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贸然闯入,怕是火上浇油。
孟有慕见桑沉草推门,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冷不热地睨过去一眼。她捡起地上的木针又开始织衣,全不顾线团已经沾灰。
奉云哀跟过去,本以为这地方会简陋到连张床都没有,不曾想屋内陈设竟还挺齐全。
桑沉草吹开桌上薄薄一层灰,坐下悠悠道:“今夜换我坐着,省得日后说我不待你好。”
“我不会向旁人说起。”奉云哀不解,也不知对方口中的“旁人”是谁。
奉容走后,大抵也无人在意她好不好了。
桑沉草托起下颌,一副稳坐不动的姿态,眸光往床畔一斜,“我还以为你会说,我也不曾待你不好。”
奉云哀实在不知要如何接话,这好与不好的,她其实并未细究过,如今两人非敌非友,谈何好与不好。
非敌非友,又那般亲昵,那算什么?
“怎的不出声,是我待你太好?”桑沉草揶揄。
“你心里清楚。”奉云哀也不睡床,坐到桌的另一侧,冷声说:“此事一了,你我各走各的,这种令人遐思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秀秀遐思什么?”桑沉草扬起唇角,压低的嗓音甚是魇魅。
奉云哀道:“关你什么事。”
“当真冷情啊,秀秀。”桑沉草哂道。
屋内未燃灯,那房门一合,便只有晦暗月光穿过窗纸。
桑沉草将屈起的手肘往前撑远了些许,朝奉云哀那边靠,继续道:“不妨同我说说,秀秀遐思到哪儿了?”
奉云哀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已快要扯断,终于问出声:“你为何执着于……叫我的小名。”
桑沉草诧异道:“是秀秀主动告诉我的,怎还不允许我叫了?秀秀好听,我叫着心里欢喜。”
奉云哀无话可说。
“说呀,遐思到什么了?”桑沉草饶有兴味,故意揪着这问题不放。
奉云哀将目光往旁一偏,其实心底也不清楚,那古怪的骚动究竟是什么。
如此亲昵,饶是奉容,也不曾这么叫过她。
就好似她与这天地的联结,已不止奉容。
不过这念头只冒出一瞬,便被奉云哀死死按入谷底,她分外清楚,她和这妖女必不是一路人。
未等到回答,桑沉草慢吞吞退回去,笑道:“说不出口,我便自个儿猜,秀秀可不能怪我猜偏了,是你不愿说的。”
这分明是故意的,奉云哀越发觉得此女狡诈。
桑沉草敛了笑,食指一拨,朝床那边挥动,说:“躺着去吧,明日进了叠山盟,还得靠你认路,你一个认不好,你我都得遭殃。”
起先那些话全是狡诈撺掇,这句才是真的说到奉云哀心里去了。
奉云哀亦不想出差池,只是一想到奉容的尸藏在地下,她便毫无睡意。
屋内蓦地一亮,那积灰的烛台忽被点燃。
桑沉草半张脸映了光,许是因为唇边噙笑,依旧叫人觉得诡异阴险。
奉云哀才走到床边,冷不丁闻到一股异香,她心下一惊,可惜还未问出声,便已失去意识,硬生生昏睡过去。
白衣女软身下跌,半个身挂在床沿,恰似蜿蜒下山的冷泉,叫人忍不住想掬上一捧。
平日面色要有多冷便有多冷,喜怒都藏得严,明明藏得拙劣,偏要装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桑沉草踱上前,俯身打量床边的白衣人,嘴里啧出一声,拨开对方脸侧散乱的发道:“什么孤高冷清,不过是因为对山下事通通不懂,又不想被人揭穿,硬装出来的。”
发丝拨开,露出的还是那眼那眉,但面容何其闲静。
桑沉草伸出一根食指,往奉云哀脖颈上轻戳,笑道:“但骨子里,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不省人事,伏在床边一动不动。
“嗯?”桑沉草玩乐一般,接着捏起奉云哀素净的下巴,“不应声,我便当是默认了。”
她袖口一动,那盘成一圈的黑蛇探出脑袋,觅食般不声不响地往奉云哀颈边凑。
蛇吻还未抵到奉云哀颈侧,便被炙热掌心拦住。
桑沉草将黑蛇捞了回去,不咸不淡道:“蛊暂先不种,省得她不乐意。”
黑蛇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往袖下一钻,又藏得严严实实。
次日醒时,奉云哀昏昏沉沉,颅内似还弥漫迷烟,令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摇摇晃晃,如在云上颠簸,再听周遭竟有鸟鸣,还有车辕辘辘,她并非是在云上,而是在凡尘。
大约又过半刻,头脑中那迷迷瞪瞪的虚妄感才全然消散,一个定神,奉云哀想起了昨夜种种。她本想拔剑同那妖女对峙,可起身的一瞬,才惊觉剑已不在身侧。
不对,剑还是在的,但那挂在腰边的,已并非寂胆。
垂头时能看见墨色的衣袂,还有一枚垂落在腿边的玉。
玉上雕刻山峦,有叠山盟三个小字,雕工还算细致。
若非看见自己拇指下方,那与先前别无二致的痣,奉云哀定要觉得,她不过是昏睡一夜,竟就无端端夺舍了旁人。
车厢里仅她一人,除此外,还有一件包裹在粗布中看不出模样的器物,里边漫出浓浓泥腥味,似乎是刚从地底掘出来的。
奉云哀一探脸面,发觉眼耳口鼻竟与自己原貌不同,她倒是不惊慌,只冷冷道:“桑沉草,你做了什么。”
那晃悠悠的垂帘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秀秀,这名字喊得可真见外。”桑沉草撩起帘子,用一张陌生面孔冲着奉云哀笑。
奉云哀知道这定又是明月门的易容术,眼眸略微一转,打量四处道:“你何时为我易的容,我们怎会在这里,这车又是要开向何处?”
