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可平戎之策早已存在他心里。即使被困妓院,他依旧有办法替千里之外的北境老百姓免了田赋,替戍边军队要来军费;即使被困在羸弱的皮囊里,他依旧能随时变回那个无人能挡的少年将军。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主子正在烦乱中,没好气地吼,“滚!”
但外面的声音却紧张到极点,“主子……太后……驾崩了。”
第26章 46任何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也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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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任何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也包括你……
威严的皇宫立刻变成一片白,仿佛早有准备似的。白色的挽幡、灵幔被装饰在每一处宫门。无论大臣还是下人都换上白色的孝服。
按照祖训,太后的棺柩要先在宫中停灵七日,然后举办“大丧”仪式,最后再抬去皇陵,入土为安。
天刚朦朦亮,灵堂里一片安静——已守了七天七夜灵的皇子皇亲都已回去休息梳洗,等待天亮后的大丧祭拜。
在婢女的搀扶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慢慢走进灵堂。一看到她,守在里面的小太监立刻上前迎接,“宁姑姑,您慢点。”
老人的神情很悲伤,眼圈肿得厉害,但眼神依旧锐利,她四周打量着灵堂里的布置,然后一指香炉,“熏香掐掉,太后不喜欢它的味道。”
小太监有点犯难,“呃……姑姑,这熏香是陛下特地派人送来的。是波斯国进贡,最顶级的。”
听了这话,老人不快地吐了口气,但没有说话。
她又拄着拐杖往外走,小太监赶忙走在前面,帮她掀开灵堂门口垂的幔帐。
灵堂外是一个肃穆的院子,白色的围幔、挽联、花圈围满四周,地上摆满了黑色蒲垫,放眼望去,足有百余个之多。
小太监双手捧上图纸,“姑姑……这是一会祭拜时的站位图……”
等比例缩小的图纸上,每块蒲垫上都标注了人名——皇亲皇子、宗亲诰命、文武大员、邻国使节……出席人员的站位由身份决定,越尊贵的离灵堂越近。而五服以外的宗亲和四品以下官员则都只能站在院外的走廊上。
院子里的蒲垫排得密密麻麻。但与此同时,在离灵堂最近的前排右侧,却空着一块,没有安排任何人。在拥挤的站位图上显得格外突兀。
眼看老妇人的目光落到那块空地处,小太监犹豫半天,然后小声说,“姑姑……这站位图……是礼部拟定,也是陛下……准了的……”
他一说完就赶紧低下头,生怕对上老妇人阴沉的目光。谁都知道,这位宁姑姑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婢女,是太后出阁时从娘家带来的,身份尊贵,他不敢得罪。但这灵堂布置却是陛下钦定的,他也不敢擅改。
老妇人沉着脸,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你们都下去吧。”
一听这话,小太监赶紧作了个揖就迅速逃离这冰冷的气氛。硕大的院子顿时空无一人。
老妇人还站在原地,冷冷打量着那块被故意空出来的空地,过了一会,竟然怒极反笑——
按照皇家祖制,太后的祭拜仪式上,夫家亲属居左,娘家外戚居右。但谁都知道,太后的娘家早就因叛国谋逆罪被打成罪人,除太后外,无一幸免。这八年来,死走亡伤,早就不剩什么人了。而故意留下的这块空地,含义不言而喻……
这个记仇的君王啊,人都死了,他也不肯放过最后一次羞辱的机会……
将亮未亮的天空里飞过一群白鸽,发出呼啦啦的翅膀扇动声。看着它们恣意飞翔的身影,老妇人又想到了自己伺候了大半辈子、如今躺在身后冰冷棺椁里的人——她在闺中当姑娘时,也是爱养鸽子的。她说自己爱看鸽子自由地飞,也爱看马自由地跑。
但她最终还是进了皇宫。为了母族荣光,去争,去斗。在最风光时,她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哥哥是镇边大将军,母族一荣俱荣,就连十来岁的小侄子都被封了少帅。整个家族都在朝中享同一片荣耀。
但花无百日红,她没能诞下皇嗣,哥哥后来也战死沙场……
再往后,盛极必衰、鸟尽弓藏……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梆子又打了几声,老妇人慢慢拉回思绪。她抹了一把混顿的眼睛,撑着拐杖,慢慢走回灵堂。
但刚一掀帘进门,她的神情却警惕起来——
灵堂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男人。他身材瘦高,正仰头看着房顶上的幔帐。他一只手端在身前,绷得很紧,但在听到进门声后,他又迅速垂下手臂。
这可疑的一幕落到老妇人泛红的眼里。她厉声问,“你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男人身子顿了一下,但在回头看到老人的那一刻,他又迅速低下了头。
“你是什么人?竟敢乱闯灵堂重地?”
老妇人话语刚落,门就被推开了——听到训斥声的小太监快步走到男人身边,然后一脸恭敬地冲老妇人请安,“宁姑姑好。”
老妇人虽不认识这个男人,但一看他贴身伺候的太监就明白了——近年来宫中多有传闻,说陛下行事荒唐,有了三宫六院还不够,竟还看上一个妓院里的倌人,经常偷偷溜出宫去私会。而且听说那人还是个……男人。
朝臣们每每想劝谏,却都因畏惧不敢明言,只得含蓄地提醒陛下,“目前宫中皇子稀少,应多为江山绵延血脉”。
但老妇人没有想到,这才刚进国丧,陛下就连装都不装了——不仅把人接进宫来,居然还让他来太后的灵堂……
虽然此时的每个人都一身缟素,但这个男人衣服上的宽松领口和下摆开叉,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风月场人的轻佻打扮。
她盯着小太监,厉声呵斥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下三滥的阿猫阿狗也敢来撒野?!”
