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笑叹着:“有些时候,我也羡慕底下那些个跟着学手艺的,再苦再难,家人总是在身边儿的,这就再怎么,心里都有个着落……可咱们这些个没了根的人,跟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再怎么着,都是不一样的。”
东福摇着扇子,强笑一声:“除了底下那根东西,能有什么不一样?”
“这平静的日子过着,三不五时打上那么一两壶小酒,收点儿底下学生的孝敬,拾掇两盘菜出来,咂摸着那点儿意思,这一辈子,平平淡淡过去了,多好。”
“你瞅瞅,你这可不就露了怯?”来福轻笑着摇头,“我瞅着师父养的这一群小兔崽子们,手底下的功夫管的严归严,那不比咱们刚入宫那会儿日子过的舒坦?”
“不必三更半夜爬起来值更守夜,不必把自个儿的头沁在大太监靴子边的泥坑里伏低做小,不必整日里抬头瞧着那宫墙,低头就是做不完的活计,整日里连活着都得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来福把杯子里的茶水喝了,摇着头笑:“你别说,别瞅着他们三不五时便拿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来孝敬,虽都不值当什么银钱,但咱们这种宫里出来的,到哪儿能这么着教人给抬举过?逢年过节的腊肠腊肉,没断过的花生米,还有那些个偷偷摸摸塞过来的面人,糖葫芦,芝麻饼子……”
“咱也不是缺这么一口的,没这一口的东西也饿不着,可有这一口的东西啊,想想以后再见不着了,怕是能惦记上这一辈子。”
来福的手搭在东福肩上拍了拍:“行了,咱们来这世间一趟,终归有吃不完的苦,如今能教咱们在师父身边儿沁在这糖汁儿里沁了两年,也算是跟着享福……”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咱们吶,从入宫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跟这些家长里短、人情冷暖是再没了关系的……咱们来的时候,就注定了早晚有一天,得从师父身边离开。”
“不管郡王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回来,这都是一早儿,就安排好了的。就算你不见着郡王,不去想,这也都是一早安排好了的……”
“莫要多去想,那些个,本就不该属于咱们自个儿的那些个东西,痴嗔贪妄,行差踏错,到头来,反倒是把自个儿这一辈子,都给搭了进去。”
屏风后,闭着眼睛的秦峥,把所有的动静都收入耳中,但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96章
秦峥身上的伤极重,在这个一丁点破伤风都能要了人命的时代,他能拖着身上显得可怖的伤□□下来,全靠他的那点子底子撑着,靠兴仁堂各种名贵的药材吊着,靠许清原每天把过脉后都有所调整的苦药汤子支应着。
如此种种,秦峥身上的烧也反反复复烧了大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秦峥原先的那张假面画像并着海捕文书,贴遍了整个萦州城。
城门口戒严,进出搜寻。
各处医馆、药铺门口,也都多了衙役巡察的身影,每每有要买金疮药、止血药的,不仅要再三盘问,甚至还要跟去家里,与伤员对比伤口。
于是肉眼可见的,萦州城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但这些和司微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个开脂粉铺子的,每日的铺子照开,每日的脂粉照售,至于府衙抓的那穷凶极恶的在逃犯人……怎么看都跟他一个整日里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扯不上关系。
司微坐在窗前,和尤氏慢慢对账:“曹家的那批货已经备好了,只等他们上门,把剩下的尾款给付了,咱们这厢就能交现。”
尤氏提了笔,在账本上添补着:“曹家的这批货得再压一压,昨日里曹家商行的人来过,说是银钱周转上遇到了点子麻烦,得教宽限几日。”
司微颔首:“那就先把这批货给博宜赵家,上个月,赵兄来信,说是已经把商道铺排到了嘉陵,这些个东西放在北地很是受欢迎。”
尤氏顿了顿:“来得及么?”