“莫急,路途还长,我且慢慢同你* 说。”桑沉草悠闲策马,随手捏起身边一朵赤红的花,叼在嘴边嘬花蜜吃。
明明此女顶着面生至极的脸,奉云哀却好似能透过那薄薄面皮,看到底下真容。
如若是原来模样,这叼花的样子定妖冶无比。
“你说。”奉云哀挨着车厢内壁,冷冷盯起面前那裹在粗布里的玩意,又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桑沉草吐开红花道:“秀秀莫怪,昨夜生怕你歇不好,我才斗胆点了迷烟。寅时我去了叠山盟一趟,恰好撞见有人驾车出城,方知这两人是要去菡萏山接人。”
“人呢?”奉云哀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别的身影。
桑沉草便接着道:“我在半途将那二人劫下,用了些小毒,使了摄魂的小把戏,从她们口中套出了一些话,得知她们此行并非接人,而是接花。于是我马不停蹄地回到棺材店,硬是将你从床上薅了过来,还顺带给你我易了个容。”
“花?”奉云哀似乎明白这浓郁的土腥味是怎么一回事了。
桑沉草接着说:“花是另外二人连土连根从北域带来的,实则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尚来不及打开一窥。”
“你我易容成了原先那两人的模样,如今要回叠山盟。”奉云哀已捋顺大概,“可是我的瞳色……”
“秀秀聪明!”桑沉草弯起眼,“我在你眼中滴了药汁,瞳色如今是黑的,两个时辰后才会散去,每两个时辰便得重滴一次。此物稀少,独独我与问岚心知道配方,而用多必会致盲,可得省着点,也得悠着点。”
“那被迷晕的两人,如今身在何处,你……”奉云哀顿住,狐疑看向桑沉草。
桑沉草轻哼,回过头慢声慢气道:“在秀秀眼中,我莫非是什么滥杀无辜之流?”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奉云哀别开眼,自从知道那面皮是从胸背处贴起的,便周身不大自在。
那也得……褪了衣裳才能贴吧。
“好啊秀秀。”桑沉草哧一声,“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第53章
有玉牌在身, 进云城更是畅通无阻,巡城护卫通通让道,一路径行直遂。
策马的人撩起帘子, 回头压着嗓道:“这花是直接送到试剑台上的,中途会有人查验,但除你我外, 万不可再经第三人的手。”
奉云哀坐直身, 余光从那包裹着泥盆的粗布上掠过。
粗布下兴许还覆了一层油纸,泥腥未能透过粗布, 渗出来一星半点。
此时万不可打开一探,若叫人看出究竟,那就不好了。
在过了乐安门后, 再往南行半刻,轻易就能看见一处空旷之地。那地方造了座石台,石台正中用金石铸了三十尺高的重剑,剑身以锁链捆缚。
此处便是试剑台, 而台上金石所铸的剑, 便是藏人置花的“花架”。
还在听雁峰上时,奉云哀只见得到一垂伫之物, 如今车马一停,下到石台边,她才知, 此物竟如此巨大。
剑尖没入地下, 似为镇住这一方土地。
奉云哀仰头一观, 只见广袤碧空下, 那痕迹斑斑的剑柄孤身而立,霎时间头晕目眩, 似乎找不到支撑。
远处有人靠近,抱拳问:“游金不老花何在?”
