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景升帝方才缓过来,只是面上愈发显得苍老疲惫:“去取金丹来。”
大太监眼底含泪:“圣上,那金丹,您不能再用了。”
景升帝摆摆手:“拿来罢。”
大太监没辙,只能又打发了人去取。
被景升帝传来的几位大臣面露忧色:“圣上……”
景升帝的目光自围上前来的几位大臣身上掠过,定在为首一身绯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身上:
“景卿,此事朝中,便由你来查处——朝里地方,总得一起下刀子,才能把这些附着在骨肉之间的蛆虫剔除干净。”
景兆颜肃容应下:“圣上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彻查此事。”
景升帝靠在椅背上,身形愈发佝偻:“好,朕等着——把诚毅郡王送过来的那些个账本,给景卿送去。”
“还有你们,彻查当地驻军都尉,从京城,到地方,再到背后的那些个脉络关系……”
“朕,不仅要让他们把这些年吃下去的民脂民膏给吐出来,更要他们,拿满门上下的性命来偿还。”
殿内一片沉默,最后是景兆颜上前一步,郑重行礼,应下了这场受命。
彻查澄阳盐井盐田盐场,不仅是要把澄阳盐场所有的过往都给扒出来,赤裸裸的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更是要借此,在朝堂上进行一轮大清洗,给下一任继位者铺路——
南地官员拿百姓当做奴隶驱使,以人命堆出来的私盐倒卖,以及不仅交不上赋税,还要瞒骗朝廷下拨赈济粮款。
这等事,也就是只有在景升帝还活着的时候,才能推行的下去。
才能帮着继位者,在最后的最后,再削弱一波来自于朝堂的阻力。
领了差事的几位朝臣退了出去,拎着药箱一路奔走,额上布了一层汗的御医跟着小太监的脚步匆匆进来,一眼便瞧见了桌案一角摆放在匣子里的金丹。
把过脉后,御医松了口气:“圣上只是怒极攻心,待小臣开一方疏肝解郁的方子用了即可……至于这金丹,圣上还是少用为妙。”
景升帝叹了口气,眼底透着的是化不开的沉:“若非是没了法子,朕也不愿服这金丹。”
“终归,是朕活着一日,便撑着一日罢了。”
正说着,外头匆匆来人,道是诚毅郡王给圣上递了信过来。
景升帝眉眼微动,身边的大太监便已然知机的接了信拆开,将内里的信纸呈上。
景升帝接了信纸,看了眼纸上的寥寥几句,眼底的沉怒竟是散去些许,带着一抹欣慰:
“原先跟着峥儿去南地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我记着是姓司?”
身旁的大太监想了想,附和道:“小的隐约记着,好像是姓司。”
“能教峥儿回心转意,想来,这司氏也是有些手段,取印玺来,备圣旨,这小子,难得在女人的事上求朕一回,总不能不应不是?”
第99章
有圣上敕令,朝廷的反应也极为迅速,除却外派钦差南下探查之外,更是朝着南地官员频频发难,大批人马带着朝廷朝廷公文发往南地。
有文官,有武将,更有天子禁卫。
南地之事在朝堂上到底炸出了多少水花,刑部、兵部衙门的人一方查案一方拿人,其中又攀扯出了多少事端,牵连出了多少官员暂且不提。
终归景升帝还活着,这朝堂就还压得住,事情闹的再大,终归是翻不了天去——这事若是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办到最后又该是个什么结果,那就不好说了。
却说秦峥养伤这些日子,一个人闲暇之余,却也总是想起那天带着伤回来,后半夜时在这屋里听来的那些话。
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是真的。
近些年,宫里的侍女多是掖庭出身,均为罪臣眷属,自幼于掖庭教坊长大,充斥后宫。
若说宫女还有出宫的一日,能有那么个盼头,那些个太监们,则是当真没了出路——自幼入宫,除却分至匠作司、御膳房的,能跟着学上那么点子东西之外,剩下的也不过是些伺候人的活计。
能教狠下心把人往宫里送的,想也知晓外头亲缘已断,再天然便少上那么点东西,出了宫,又能拿什么过活?
