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奉云哀心口稍紧,却无从反驳。
在听雁峰上时,奉容也总是一副孤立于世的出神姿态,似乎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饶是与之日夜共处,她也看不出奉容在想什么。
所以她也不识人间冷暖,她看到的世间太少了,只有听雁峰窄窄一隅。
棺材久未打开,香气闷在其中良久,如今洞口一敞,那气味竟好似迸涌的泉,源源不绝。
孟有慕掩住口鼻轻咳一声,拂了两下道:“既然要带走,那就快些,既然叠山盟也在养这花,对这香气,他们想必也熟得很。”
“不过。”孟有慕停顿,狐疑看向桑沉草,“你们要将她带去哪儿?”
“藏进叠山盟。”桑沉草跃进洞中,拔出腰间软剑,只见寒芒一闪,那从尸身七窍中探出来的枝条几乎都被斩断,只余下那一枝长在奉容耳畔的花。
花枝已经长得很长,张牙舞爪般盘在奉容脖颈上,花枝上的刺扎进皮里,却没渗出一星半点的血。
乍一看这尸还饱满似活人,其实血肉早被榨了个半干,只躯壳并未变样。
“什么?”孟有慕一时未反应过来,随后才道:“难不成你们要用奉容身上这花,替了试剑台上的?”
“不错。”桑沉草似笑非笑,仰头时半个身藏在阴影中,形似鬼魅,“不过是给周妫献个礼罢了。”
奉云哀也跟着跃入洞中,小心将奉容背起。
短短几日,这尸竟比上回背起时要轻上许多,大抵是躯壳已被掏空。
奉云哀心觉荒凉,淡声:“劝你收回这话。”
桑沉草改口道:“不是献礼,周妫哪里配。”
奉云哀睨她一眼,腾身从洞中出去,被身后浓烈的香气熏昏头脑,差点一个趔趄便跌在地上。
一只滚烫的手将她扶牢,那人乐呵道:“磕着奉容我可不心疼,可别把你磕着了。”
奉云哀又当此女是在拿她寻乐,转身后步出院门,察觉暗处无人窥觑,这才将奉容置到车上。
孟有慕巴不得这二人赶紧走,一掌推在桑沉草背上,掌力不轻不重,冷声:“速离。”
两人才刚上马车,院门便嘭一声关拢,分明是在赶客。
车上木桶臭味熏天,幸而游金不老花逸着香气,略微将之抑下去些许。
桑沉草策马道:“回去后,我还得出去一趟。”
“怎的?”奉云哀揽紧奉容的尸问。
“得找找原先那二人,可不能让她们坏了你我的计划。”桑沉草道。
一路畅行无阻地返回叠山盟,就连守门护卫也不曾掀帘一看。
马车直奔试剑台,在将那金石重剑拔离地面后,桑沉草才装模作样地奔向冰窖取冰,实则两手空空而回。
奉云哀别无它法,只能将奉容安置在木桶上,再盖上厚重粗布,遮掩着将奉容送到石剑内。
剑内漆黑,连上边密密麻麻的枝条都看不太清。
奉云哀仰头打量高处,蓦地拔出腰间佩剑,足尖一踏如鸟雀振翅,飘悠悬在半空。
剑尖轻旋,蔓延开来的枝干欻啦一声四分五裂,变作漫天幽绿齑粉飞舞沉降。
转眼间,那将石剑上方堵死的植株,竟只能化成连足踝都淹不没的尘埃。
短短一截花枝倒还卡在剑柄的缺口处,看似无痛无痒地往外伸展着。
“好剑法。”桑沉草倚着窄门道:“你将奉容放到石台上,后面几日你我得来得勤快些,省得被人看出端倪。”
第58章
奉云哀收剑落下, 揽起奉容的尸再登高处。
怀中冰冷,那从奉容耳廓探出的枝条细而不软,好似狼牙棒, 在她臂膀上轧了一圈,锋锐的刺扎得她衣裳破裂,鲜血微渗。
但这其实远不及过往练剑时的痛, 幼时与剑生疏, 皮开肉绽是常有的事,但就这刹那间, 她竟觉得痛彻心扉。
奉容当真死了,在伤及她后,再不会冷着面抛给她药膏, 也不会嘘寒问暖。
底下,桑沉草仰头打量高处,竟出奇地不发一言,唇边也不见噙笑, 好似世间变得寡淡无趣, 她闲听风雨。
将奉容安置好,奉云哀看向头顶那依稀渗了天光的破口, 直接将上方探出去的半截断枝抽了回来。
枝条上有刺,一时不察,她指腹发疼, 涌出来一个小小的血珠。
没了花朵遮挡, 从外边渗进来的日光更多了些, 好似这愈发明朗的迷局。
一切就快完全揭晓。
奉云哀低头看了奉容良久, 干脆将手里的粗枝掐断,接着便将那断头的游金不老花收入袖中。
“那花还收着?”桑沉草笑问。
奉云哀低低嗯了一声, 平静道:“莫负了旁人的血肉。”
“秀秀真是神仙心肠。”桑沉草语气轻飘飘的。
奉云哀不应声,轻轻拂开奉容颈边的叶片,将那从奉容耳畔伸出的枝小心扶起,令那朵已开了小半的花伸出剑柄破洞,顶替了原先那一朵。
此花与前者差别不大,若非观察甚微,定一眼辨不出不同。
不过这金石重剑本就高而难攀,顶端小花正如巨人指盖,若非凑近细看,谁又能认出不同?