“库里虽不怎么压货,但只要挤一挤,给曹家的这批胭脂眉黛还是能挪出来的,倒是赵家那头,山高路远,得赶在他们商队的人出发北上前,把货给备齐了。”
“不然这一来一回,就得是一年多的功夫。”
尤氏应下,手边的算盘拨弄着,对比着账目和司微一条条理顺下去,直到天边烧起了晚霞,二人才算是把这个月的账理完,连带着把下个月的安排也都提前梳理了一遍。
尤氏舒了口气,将算完的账目合上,视线在司微面上打了个转,说起来铺子里的那些个孩子们的事。
说是孩子,其实里头有些人的年纪比司微还要大那么一两岁,只是寻常时候几乎看不出来,放在当下,也是时候该琢磨起婚嫁之事。
“原先在铺子里住着的时候,有那么些个定下来的,却也没那么方便,这趁着现在搬去了新宅,住的地方宽泛些了,慧娘她们便来寻我,说是想凑着这么个机会,先把这亲给结了。”
尤氏道:“这只消姑娘过了门,这以后便也就有了着落……互相倚靠扶持着再攒上个几年的工钱,待他们身上的户籍一事落定,便也就能在这萦州城里买个一进的小院子,足够一家人过活。”
这种喜事,司微自然不会拦着:“若当真成亲,姑娘们的嫁妆里,总是得陪一套咱们红颜套系里最最齐全的礼盒,再搭一套的头面首饰,这些便算是我给姑娘们的添妆。”
尤氏问道:“那那些个小子们呢?”
司微有些纳闷:“姑娘们嫁人是出门,得靠娘家撑腰,小子们要什么?他们也是出门不成?”
尤氏一时哑然,半晌无奈摇头:“你这孩子,忒是促狭。”
说罢了那些个正值嫁娶年岁的孩子们,尤氏又心忧于司微:
“你的年岁和慧娘家的孩子差不多,眼瞧着他们马上就要成婚了,那你呢?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么一样,整日里捣鼓那些个胭脂水粉……”
司微飞快截住话头:“娘,你还没说,你瞧着那许清原许郎中是怎么个一回事呢。”
尤氏一哽,随即探手在司微头上敲了一记:“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司微目送着尤氏收拾了东西离开,心下略带几分明了。
只是尤氏不愿说,司微便也就把这事藏在心里,万事顺其自然便是。
时间这种东西,说快的时候,眨眼便过了,说慢的时候,一天的时间也能拉得很是漫长。
秦峥半躺在床上,透过轩窗,能嗅到楼下合欢花散发出的甜香,隔着一道屏风,能听到外头尤氏和司微说话的声音。
说的都是些铺子经营上的事,便是后来话题扯开了,却也都是些鸡毛蒜皮。
秦峥对这些鸡毛蒜皮一直没有什么耐性,但如今受伤,精神不济,半躺半坐在床上不能挪动位置,闭着眼睛竟也慢慢跟着他们条理清晰的顺了下去。
昏沉间,有微风混合了合欢花的香气自窗外拂过,那是一种类似于熟透了的蜜桃般的香甜,沁满了鼻间。
尤氏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只手蓦然搭在了秦峥的额上。
秦峥眉宇微动,却没有睁眼,只听得司微一声低语:“还是有些低热。”
探过了温度,司微心下略有数,正准备按着许清原的医嘱去煎药,却不待他转过屏风,便听闻床上一直闭目养神,教人分辨不出醒着还是睡着的人开口:
“从我归来至今,你不问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么?”
司微顿住,半晌:“殿下想说的,不需问,殿下自会说,殿下不想说的,问了也是白问……有些事,不如不知。”
第97章
秦峥看向立在屏风边的少年人,几年不见,比之当初还是个孩童的模样变了许多,不仅是个子快速拉长,就连那张脸,都跟着长开了。
只这性子,还和原来一样。
“什么叫,不如不知。”
司微回身,目视着躺在床上,犹如丧家之……好吧,败架之狼一般的秦峥。
因着身上有伤,不能濯洗,于是秦峥的头发便显得有些毛躁蓬乱,但大体还是顺畅的,拿了银镂盘扣短簪将长发约束于脑后,只总有那么几缕散碎头发勾在一起,凌乱的搭在鬓角。
像极了一只打了败仗的狼。
司微轻声道:“殿下是当今圣上嫡孙,自幼是在宫里长大,眼里看着的,是家国天下,是朝廷党争,是派系林立,是天下百姓,查的那些个案子,也都是为国为民。”
“可微不过一介平民,此生不入仕,眼里只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这就是平生所愿。”
“托殿下的福,如今这些都有了。”
“殿下当初所求,不过是为了微手里那些异于当下所学、所知的学识,如今微已将这些倾囊相授,除却四福之外,连带着当初自博宜送来的那些个孩子们,也跟着学了不少。”
“若殿下有所需,自可将他们一并带走。”
司微看着秦峥:“依着殿下过往待人的脾性,想来也会为他们解决户籍之忧,施恩于下。”
所以司微没有为他们的户籍之事而奔走——司微教出来的这些人,教给他们的那些个东西,本就是留给秦峥的班底。
当然,培养出来的那些个妆娘不是。
秦峥盯着司微的那张脸,眼神渐渐沉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微想说,该教的东西,微都已经教了,殿下当初所求,微已然倾囊相授,而来萦州这一趟,该当幌子也好,该当挡箭牌也好,殿下受此重伤归来,想查之事应当也已经有了眉目。”
“至此,微能起到的作用,都已经起完了。”
司微摸了摸袖子,抽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十张百两的银票:
“这是当初,殿下给的银票,八百两的嫁妆,并着两百两路上的花费。”
将银票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司微看向秦峥:“微只是一介草民,殿下想做、已经在做的事,既插不上手,也使不上力,如此,不如不知。”
秦峥看着那一沓的银票,半晌,低低嗤笑:“你的户籍呢,不改了?”
