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微撇下吴崖谙过去,朝着尤氏唤了一声:“娘。”
尤氏拉了司微的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如何,可有寻着你想要的铺子?”
司微想起徐三所说的沈家的事,情绪略低,却到底还是笑着应道:“是,已经定下了,儿这会儿带着来福他们几个过去收拾拾掇,再采买些木料之类的东西,再有个一旬的时间,约摸着也就能搬过去了。”
尤氏显得有些迟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那你便先去忙,莫要累着。”
司微自然应下,只这回再出门,吴崖谙便不再与他一道,只是摆手:“人手的事儿,我得提前写了信,教人给老爷子捎去,还有你要的那些个东西,我也都教人给你准备着,到时候一道送过来。”
于是司微便唤了来福几个,跟他一道往顺安街去,只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带着人从外头回来的秦峥。
秦峥面上依旧覆着假皮,作二十多岁模样的打扮,司微却微妙的自这人身上,看出了些许沉郁之气。
秦峥目光自司微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身上略过,便朝着司微略略抬了下颌:“过来。”
第78章
“出去这一趟,可有所得?”
司微颔首,便把已经买下一处铺面的事和秦峥说了。
秦峥的目光越过司微,跨过院门,和院中坐在石桌旁盘账的尤氏和雪酥身上一扫而过,便也跟着止了步:“走罢,带我去瞧瞧你选的铺面,顺带,也跟我说说,这一趟出去可有遇着什么苗头。”
司微这一趟能遇着什么苗头,跟秦峥一道往外走,只对他这话还带着几分摸不着头脑。
秦峥倒也不催,只慢慢悠悠放慢了步子,提点他道:“可有见着这城中往来的摊贩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物价可高,衣着如何,可有遇着什么不平事,又或是什么不寻常的事。”
这般么……
司微琢磨着秦峥所说,于是便答道:“物价比之鸠县是高了些许,比起京城却是便宜不少……再者,吴兄乃是南地人,对这些地界上的物价,多少都有几分把握,倒也没遇着什么价钱特别高的。”
“若说不平事……倒还真遇上了一桩,乃是买下的那处铺面的原主人,跟这萦州知府家的官舅爷之间的龃龉。”
于是司微便三言两语把这中间的事给说了,对那沈家倒也多有几分可惜。
秦峥听闻过后却是摇头:“不是这种,罢了,小微儿,你可知,朝堂之上,诸公之间为何多有攻讦之事?”
司微眉心一跳:又来了……这种动辄便是我考考你的语气,说得却偏又是他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但到底在秦峥面前,司微敛下了几分郁闷,尽力平心静气:“可是党争?”
秦峥颔首一笑:“不错。”
“不过朝中诸公,寻常入手之处,多不在私德,而在政德,只因在其位,谋其政,在其位有失,便为疏忽渎职。”
“不仅影响吏部大考,日后升迁,更重要的是,会给圣上留下这人不堪用的印象……是故党派倾轧,多从其位入手,将此人挤下去了,安排上与自己倾向一致之人,不仅是人情,更是往来,促进政党联盟之间的利益联结。”
“而他们,向来善于抓住每一分有利于己的优势,这么一点点的优势累积起来之后,便是一派党系的崛起。”
“……从私德入手,有用,却也无用。至少,对用人来说,私德有亏之人,有些事用起来,反倒更加顺手,更值得信任。”
“所以,若有朝一日,对上似是萦州知府这般存在的人,莫要寻他私德上的污点,要寻,就寻能要他命——再不济,就是直接断了他仕途前程的要害。”
“似你这般的说辞,就算是拟了折子递上去,落在朝里也不过是打那么几句口水仗。”
“若教萦州知府知晓你在背后的动作……大概,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司微便也明了秦峥先前问的到底是什么——他不是在问司微此行当真有无什么异常,他是在问,观萦州知府治下,可有看出什么关于萦州知府的异常。
但原谅司微,他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司微面无表情:没有达到你想要的目标还真是抱歉哦……
好在秦峥对此也并不在意,只见着司微面上有些气鼓鼓的模样有些若有所思:“怎么,想替那什么沈家出口气?”
司微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本事,能替沈家出气?倒是殿……咳,表兄,在如今不能暴露身份的情况下,难道还能替那沈家出头不成?”
“为什么不呢?”