底下忽地咚一声响,是桑沉草轻飘飘踢在木桶上,平静问:“这养料可要喂奉盟主尝上一尝?”
奉云哀光是听见木桶被踢动的声音,便好似能闻到桶里的腥臭,皱眉道:“莫要拿这腌臜之物来玷污我师尊。”
“也是,你师尊本就是血肉之躯,想来也不必用外边的血肉来养。”桑沉草慢声,“就是得委屈你师尊在这呆上几日了。”
“无妨。”奉云哀深深看了眼前的尸,不敢伸手一拂奉容的眉目。
“该走了。”桑沉草懒散瞥她一眼,摆手时打了个哈欠,倒也并非薄凉不屑,只好似置身事外那般。
奉云哀只好从悬高的石台上离开,出了石剑后,和桑沉草一齐将石剑复位。
幸而接下来的几日无惊无险,中途时桑沉草果真出了叠山盟,回来时优哉游哉,说那二人又被她迷晕了过来,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
奉云哀乔装了几日,已不像起初那么无所适从。她坐在院中看着天上行云,头也不回地说:“你我要在这呆到寻英会开始?”
“料你也不想出岔子是不是?”桑沉草坐到她边上,嘴里噙着一朵不知是从哪儿折来的花。
那点花蜜已被吃光了,花瓣连带着也被嚼了两下,艳红的花汁染在她唇边。
幸而顶着旁人的脸,如若是本来面目,也不知会妖冶成什么样。
奉云哀睨过去一眼,眸光只在对方唇边的花汁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桑沉草咬着那朵花,笑得双眼暗含兴味,含糊不清道:“下回也给你带一朵,还挺甜。”
院外有人靠近,脚步声错乱,大致是那些当值的人轮换回来看了。
奉云哀稍稍敛了神色,收起几分寡淡,腰杆却还是直得不能更直,故作平常地问:“什么味?”
“我嘴里还余有些许,你要不要尝尝?”桑沉草忽地凑得奇近,噙在嘴中的花近乎要碰着奉云哀的唇。
奉云哀还未来得及仰身避开,就听见不远处摔碎了瓦盅的声音。
嘭一声,格外清脆。
一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脚边是碎开的残瓦,她一张脸闷红,双目似不知该往哪儿瞥,四处转动不停。
她身边的人狐疑看她,随之又朝奉云哀与桑沉草的方向瞥去,生疏地微微点头示意。
女子欲言又止,闷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蹲下捡碎瓦。
身边的人也跟着蹲下帮她捡,过会儿将手背覆到她额前,纳闷道:“也不是风寒发热,怎忽然就红脸了。”
女子用手帕兜起碎瓦,拽着边上人步子生硬地回屋,终于长舒一口气。
奉云哀瞥了眼不远处合拢的门,对那女子有少许印象,只是不清楚她今日怎如此反常。
桑沉草还在往前凑,这下花瓣是彻底抵在奉云哀唇上了,随着她说话时唇齿翕动,那花也好似活物那般,轻刮在奉云哀唇边。
“算了,下回也不想多带了,想尝便自己来夺,秀秀你说好不好?”桑沉草道。
奉云哀堪堪回神,蓦地僵住身,扭开头道:* “不好。”
她委实受不了这人顶着旁人面容说这么一番话,尤其,两人的姿态还比之前更要亲昵。
桑沉草就好似不是邀她去夺,而是要生硬地将花挤到……
挤到她的心口中,还要占满她的眼耳口鼻,她莫名有种被掳掠胁迫的心慌。
倒不是怕,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奉容不曾教过她。
两人的功夫本就顶尖,任由屋中人如何压低声音,她们都能听得清楚。
进屋的那位红脸女子道:“你不知我初搬来的那阵子碰见了什么!”
“什么?”另一人问。
“她、她们竟是一对儿,似乎在屋中做那等事,我生怕旁人也撞见,故意掀了两片瓦砸出声响。”
“原来是你掀的瓦,我说这院子怎会有那么多野猫。”
“不过前段时日这两人回来,似不如先前那么黏糊亲近了,我当这二人是吵闹缘尽了,还莫名惆怅了一阵,如今看,想来是没有。”
“你惆怅什么?”