不是太监贪财,是得为着自个儿往后余生,生前身后事打量,除却能靠着些银子之外,也就只剩下自个儿带在身边培养的徒弟。
大历一朝,虽前所未有的开了虚爵之例,却也并非是轻易便能挣得这么一份禄米钱,但凡有那么一点机会,宫里的那些个太监们无不要为此争破了头。
而今有人,却是宁愿放弃了虚爵的念头,想留在这里。
秦峥不期然又想起那一日,少年在他面前所说的话,不由低声重复着:“一个人,有一个家。”
“家和,人兴,百事安。”
少年人在说这话时,眼底闪烁着的,是一种轻易便能被人看出的和乐。
秦峥将手里看了半晌,却始终未曾翻过页的书往被子上一丢,倚着身后司微教人做出来的、高度恰好将右后肩的伤口空出来的懒人沙发,怔怔然瞧着架子床的帐顶,眼底透着些怅惘的憧憬。
谁不想,家和人兴百事安呢?
可生在天家,这种东西,向来是可望而不可及。
前朝,后宫,东宫,太子,太子的宠妾……
这所有的一切,一层一层,一件一件的压下来,太子的不待见,朱氏背地里受的委屈,还有夜半悄无声息地抹眼泪,跟着后来的积郁成疾……
他秦峥难道不曾孺慕过父王么?还是说他秦峥是什么自生下来,便是什么逆子,能与生父两看两相厌,百般作为只为给太子添堵不成?
当初从涿郡杀了程钧州,自涿郡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他秦峥求的哪里是一座郡王府?
他求的是接母妃搬出东宫,随他一道别业而居。
可惜圣上不允。
从东宫泥潭里拔出来的,只有他一人。
甚至因此,使得皇爷爷申饬太子,使得朱氏更不受待见之余,平白受了牵连……
瞧着头顶的床帐子,秦峥无端想起了当初景阳宫之事。
那些个掺合进来的皇叔并着东宫侍妾做下的手脚不提,太子在这里头,又有多少是想给朱氏、想给秦峥一个教训,故而冷眼旁观?
毕竟之余太子,他所失去的,不过是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不稀罕,也不缺这么一个孩子。
只可惜,他没料到的是这件事闹得到底有多大。
本就是高龄有孕,朱氏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不说,就连朱氏都跟着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一盆盆的血水从内室往外送,御医来来往往相顾间面上皆是为难。
是时秦峥刚封王不久,虽是郡王,却是皇孙一辈中,唯一一个得了正儿八经王位的存在,兼之身上立有大功,太子一脉声势骤然浩大。
谁也没想到,浴血归京,身上伤都还没养好的秦峥,会在那时带着人出现在景阳宫大开杀戒,最后直接将剑架在了太子的脖子上。
他说:“若我母妃无事,那便教这些人血债血偿——若我母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父王与母妃自该是夫妻相随,父王先走,儿子待安顿料理了东宫留下的美妾,自会向皇爷爷以死谢罪,教咱们一家,齐齐整整的,在地下阖家团聚。”
这场闹剧,最终以景升帝圣驾亲至,开私库任由太医院索取那些个珍贡名药,硬生生把朱氏的这条命给拉了回来,方才是落下帷幕。
太子虽为储君,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君,秦峥此举虽以下犯上,有违孝名,却终究是有大功揽在身上,兼之是为皇孙,非是行那等谋逆逼宫之举,终究是在景升帝该打打、该罚罚、该骂骂的袒护和庇佑之下,将此事高高抬起,缓缓落下。
至于后来秦峥挨了板子,却还咬着牙撑着那口气,硬生生在景升帝的怒火之下,把景阳宫之事查了个底朝天,也彻底跟那些个比自己高了一个辈分的皇叔们撕破了脸。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偏偏秦峥掀出来的那些个事端,还都是能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于是朝中以朱氏为首的一干人等,便仿佛成了一条疯狗,逮着谁都敢上去咬上一口。
以伤换残,这笔买卖任是谁来做,都不划算。
这也是秦峥后来于京城中声誉败坏,满城恶名的由来。
昔日景阳宫之事,那夜昏沉之中,屏风后两个太监的絮语,并着少年人身上的知足和乐,反复在秦峥的脑海中闪回。
秦峥低声重复着司微当时所说的话:“一个人,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人之生平所愿,不过如此。”
“有一个……家啊。”
“你家那小子,后日成亲该是怎么个打算?”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秦峥,突然便听闻窗外有妇人的声音传来。
红颜后院中原先住着的少年人们挪去了新宅,少去了那些个少年们的喧嚣,白日里上工的那些个妆娘却也大多都呆在前头的铺子里,并不经常往后院里来,于是整个后院便安静下来,此时有上茅房的妇人结伴于仓库前路过,说话声便也从窗外隐隐传了上来。
“能有个什么打算,都按着尤娘子说的来,于初三那一日办一场迎亲礼,咱们自个儿的人聚一聚,便也就算是成了。”
“当初我嫁给狗蛋他爹的时候,就那么几匹布料,一辆牛车,就把我给娶过门了,如今小丫嫁过来,甭说东家那头有添礼,便是不给添这点嫁妆,我也拿她当自个儿的闺女看。”
一道清亮中略显柔和的声音说着,秦峥隐约能听出来这是慧娘的声音,在红颜里也算是个小管事的,如今也带了两个徒弟:
“小丫这丫头命苦,爹娘都去的早,就跟着她哥过活……这么些年颠簸下来,是个什么我也都瞧得真真儿的,是个好性儿的丫头,甭说过往还有着跟她爹娘的交情,便是没有,就她那整日里帮着忙前忙后的模样,我这瞧了,心里也软和。”
“我既是拿小丫当自个儿的女儿看,谁不希望自个儿的女儿出嫁时漂漂亮亮的,婚礼置办的排排场场的?”