司微:“按大历律法,貌阅三年小索,十年大览,十年无有音讯者,按已身故,归入旧库。如今,我与我娘户籍已然迁入萦州,涿州鸠县的户籍,待下次大索貌阅之时,想来也该归入旧库了。”
旧库,指的是户籍册子上,已然身死的那些个人的户籍册存放地。
秦峥盯着司微看了许久,半晌,低低一嗤:“你倒是把所有事都打算好了。从博宜赵家送来的那批人,再到如今买通萦州户曹,将户籍迁入萦州……”
“就连这会儿把这些话说开了,都是瞧本王如今得仰仗着你遮掩身份。”
司微皱眉,这一番话从秦峥嘴里说出来,平白多了股子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但实际上,这一遭子事从头到尾顺下来,还真不是他司微过河拆桥——他根本没有过河的必要。
此间种种,真要说谁亏欠谁那倒也没有,但若要说谁占的便宜最大……
玛德,红颜压箱底的班底子都给他了,还想怎么样?
司微深吸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便见秦峥唇边勾起一抹笑:
“我觉着你说的对,一个人,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这就是平生所愿。”
可是小微儿,上了我的船却还能下去的,这辈子,只有死人。
第98章
一个人头大小的包裹,千里迢迢自萦州日夜兼程的送来,进京前后不到两个时辰,户部、吏部、刑部乃至兵部多名官员便被景升帝宣召入宫。
两本奏折被摔在织锦地衣上,景升帝愈发苍老的面色上透着股子潮红:
“南地富庶,文风昌盛,再兼之水路通达,民间多行商贾之事……”
“北疆一役打了二十年,没有南地的粮食、南地的税收撑着,朕拿什么敢去跟北疆的胡人硬碰硬?”
“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诸位,瞧瞧吧,食君之禄,养出来的,就是这么些个胆大包天,贪得无厌的东西!”
“一直以来,那些个盘踞在当地的世家大族都是朕的一块心病,其名望之重,比之官府更甚,再加上他们于当地多年的经营,其根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朕倒是未曾想过,朕心上的这么一块儿心病,竟还有如今这么个解法。”
景升帝砸在地上的那两本折子被大臣们捡了起来,互相传看一二过后,对视间眼底皆是骇然:
近些年来,南地洪涝频频,朝廷没少拨赈济的银子,可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这本折子上说,南地所谓的洪灾,根本是子虚乌有——倒也不算是子虚乌有,没有天灾,却有人为造成的祸端。
“春耕已过,田间地头却无多少百姓,北疆战事已经停了五年,南地却少见新长成的少年。”
“服徭役,这服的到底是哪门子的徭役?”
“什么徭役能教人耽误了春耕,什么徭役能让人服上三五年不得归家,什么徭役能教百姓,下到盐井里,没日没夜的往外舀卤水,守着炉灶整日熬盐,却连肚子都吃不饱,逼的人熬盐的时候将树皮一道丢进锅里熬煮借以果腹?”
“那是我大历的子民,是我大历的百姓——不是狱中死囚,不是穷凶极恶的罪人!”
“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说着,景升帝身子竟是往后一仰。
一时间,景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扑了上去,原本跪在地上,面露羞惭愤恨之色的朝臣们惊得撑起了身体。
“圣上,圣上?”
大太监扶着景升帝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小心拍抚着顺气的同时,声色俱厉:“快去请太医!”
有小太监匆匆忙忙奔了出去。
66/85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