“以势服人者,必以势服之,如此,才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
秦峥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道似笑非笑的华光:“教你个乖,有事儿没事儿呢,把京城里的那些宗室们的脸认一认,多听听他们在外头传出来的那些个风声……甭管真假,能传出这么个名声来的,多半事出有因。”
“这假的是真不了,但传出来的名声……也假不了不是,任是谁去打听,也都是那么一套。”
“顺带,多摸几个宗室的门路,熟悉熟悉他们处事儿的手段。”
秦峥偏头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玄霄:“去,我记着,我手里还有一枚,是从我八皇叔手下办事儿的人手里得来的牌子?”
玄霄应道:“是,庆王府侍妾陈氏的外家兄弟手底下得来的,寻常帮着庆王做些不入流的勾当,本身也是个赖子。”
秦峥嗤笑一声:“这不入流,也有不入流的好处……找两个人,该敲的敲,该打的打,也教这萦州知府跟着紧紧皮子。”
玄霄一听这话便笑了,冲着秦峥略一抱拳:“得嘞!”
秦峥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而后顿住步子,回头看向司微:“走啊,带路。”
司微跟上,引着他往顺安街的方向走,自个儿琢磨了半晌,终究还是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
“……什么叫,该敲的敲,该打的打?”
秦峥不以为意:“不狠狠敲上一笔竹杠,教他们把招惹来的‘瘟神’送走,他们又怎么会长记性……这点儿寻常小事,没必要放到朝廷里浪费诸公的时间,顺手也就收拾了的事。”
“我出来这一趟,给你置业的银子,还有给姑母打点行程的花费,总得回回本不是?”
“行了,这事儿到此为止,可还有些旁的什么发现?”
剩下的么……司微捡着些说了,譬如说牙市无人可买,街上货郎打扮的多是些出来维持生计的女子装扮的。
再有,便是把吴崖谙那厢帮着送来一批的人手和秦峥透了个信儿。
秦峥闻言略略皱眉,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司微,说到最后渐渐无言:他也不过就是跟着吴崖谙出来买了个铺子,在这萦州城里转了那么一圈,又不似秦峥这般自幼在京城皇宫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哪有那般多地心眼,于是最后只得转了话题。
“倒是殿、咳,表兄,方才出门时,见表兄面上似有不快,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秦峥应了一声,冷眼瞧着这萦州城里如今的模样,带着身后的来福几个慢慢悠悠的跟在司微身后:
“我去萦州城外转了一圈,如今时间已然临近仲春,早已过了惊蛰下种的时节,那些个田地里,却还有老妪于田中忙碌。”
“南地天暖,春日比之京城要来得更早,然而直到如今,却还没有春耕结束。”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司微微微皱眉,说实话,他幼时自记事起便生长于孤儿院中,虽与城镇中的孩子不能比,却也与那些个自幼在田间地头打滚长大的农村出身的孩子们差了许多。
这辈子……尤氏体弱,再加上司微自幼做女娃儿打扮。
除却家里的一些重活能教司微帮着做了之外,似是那些个田亩,尤氏根本不教司微下地,大多数时候都是把他拘在家里,是以这么多年,家里的田亩要么是租赁给外人耕种,每年收租,要么便是请了人来下田帮着劳作。
……这些事,秦峥和司微说起来时,司微觉着自己甚至还没秦峥懂得多。
秦峥提起这些,眉宇之间便又带出了几分沉:“春耕,多翻耕水田,培育稻种,或是翻犁旱地,埋入麦种。”
“待夏日将至,便要忙着插秧,直至夏收,收割小麦……南地雨水充沛,是以便要与天相争,抢在雨水落下之前,将小麦收割脱粒入仓。”
“此时正值夏忙,插秧,割麦,而后紧接着便是夏种,此时抓紧时间,将大豆豆种种下,待到秋末,和稻谷一起,便还能再收一回收成。”
司微听着,便也就明白了。
时下人用的历法乃是农历,也就是后世人所说的阴历,于是“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说的便是这时节的夏收夏种。
且南地气候比之北地要来得更加温润,也就是说,春日在南地来的更早,田地解冻、春耕本就该比北地还要更早一些。
然而司微他们人自京城出发之时,京畿的百姓便已经大批量开始了春耕,如今他们一行人千里迢迢来到了作为南北分割线的萦州,此时,这里的百姓却还没有春耕结束。
在这个民以食为天的时代,农业生产不仅关乎着百姓一家的性命,更是关乎着朝廷的税收,以及粮食储备,说得再遥远一些,甚至关乎官府粮仓里到底能不能在遇到什么天灾之时,拿出足够的粮食,救济百姓,使其渡过难关。
民以食为本,食以粮为先。
没有粮,哪里来的民,没有民,哪里来的家,没有家,哪里来的国?
