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云哀本想寻觅奉容留下的痕迹,没想到不论是放在桌上的茶壶杯盏,还是案上的书,榻上的床褥,俱不是奉容的。
连屏风和纱障亦不是奉容喜欢的花色,书案素笺上写着的,更不是奉容的字。
“看来奉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桑沉草四处翻看,此番倒是翻得小心许多,没那么肆无忌惮。
奉云哀环顾一圈,摇头道:“也不知东西被弃在了何处。”
“盟中放置杂物的地方在哪,厨屋又在哪?”桑沉草问。
奉云哀思索片刻,站在窗前往外指,淡淡道:“厨屋应当在那一面,过桥后又经廊道,大约就是放置杂物之地。”
“这么清楚呀秀秀。”桑沉草意味深长,“得看过多少遍,才如此烂熟于心。”
奉云哀闲来无事,便会在山上俯观云城,虽不曾深入,却已将城中布局记了个大概。
“找找去,趁迷香还未解除。”桑沉草作势要翻出窗,滞了一瞬,漫不经意道:“只是不知道,周妫何时回来。”
奉云哀摇头:“先去看看。”
奉容的东西不少,如要舍弃,当时应当和尸身一齐,都抛在跌玉岗了。
但跌玉岗中除了那裹尸的草席便无其它,东西应当还在盟中。
只是盟中布置,除了在山上所见外,奉云哀多数是从奉容口中得知,盟中有无地道暗室,她一概不知。
奉云哀如今心里无底,毕竟连书阁中的暗室,奉容都不曾清清楚楚地说予她听。
奉容总是寡言,好似什么都想她去猜,她又并非绝顶聪明之人,如何猜得透。
思及此,她余光一飘,冷不丁将边上那人纳入眼底,总觉得如果是这人,兴许还真的能猜透。
“看来杂物果真都积在此处。”桑沉草推开右面偏厢的门,大致打量一眼,嗤一声道:“全都积灰许久,换一处看看。”
奉云哀在另一面的厢房前停步,忽然发现门上有几个指印,看来不久前有人到过此处。她蓦地震掌将门拍开,省得留下痕迹,门开时愕然发现,有一只稍显干净的木箱。
显然是新放进来的,箱上根本没有积灰。
她弯腰蹲下,小心将木箱打开,看见的无一例外都是奉容平日的起居用物。
茶壶杯盏,瓶罐碗筷,一应俱全。
“找到了?”桑沉草走近问。
奉云哀拿出茶杯细看,看不出究竟,如果此物已被天机门易换,那她看不出也无甚稀奇。
桑沉草撑膝俯身,轻拍奉云哀手背道:“先用伞剑一探。”
奉云哀握住伞剑悬到木箱上方,不光伞剑嗡鸣,箱中也呜嘤不停,脆瓷白银撞在一块,叮铃悦耳。
“果真。”桑沉草冷笑,“是真将人当傻子耍呀。”
奉云哀果断将箱中器皿一一拿出,寒意蹿遍全身,心知这其中的物件,几乎都被易换了一遍。
桑沉草站直身道:“不如都拿走,到议事厅里挨个试试。”
奉云哀想将整只木箱带走,但这样未免太猖狂了些,百般抉择下,仅挑出了几只她觉得是奉容惯用的。
桑沉草看她拿得吃力,便拿过去一些,无甚在意地托在手里,道:“若是想,整只箱子扛走也无妨,只不过如今你我尚需藏身,怕是管顾不上这么一大只箱子。”
“日后再说。”奉云哀深深看那箱子一眼,决然转身。
盟中依旧静凄凄的,躺了遍地的人好似死尸,一个个呼呼大睡,浑然不觉身侧有人经过。
回到议事厅,桑沉草坐在盟主位上,伸手道:“挑一只给我,你觉得奉容平日最爱用哪只喝茶?”
奉云哀择了一只云鹤纹的,这纹路奉容最是喜欢。
桑沉草接过去,一撩袖口,令那盘在腕上的黑蛇探出头来。
黑蛇伸出信子,舔在杯沿上。
明明看着是银质的杯盏,涂毒后竟不见变色。
奉云哀早有意料,但亲眼所见,仍是难以置信,错愕道:“这究竟如何做到的?”
桑沉草拉下袖口,凑近打量杯盏,挑眉道:“莫非上边有什么看不见的涂层?”