小太监有些尴尬,“宁姑姑……是陛下……”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男人打断了,“走吧。”
男人心跳得很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但他腿还疼着,用尽力气也走不快。他低着头,努力避开老妇人的视线。可就在他刚要踏出房门时,身后再次传来老妇人的声音,“等等。”
小太监忙停下脚步,转过身,“姑姑您还有什么吩咐?”
“既是陛下的意思,他可以留下,你出去。”
“是。”
灵堂门再次关上,房间里只剩两人。 老妇人慢慢从男人身后转到侧边,再走到面前。从那张白净英气的脸上,她似乎看到了前半辈子里见过的好多人……
眼看她走近,男人不顾腿疼,立刻转身要离开。但他刚迈出一步,就听到身后老妇人的声音响起,“你是……”
刚才还过分严厉的声音,此刻却满是颤抖。男人心头一痛,但他没有停步,声音也一如既往冰冷,“打扰了。”
“小少爷!”
两句话同时说出口,男人的背猛然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认错了。”
他说完就要走,但下一刻却被老妇人一把拉住,老人的手冰冷又颤抖,却用尽全力握住他,似乎稍一松力,就会再次弄丢他。
四目相对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已经笼上一层水雾。男人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你认错了……”
眼泪一下子从老人眼中流出来,“你……你是我带大的……我怎么可能认错……”
老妇人一脸不敢相信的激动,男人却别过脸,避开了她热切的目光。泪水顺着他的腮流下,打湿了他轻薄的衣衫。
“老……老天保佑啊……你……你还活着!”老妇人声音颤抖,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我……我们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了……你……你不知道……娘娘临走前一直在念叨你……她若知道你还活着……她在天之灵……该多高兴啊……”
男人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如今这样……不知道……挺好的……”
老妇人心疼地摸着他背,当年那个英勇健壮的少年,如今却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但她口中还是安慰道,“谁说的……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说着,她也忍不住又难过起来,“娘娘……后来很后悔……说……是她……害了齐家……她对不起你……”
听了这话,男人勉强忍住泪,哽咽地问, “当年……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妇人惭愧地低下头,半晌,才犹豫地说,“这……后宫皇储之争……一点都不比战场上厮杀仁慈……娘娘她没有孩子……又想保住齐家长久的富贵……结果……反而连累了全族……”
“哎……都陈年旧事了……不说了……”她快速抹了把眼泪,“少爷,我……我在这宫里还有点关系,我送你走。”
她神情激动,拉着男人就往后门走去,男人刚要劝阻就被她打断,“少爷你放心,我哪怕拼了这条命,也帮你逃出去。”
但刚到门口,她就看到了窗户映出的侍卫影子——男人来之前,这里明明没有人把守的。
看着她震惊的神情,男人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没事……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不愁吃穿,比在塞外时强多了……”
“是我们……害了你……”老妇人满脸内疚,泪又涌了出来——她早该意识到,那个阴冷又记仇的君王既然能偷偷藏了他八年都不被人知晓,自然不会轻易放松警备。
“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皆如此。谁家又能一直鼎盛下去呢。”
老妇人勉强点了点头,然后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那……你刚才在幔帐那……是要做什么?”
“我……随便看看。”
男人语气平静,但老妇人却是一脸紧张,“你……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出去!”
男人点点头,“我若要寻死,八年前就……都活了这么久了,放心吧。”
可老妇人还是担心,“那……那我现在能帮你什么吗?那个……人,他怕被朝臣议论,所以表面上对太后还是尊重的。我在这后宫,也是有几分薄面的。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能帮你。”
男人沉思一下,然后犹豫地说,“宁姑姑……我是有一件事……”
老妇人立刻说,“少爷,你说。我肯定帮你办成!”
男人表情有点愧疚,“过会祭拜的时候……你能……别在这吗?”
“为……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我是怕……到时候看见您……会忍不住……若让别人看到,对你我都不好。”
老妇人强忍着泪,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一会就回去了,娘娘宫里的遗物还没整理完。”
她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宁姑姑……万福寺诵经的僧人到了,您来看看吗?“
两人忙擦干脸上的泪,男人低声道,“你有事就去忙吧。”
“你要好好的……你等我……我一定帮你逃出去……你先忍耐几天……”
男人哽咽地点了点头。
谁都知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老妇人满脸不舍,紧紧抓着男人细嫩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屋外小太监又敲了一次门,“姑姑,仪式快开始了,您……”
老妇人只得强忍着不舍转身离开。但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勉强挤出一点微笑,“你现在……比小时候好看。当年娘娘就和老爷说,挺白净一小孩,干嘛非把自己弄得那么糙……”
听了这话,男人也笑了——虽然一行泪跟着流了下来。他点点头,“姑姑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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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祭拜仪式将在一盏茶后正式开始。”
“皇亲大臣们都已陆续抵达,奴才已安排他们先在偏厅里休息。”
小安子边走边汇报,但主子却并不理会,他阴沉着脸只顾往前走。走到灵堂门口,小安子快步上前,替他掀开幔帐,然后赶紧退了出去。
白茫的灵堂里,只有一个同样一身白的华贵男人。他立在棺木旁,低着头,有些愣神。
自那日在御书房里彻底撕破脸后,两人就没再见过。葬礼事宜繁多,陛下又只有一位皇子,因此很多事情都要亲历亲为。而且本朝一向崇尚以孝道治天下,纵然这位九五之尊心中有诸多不耐烦,但也只好耐下性子,演好这最后一次“母慈子孝”的戏码。
而一走进这间灵堂,他反而感觉轻松了些——也许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才可以脱掉所有伪装,做原本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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