动摇百姓粮仓,本质上,就是在动摇税收,动摇国本。
这确实是一根铁钉,最后所能导致亡国的因果链。
“耽误了春耕,也就耽误了夏收,夏收夏种,本就是连在一起的……耽误了夏种,秋收之时,他们可还能从地里获得足够的粮食?”
司微喃喃着自问。
司微身旁,秦峥沉默了许久,半晌一声冷笑:“那就得问,是什么事耽误了他们的春耕。”
农人一向把田里的出息看的比命还重,能教他们大规模耽误春耕的,怕不是什么小事。
司微:“什么事?”
秦峥却没有再回答,只拨弄着拇指上的镶了宝石镂了云纹的戒子,跟在司微身后,悄无声息地,似是一道阴影。
半晌,跟在司微身后,看着他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门锁,指使着来福几个进门开始打扫,甚至安排人去打听着要买些木料回来时,自个儿悠悠踱步,把这一处连着铺子的院落都转悠了一圈之后,自个儿在后院的井台边上坐了下来。
他盯着井里腐朽碎开的木桶,半晌,长出一口气:“……所以说,有些时候,我是真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都说教化百姓,开启民智……怎么一个个的,眼皮子竟能短浅到这份儿上?”
“——竟还没一个刚过十岁的孩童看的长远!”
第79章
司微没有理会独身一人坐在井口边不知想着什么的秦峥,也不是太想去理会,他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约摸是见着沈家这一处落满了灰尘的铺子重新卸了门板下来,两侧邻着的店面里便也跟着派了伙计上门打探,倒也不曾空了手来。
东边药铺里的活计带了洒扫用的扫帚撮箕,并着提了水桶过来,西边书斋的伙计则拿了几块抹布并着鸡毛掸子之类的东西上门,跟司微热热闹闹地打了招呼,便跟着撸了袖子一道帮着来福几个收拾屋里老大的灰尘。
药铺里的伙计自称孙六儿,是跟着铺子里的老大夫学怎么抓药的,这会儿把书斋的轻舟小哥手里的抹布扯过来往水桶里一浸,夺了他手里的鸡毛掸子便往架子上扫:
“起开吧你,最是无用是书生,小小一个儿除却认得几个字儿,能做的了什么活计。”
轻舟教他夺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迎面便是鸡毛掸子上扑簌而来的灰尘,一时呛了个正着,连忙举着袖子往后退。
这往后退的不止是轻舟,就连司微和来福几个也跟着呛了个正着。
司微本就在忍着的喷嚏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连着打了好几个。
孙六儿便跟着哧哧笑了起来:“得了小东家,您也别往这屋里处着了,且瞧着打发了人往前头老刘头的杂货铺子跑上一趟采买些缺的东西,连带着瞧瞧西街布庄里头扯一尺麻布回来……这地儿自沈家走后,约莫是得有六七年没人往里头清扫过,这一遭下来,有的收拾。”
轻舟吭吭咳了半天,再甩袖说话时,只觉着嘴里满是沙尘灰:“好你个孙六儿,你就是伺机报复!”
于是只听孙六儿闷着嗓子笑开了。
司微打发了来福去寻个淘井人过来淘井,又按着孙六儿的说法教东福去西街扯上些麻布过来充做抹布用,再又打发了洪福去瞧瞧这街上的木匠铺子,瞧能不能采买些木料或是教人再打些家具回来,剩下的德福则去了前头一条街上的老刘头的杂货铺瞅瞅采买些缺的东西。
这一连串的安排下去,把身边跟着的人都打发了,司微才蹲下身从木桶里捞出一块抹布拧干,顺着先前孙六儿拿鸡毛掸子掸过灰尘的地擦了过去:
“我瞧着咱们这街上,不就有一家布庄,如何还要往西街那厢去扯布?”
孙六儿还没说话,轻舟便已是噔噔两步往外退了退,瞧着门外头没闲杂人等往这厢靠近,这才重新甩了袖子进来:
“嘘,小东家说话可得小心着点儿,这白天不说人,夜里不说鬼……这兴盛布庄的嘛,不人不鬼,不兴说的嘞!”
说着,轻舟也撸了袖子,将外袍宽袖扎紧,一把从水桶里捞了块抹布出来,拧干了水汽,搭着抖擞过灰尘的架子一道擦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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