随之,* 她擦去杯沿毒液,随意将银杯往案上搁,又从腰间取出一只瓷瓶,往杯里倒了些许药酒。
“这又是作甚?”奉云哀问。
桑沉草道:“既这银杯验不出毒,我便换一物来验。”
许是杯中藏着的地石不同于伞剑,放上桌时,桌与杯子俱是一颤未颤。
桑沉草神色不变,仍是那兴味盎然的模样,悠哉伸一根食指,将茶杯慢腾腾推动。
杯底在案上磨出绵长的桀桀声,上下两物似乎都很是平常。
桑沉草笑道:“看来那伞剑不一般,可能整把剑都是由地石打造而成的。”
茶杯徐徐而动,顿在某一处时,本来泛白的药酒,忽然浓黑似墨。
第50章
桑沉草顿住, 凑得极近观探。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连半寸都没有挪开,却依旧看不出, 毒物是如何进到杯内的。
两件器物内暗藏的机关都如同涓埃之微,而因为各自的地石分外契合,机关变幻间毫无动静, 足以瞒过所有人的眼与耳。
奉云哀自然也没瞧出究竟, 蓦地一愣,问:“这是……什么毒?”
桑沉草还在打量, 她伸出食指一蘸毒液,撚了一下指腹道:“不过眨眼,竟就能完全化在我的药酒里的, 连丁点毫末也看不到。”
“你——”奉云哀目光一滞,生怕这人要将手指送到嘴边。
幸而,桑沉草取出帕子将手指擦拭干净了,没做出那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
她将药酒倒回瓶中, 简单将杯子擦拭了一遍, 随之又将它挪到方才桌案的那个位置上。
岂料,变化未生, 杯中依旧干燥,没见着任何一闪而过的裂口。
桑沉草冷笑道:“看来空杯无用,还得施它一些分量, 才会诱发机关。”
“果真精巧。”奉云哀想到是这么个东西害了奉容, 一颗心又苦又痛, 难受得不能捋顺气息。
桑沉草将那装了毒液的瓷瓶挂在腰间, 起身道:“也该走了,去找个地方, 容我细细查验瓶中毒物。”
奉云哀轻叩木案,不知这木头里边,究竟还藏了多少毒。少顷,她抖出一方布巾,将杯碗齐齐裹好,抱了个满怀。
而桑沉草哼着调,大抵是找着谜底了,看起来很是愉悦,出门前回头冲奉云哀笑,意味深长道:“也不知问岚心会如何谢我。”
如今尚不知问岚心人在何处,奉云哀摇头:“那还得见到她才知。”
桑沉草眉梢一挑,“无妨,总该有她现身的时候。”
外面忽地一阵吵闹,似乎有人靠近。
奉云哀忙不叠回头,只见议事厅整洁如初,好在未留下任何有人闯入的痕迹。
桑沉草轻呵,冷不丁一推奉云哀的肩,随之腾身而起,勾手令奉云哀跟着她倒挂在悬梁之下。
远处的人已在逼近,奉云哀不得已照做,省得被人一眼瞧见。
“怎盟中也昏迷了一大片?”有人道。
“在听雁峰上,我与郭子便是这般,后颈和额上忽然受到一创,随后便昏过去了。”
“非也,我未受创,大抵是吸入了什么迷烟。”
“盟内这般大,而听雁峰上亦是大风不停,什么迷烟能扩散得这般全面?”
“那必也不是酒水饭菜,何等迷药能熬到三更半夜才生效?且不说,你我本就不在一个时段用饭。”
“难道是虫兽?问岚心最擅驭虫!”
“那你们身上可找得着虫兽咬痕?”
人群默了一瞬,似乎谁也找不到所谓咬痕。
又有人道:“如若是问岚心,自然做得到悄无声息。”
忽地有人出声打断。
“闯入者自有闯入的由头,听雁峰上可有器物缺失?”
无人应声。
“再看看,盟中可有失窃。”这女子的嗓音略显厚重,显得气势十足。
奉云哀看向怀中,暗暗朝桑沉草睨去一眼。
桑沉草会意,朝高处一扇敞着的琉璃窗指去,不声不响地离开此阁。
走前,奉云哀见着了那领头之人,那女人额上点了朱砂,眉眼飞扬,脸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留下的痕迹,看着是杀伐果断之人。
如若她没有猜错,这一定就是周妫。
在奉容口中,周妫便是如此沉稳的脾性,长了张艳丽卓绝的脸,昔日也是江湖榜上有名的美人。
奉云哀只看一眼便揽紧布兜越出琉璃窗,省得怀中器物一个磕碰,便撞出声响。
所幸没人留意房梁,众人只齐齐在下方找寻。
桑沉草坐在飞檐上,朝远处一眺,故意问:“秀秀舍得将这些杯碗,放回那见不着天日的旧屋子里?”