“我也不知。”
奉云哀哪还坐得住,当即起身往屋里走,转身时不由得抬手揉唇,也不知有未染上花汁。
桑沉草跟上前,房门一合,便幽幽道:“原来旁人差些就起疑心了。”
“那又如何。”奉云哀耳畔有些热,她并非真的不通世事,索性撇开话匣道:“寻英会当日,你上去折花,我不上。”
桑沉草低笑一声,压着声说:“那可不能怪我折得不够好看,损了奉容。”
事已至此,这些事……
奉云哀已都不怕,她垂眸不语,一颗心遽然猛蹿,只担心寻英会当日会有变故。
寻英会前夕越是宁静,她越担心。
云城天朗气清,正巧是花开时节,四处花香四溢,草木葱茏。
寻英会当日,叠山盟大钟当啷晃动,声音响遏行云。
那些在城外暂住的侠客豪杰应声而来,自然,除了要上试剑台的那些侠士外,还有不少前来观战的。
原本空落落的云城当即被填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竟好似回到昔日繁华。
各大宗门齐聚叠山盟,众人忍不住唏嘘,不曾想世间沧海桑田,奉容已去,而瀚天盟已不复存在。
叠山盟顺势取消巡城,也将叠山盟城墙上的守门护卫撤去了。大敞的铜门人来人往,走在一起的穿着整齐划一,分明是同一宗的。
今日自然也无需浇灌游金不老花了,奉云哀还在院中定坐,心潮一时间静不下来。
门被推开,院中再无旁人,桑沉草放声冷笑,悠悠道:“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真是早早就到了,几个掌门如今正在议事厅和周妫喝茶,周妫身后的黑衣人还是不见现身,看来当真见不得人。”
奉云哀早有预料,她顾及那些藏了地石的桌案和杯碗,起身问:“那千机门呢?”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挑了一下眉梢道:“陈金塞也在盟中了,就坐在周妫身边,这几日再无旁人进出议事厅,那桌案似乎也未更换,她们果真胆大。”
奉云哀略微沉下了点儿心,摸上面庞道:“那你我何时卸去这易容?”
“不急,待寻英会开启。”桑沉草倾身打量,食指抵在奉云哀唇边,略微往上提指,笑道:“怎的,秀秀闷得难受了?”
奉云哀倒也不难受,几日下来早已习惯,只是一切不提早准备,她便极不自在。
桑沉草指尖一划,指腹转而落在奉云哀的眼梢上。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紧盯着对方如今黑得深邃的一双眼道:“遮眼的药汁可还有剩?”
“还有。”奉云哀撇开目光,不想与之对视,否则难免心乱。
桑沉草漫不经心地嗯上一声,良久才道:“若我未记错,昨日你往眼中滴药时,一双眼便已酸楚难忍,背过身时是不是还暗暗擦拭泪花了?”
奉云哀是有背身,却不是暗暗擦拭,只是不想那狼狈模样落到旁人眼中。
“今日若再滴上两回,我想你可能就非瞎不可了。”桑沉草不咸不淡一句,眼中透露可惜,“这么好看一双眼,瞎了可如何是好,如若奉容在世,她舍得让自己的传人成为盲女么。”
奉云哀抿唇不言,她也曾设想过,如若双眼再无法视物,奉容会不会对她失望透顶。
双目一瞎,剑法怕是再不能精进,而她又如何将奉容的孤心剑法传给下一人,一切必将在她身上断绝。
光是眼前蒙纱,她已是分外不适,当真瞎到一片漆黑,她又该如何自处?
“若不。”桑沉草循循善诱般,“你今日便不露面了?我上试剑台就是。”
奉云哀淡淡道:“我会戴好帷帽藏在暗处,如若事态有变,还是得露面。”
“即便旁人发现你一双灰瞳?”桑沉草逼近问。
“即便非瞎不可。”奉云哀低垂着眼,眸色沉寂如水。
桑沉草哧地笑了,却不出声阻拦,只拉长调子极慢地说:“瞎了也好,我说什么你都得信我,不过么,我还是会觉得可惜。”
“为何?”奉云哀眼帘一掀。
“你看着我时眼中带愠,我好喜欢。”桑沉草直言。
第59章
奉云哀不解这欢喜从何而来, 怎的还能拿她生气取乐?
但她……
没有心闷。
桑沉草哂了一声,朝着奉云哀招手进屋,背过身便将衣襟扯下, 分明是要将易容撕去。
这不是桑沉草的肤色,桑沉草在沙河日晒久了,她的肤色应当是要较云城这边的人沉一些, 沉得均匀而透亮, 半点不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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