另一个妇人嘀咕道:“说是这么说,可成亲这种事,终归是两姓之好,这迎亲礼上,还有旁的新人又是什么个事儿?”
慧娘则道:“那你倒是说,咱们这回的六七对儿的新人,得办几回席面,花上多少银两?都是同一天成亲,你自个儿能掏出几桌的席面来,那些个都是乡里乡亲的,是去谁家、又不去谁家?”
妇人一噎,有些说不出话来。
再往下说的事,便渐渐从仓库前走远了,哪怕阁楼上的窗户开着,秦峥也再听不到二人的声音。
秦峥放在书卷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成亲啊……
他记得,当初还在京城的时候,朱氏每每见了他,便要叨叨一连串的车轱辘话,惹的他烦不胜烦。
朱氏说:“成了亲,你身边也就有了人照顾,朝暮饮食衣裳,终归是有人惦记着的。”
“有人把你放在心上,知冷知热的,有些不想跟母妃说的那些话,不能跟母妃说的那些话,也就有了个去处。”
当初的秦峥嗤笑着跟朱氏打马虎眼,提起这些总是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
那些个贴上来的人里,有多少,是冲着诚毅郡王,是冲着皇孙、冲着太子嫡子的身份来的?
他们眼里盯着的,是他的身份,是他的地位,是他背后滔天的富贵。
却偏偏忘了,他也只是个人。
秦峥指腹划过纸页,带来一阵酥麻:
一个人,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你想要的,已经有了,可这些东西我若是也想要,又该如何?
第100章
正出神间,却是玄策大步从楼梯处翻上来:“公子,京城有密信传来。”
秦峥倏然回神:“何事?”
玄策俯身,将传来的消息在秦峥耳畔低声说了,多是些朝廷的动向,以及景升帝对南地的安排。
寥寥几语,却是在养伤安闲了数日的秦峥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百般念头于心间汇集流传,最后蓦然定于一处,秦峥神色渐沉:“皇爷爷当真是这般安排?”
玄策颔首:“千真万确,消息是督指挥使借了飞鹰传来的密信,算算时间,朝中圣旨,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秦峥指尖摩挲着书卷,于一片乱麻中抓住了那根线头:“这几年,皇爷爷的身体怎么样?”
玄策迟疑了一瞬,朝着秦峥缓缓摇头:“公子,圣上龙体事关江山社稷,宫中老人如何敢将内闱之事传与外人知晓?”
秦峥将手里的话本子丢开:“不是教你窥探宫闱之事,给督指挥使去信,问询皇爷爷最近可有频繁延请御医,可有罢朝不临,可有将送去的折子转交内阁。”
“若督指挥使也拿不定主意,便教他把这封信一道递交御前,皇爷爷自会知晓我的意思。”
玄策答应下来,只面上还有几分迟疑不解:“京中,可是有变?”
秦峥问道:“景升二十一年的抄家案,卷宗案卷你和玄霄都瞧过,是时,圣上大怒,牵连者众,杀得人头滚滚,那股子血腥气便是隔着旧纸堆,也能教人胆战心惊。”
“便是如此,当年罪臣及其眷属押解至京,还要着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御史三司会审。”
“而如今,文翰林,武进士,手持今上诰令,抽调五城兵马,着禁军京兵随行,奔赴地方,彻查到底……这除却是为了剜除毒瘤,却也更是一场清洗。”
官场之上,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回景升帝着吏部派官,多从翰林院、武学这等进士及第,承旨观政,以待备选吏部推官的文武进士中挑拣人选,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这是一场从地方开始的,彻底的清洗。
查,彻查,但凡能查出不法之实,证据确凿者,当即可下入大狱。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地方不可一日无有父母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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