“自然。”奉云哀可不想打草惊蛇,如今周妫已有所觉察,万不能火上添油。
走过一次,桑沉草已是熟能生巧,轻易就找到了那堆藏旧物的偏院。
奉云哀掀开木箱,就着记在心底的次序,将杯碗一一纳入箱中。
桑沉草环臂在门外等着,唇角一扬:“秀秀,已经够稳妥了。”
奉云哀看了最后一眼,终于合上木箱,转身道:“那便走吧。”
重回到城墙上,找到那藏尸的铜箱,奉云哀将奉容背起,足尖轻一点地,轻功快如扶风。
盟中不少人已被唤醒,幸而两人已经离远。
到了街巷之中,两人不得不又藏藏躲躲,好在此时已是夜深,巡城的人只余下寥寥几个,还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看着好像会随时歪倒在地。
奉云哀紧跟在桑沉草身后,皱眉问:“你说的棺材铺子在哪里?”
“莫急。”桑沉草轻嘘一声,“很近了。”
在一处更为弯绕狭窄的巷子里,远远能看见堆积成山的棺椁,大多棺椁都已积灰,其上痕迹斑斑,明显搁置了许久。
一些白灯笼高高悬起,在风中微微摇曳,诡谲瘆人。
奉云哀的心漏跳一拍,好似此行是在给奉容送葬,其实她打心底不信奉容已死,在迈入此地时,步子稍显迟滞。
棺材铺子的门是紧锁着的,门上贴着层层叠叠的红白纸,也不知是积存了多少年。
奉云哀提心吊胆,身在云城之中,哪敢轻信旁人,不曾想,这惯来不走寻常路的妖女,竟停在门前,一副要知礼叩门的模样。
桑沉草的手刚叩下去,奉云哀寒毛直竖,她屏息不动,惶惶留意周遭动静。
笃笃五声,间断不一。
桑沉草忽地贴近门扉,压着声道:“髑髅夜半入梦来,合掌作揖乞借宿,面皮一摘,是人非鬼,也不知主人可否行个方便?”
奉云哀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古怪离奇,像是什么暗语。
门内有小孩儿咿咿呀呀道:“怎的还有旁人影子?”
桑沉草看向奉云哀,悠悠道:“孤影成双,亦是我。”
门嘎吱打开,院中竟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小孩儿。
里边同样堆满或大或小的棺材,黑沉沉一大片,阴森骇人。
奉云哀方踏入门槛,门便嘭地合拢,看似是有鬼暗中关门,其实是一道真气掠过她身侧。
桑沉草径自迈入主屋,往蒲团上一跪,姿态像是要叩拜神佛,其实不然,她弯腰便掀开面前的黄布帘,乐呵道:“别来无恙。”
里边竟藏着个正盘腿织衣的老妇,老妇容貌寡淡至极,很是无情地睨出去一眼。
桑沉草道:“慕姨,我又来借棺材藏身了。”
孟有慕不应声,目光从桑沉草耳畔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奉云哀身上。她织衣的手没有停,手巧而谙练,织出的纹理不见歪斜。
“这是我在外结识的……”桑沉草停顿,意味深长道:“朋友。”
“朋友。”孟有慕平静复述,喃喃:“你竟还会有朋友。”
奉云哀听到朋友二字,心略微一颤,有些难以置信,只当桑沉草是在胡诌。
是朋友?
单是朋友?
她委实不明白,她心颤的那一下,究竟是为的哪个。
“怎的,我又不吃人。”桑沉草哂笑。
“叫什么名?”孟有慕问。
奉云哀看向桑沉草,生怕此女语出惊人。
“秀秀。”桑沉草语气幽慢,脉脉含情。
孟有慕冷哼一声道:“不透露名字,是怕我勘破她的命数?你真是机灵,看来此女非同一般,你此番来云城,与她有关?”
“不。”桑沉草微微直起身,手依旧捏在黄布帘上,“我来是因为问岚心。”
“那问岚心定是因为奉容。”孟有慕果断开口。
“但我找不着问岚心。”桑沉草直言。
“我也许久不见她,我猜她多半是死了。”孟有慕心冷嘴也冷。
奉云哀只觉得这二人能相处不无道理,行事说话都一样古怪。
“哦?”桑沉草也不怒,兴味盎然道:“那你猜是谁杀的她?”
“自刎。”孟有慕语气平淡,“是殉情。”
奉云哀听得双眼直瞪,殉、殉情?
她对奉容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住在云城里开棺材铺子的老妇,却好似什么都清楚。
桑沉草哧一声,“那我就更加看不起问岚心了。”
奉云哀垂眸,白纱下神色迷惘,她不太能分辨旁人说的是不是玩笑话,讷讷道:“可我从未听说,她们之间还有……爱意,你又是如何得知?”
“是单相思。”孟有慕不咸不淡道。
这倒是和桑沉草说的一样,问岚心似乎有心,但奉容无意。
33/53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