对奉云哀来说,多的是陌生花草,她往常接触到的书册几乎全是功法秘籍,或者便是江湖万人册,还有零星市井话本,什么论草论花的,书阁里横竖翻不出两籍。
她暗暗记下,转头往车中指去,不发一言,唯恐一个张嘴便会露馅。
所幸这过来之人似乎与原先二人不熟,未察觉奉云哀一声不吭有何不妥,也并未问及其它。他径自走向马车,掀帘查看游金不老花所在,回头道:“你们且先将此物搬下来。”
桑沉草顶着旁人的面容站在边上,一改平日闲散慵懒的姿态,双手往粗布上一抱,略施内力,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东西搬下了马车。
到来的那二人不揭粗布,在环着那东西走了一圈后,确认无误道:“有劳,还请二位将游金不老花移入石剑。”
看来,此物上边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印记,印记还在,他们便能确认器物无恙。
奉云哀不动声色地看向桑沉草,实话说,她并不知石剑上机关何在。
剑上无孔无门,乍一看,可不像是能随意入内的,如此又该如何将游金不老花移进去?
桑沉草倒是不慌不忙,抬臂道:“请二位行个方便。”
那两人相视一眼,蓦然腾身而起,各自拉住一边的锁链,随即猛踏石台直赴云霄,好似要将石剑拽离地面。
忽地轰隆作响,脚下颤颤。
奉云哀定睛朝石台上看,只见那没入石台的无刃重剑,竟还真的徐徐拔离了地面。
好似冉日初升,剑也徐徐而动。
石剑的剑尖处缓缓露出一扇一人宽的暗门,门内中空,想来便是那藏人藏花之处。
拉拽锁链的二人撒手回到台上,皆已是精疲力竭,不光双鬓挂满汗珠,就连面色也苍白无比,可见耗费了不少内力。
两人拱手后相继离去,其中一人走前留话:“置花后,还请物归原样。”
目送二位离开,装模作样许久的桑沉草终于嗤出一声,就连步子也散漫许多,迈入其中道:“原来试剑台的玄机就在此处。”
奉云哀抓住粗布一角,施加真气将之往前一送,那半人高的泥腥物顿时脱手而出,好似滚落的山石,朝石剑窄门撞了过去。
泥腥物堪堪穿过窄门,被里边的人接了正着。
桑沉草笑说:“秀秀也不怕砸着我了。”
奉云哀也进到门中,仰头见上方漆黑如墨,看不到石剑尖顶,摇头道:“你功夫了得,若是轻易就被砸伤,未免太不谨慎。”
“在你面前,何须谨慎?”桑沉草噙笑慢语,话中好似裹挟了难数的情思,叫人浮想联翩。
奉云哀微愣了一下,移开目光不答,过会儿问:“你如何知道,还能叫那两人帮着拔出重剑?”
“我可不会和原先运花的那两人闲聊。”桑沉草眉眼一弯,“只会和秀秀闲聊。”
奉云哀抿唇不语。
桑沉草凑近打量面前物什,才知粗布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隐钉,若是中途拆开,钉子定会不好复位。她伸出两指钳住其中一枚钉,冷笑道:“原来如此。”
钉长竟有半臂,近能将底下的泥物扎穿。
奉云哀看得心惊肉跳,此物锐利,如若扎在人身上,单薄者怕是真的会被刺个对穿。
钉子叮铃落地,桑沉草拔钉拔得随意,扔得也随意。
最后一枚长钉落地,桑沉草笑道:“揭开看看,这游金不老花究竟是什么宝贝。”
“你竟也不知晓?”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漫不经心道:“北域太远也太冷,就算有人撵我,我也未必会甘心前往。昔时倒是听说过这游金不老花难得,花期也是数一数二的长,听闻这花不可入药,也无甚毒素,不过是模样好看,所以我也便懒得摘来瞧瞧。”
倒也是,此女看着随心所欲,其实分斤掰两,哪是肯耗费闲时做无用功的。
奉云哀已暗暗将此女摸清摸透,索性拔剑在粗布上划开一道。
粗布往旁一敞,慢腾腾垂落在地,露出一矮泥罐,还有其上缠绕得难舍难分的茎秆。
茎秆足有两指粗,其上遍布细刺,许是前人不想被这细密的刺误伤,在茎秆上边裹了不少泥。
只是一路颠簸,泥剥落了不少,在底下堆积成丘,一些刺还是露了出来。
乍一眼看不到任何花色,借着那从门外泻进来的光,只看到苍翠一片。
“花呢。”奉云哀皱眉。
桑沉草抬手将那紧紧缠绕的茎秆分开,歪头找寻了一阵,随之冷哧一声,听着很是不屑。
奉云哀循着对方目光看去,冷不丁瞧见一只花苞,花苞竟只比指盖宽上些许,隐约露出一点红。
“你有未觉得,这花似曾相识。”桑沉草伸掌托起花苞,倾身往前轻嗅。
奉云哀眉心一拧,心忽地被浇了个透,一个念头贯得她四肢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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