
如若它继续抽芽发枝,那这整具尸,岂不是要被枝叶笼盖?
又或者,尸身直接变作树桩,什么血肉脏器,全都成为它的养料。
奉云哀从未在书中见过这样的诡术,这究竟是为了保全尸身,还是说,就是这东西害死了奉容?
“闻所未闻。”桑沉草竟也不怕那枝条有毒,直接捏上前。
奉云哀蓦地握住桑沉草的手,此女的确恶劣,但总不该……枉死在此地。
所幸,桑沉草很快便收回手,在撚了一下无甚变化的两指后,改而取出银针,用以挑破枝条上的嫩叶。
银针没有变黑。
“没毒?”奉云哀不信。
桑沉草兴味盎然地颔首,取出帕子擦拭银针,未将之立即收回,改而将其抵向了奉容还略微敞着的胸膛。
“你要作甚!”奉云哀扬声。
“我想挑破奉前辈的胸膛,看看内里变成了什么模样。”桑沉草直言不讳,双眼精亮到有些瘆人,带着股道不明的癫狂。
“住手!”奉云哀当真怕极桑沉草真的要破开奉容的尸。
桑沉草索性收回银针,改而捏上奉容的双颊,令之张口。
尸身柔软,竟真的被她撬开了唇齿。
奉云哀移开目光,一颗心揪作一团,却也祈盼能找到奉容惨死的真相,即便只是些许蛛丝马迹。
捏着奉容双颊,桑沉草陡然眯眼,徐徐道:“喉中也被枝叶填满,多半是从脏腑里伸出来的,看来奉容吃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我离开听雁峰时,听到周妫说,师尊身上有针伤。”奉云哀撩高奉容的袖口,郑重而认真地翻找。
“针伤定是有的,不然他们又该如何嫁祸给问岚心?”桑沉草漫不经心。
翻找下,奉云哀终于在奉容的颈后找到针伤的痕迹,只是奉容如今的尸非死非活,而针口也像生前扎下的一般,做不了任何佐证。
桑沉草挤按针口,冷笑道:“这针眼看着倒是没有毒,但他们若要说问岚心新创了什么厉害的毒物,就比如这枝叶,想来也无人驳斥。”
此话不假,本来世人对问岚心就知之甚少,又如何推断得明白,这针眼和枝叶究竟是不是问岚心所为。
此时不论是桑沉草,还是问岚心出面辩驳,无疑都是自投罗网,着了那些人的道。
“看来假以时日,奉容的尸体当真会完全消失,也算是毁尸灭迹了。”桑沉草收回手,低头擦拭手指。
就这么刹那,奉云哀还真的萌生出了要将奉容开膛的心思,想将那扎根在其深处的枝叶,完完全全挖拔出来,好还奉容一个齐全。
奉云哀脸色冰冷,按捺住了这股冲动,却未按捺住杀意,那凛冽的真气渐渐四溢,而她浑然不觉。
桑沉草盯紧奉云哀,凑近道:“气了?气得像个活人了,如果奉容在世,大约会很欣慰,她自己练的是无情剑,行事冷漠疏离,勘得破剑法,却勘不破自己的心,教出来的亦是如此,好在事情还有转机。”
“无情剑又如何。”奉云哀听不到旁人诋毁奉容。
桑沉草轻戳奉云哀的心口,眼神直勾勾的,眯眼道:“不知心之所往,不过是一具行走的躯壳,如此,留存在世又有何意义,练剑练到登峰造极,又有何意义?”
奉云哀被她冷不丁戳上一下,心也跟着咚隆一撞,这是她不曾听到过的话,一瞬的悸动不知从何起又朝何去。
回忆过去,奉容从来只会说一句:“练剑,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可如今,谜题依旧没有完全解开。
桑沉草收回手,掐指算算时辰,不咸不淡道:“还有两刻,迷香就要完全失效,你我得尽快。”
“尽快作甚。”奉云哀心如乱麻,她起先是想将奉容的尸身带走的,如今想想,对奉容来说,外边的任何地方,似乎都不比此地安全。
桑沉草重新点了一支火折子,摩挲着暗室冰冷的墙面,慢条斯理地巡了一圈,悠悠道:“传言岁见雪有个习惯,任何她来过的地方,她都会留下一个刻痕,毕竟她眼睛不好,有时难以辨明方位。”
奉云哀便在石床周边一通找寻,指腹无意间从一凹痕上划了过去,她猛地折回,冷冷道:“形似红枫,但其棱角更多。”
“不错,这正是岁见雪留下的,这是秋水斋里种着的东西,叫八角红枫,秋日一到,便会红如染血,美得惊人。”桑沉草转身,就着奉云哀摸着的地方落手,连她碰到过的地方,似也变得炽热无比。
奉云哀冷不丁被烫了个正着,收手时恍惚觉得,此女当真不觉得热,那从她手背上擦过去的掌心,甚至都还是干燥的。
她抿了一下唇,轻声道:“我以为你对黄沙崖以外的地方,都不甚熟识。”
“问岚心不囚我,不过是会用上千只蛇蛊束缚我罢了,我常忍着痛到处走动,秋水斋我也是去过的。”桑沉草道。
上千只蛇蛊……
奉云哀怔住,黄沙崖离中原得有多远,桑沉草得痛成什么样?
她熬得死成百只蛇蛊,那上千呢?
“问岚心为何要这么对你?”奉云哀听得头皮发麻。
“有上千蛇蛊在,她知道我不论去到何地,最终都会回到黄沙崖,因为我不想死。”桑沉草幽幽道。
“那你如今……”奉云哀瞳仁微颤,她在此女脸上,看不出丁点痛意。
桑沉草漫不经心道:“问岚心走的那日,我体内的上千蛇蛊就死了,她放开了我。”
奉云哀又是一怔。
桑沉草哂道:“不妨说回秋水斋?”
“你竟还敢闯入秋水斋。”奉云哀回神。
桑沉草气定神闲地说:“又不是什么进不得的地方,问岚心常常记挂奉容,奉容极难见到,不过她与秋水斋的岁见雪相熟,我便绕个弯子,择了秋水斋下手。”
“你……”奉云哀虽已不是头次听到这般言辞,但依旧惊诧不解,“你厌问岚心厌到如此地步,饶是她挂心之人,你也不愿疏忽错漏?”
桑沉草坦然道:“她心爱之物我一把火烧毁,心爱之人,我亦想毁去。”
奉云哀闭嘴不言。
桑沉草轻笑一声,好似愉悦淡然,“不过是年少轻狂,后来才知,奉容可不是我随意杀得了的。”
如今奉容就躺在石床上,成了冰冷的尸。
暗室寂然无声,桑沉草补上一句:“如今我倒也没有那么痛恨问岚心了,且奉容与我无怨无仇,人自然不是我杀的,可别将方才那番话当作是我自首投案。”
“我并未愚钝到如此地步。”奉云哀冷脸皱眉。
桑沉草笑说:“还是秀秀善解人意。”
奉云哀不想担这赞赏。
桑沉草转而道:“不过如今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整个秋水斋,还是单单岁见雪,她们与杀害奉容的,都绝非一路人。”
“我师尊的尸……”奉云哀已拿不定主意。
将尸身留在此地,确实最为稳妥,但这听雁峰已被占据,不是她时时都能硬闯的,下回再来,也不知奉容还是不是这般模样。
奉云哀不舍,尤其鼻边芳香何其馥郁,如同那扎根在奉容体内的枝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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