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孙家送来的那批皮货,定然是由某地周转,这才换了船舶,一路将其货物送来。
这船要是干安孙家自家的,那就是财大气粗,家大业大;这船要是干安孙家离了本地,自旁的地方周转借来的,能跟人借来船,其自身的身价和背后的人脉关系,可见一斑。
毕竟不会有人把上百两的银票,轻易借给一个穷的连饭都吃不起的乞丐。
钱老板把着司微的臂膀掏心掏肺:
“按理说,这事儿虽是你组的局上牵了线,跟你其实没多大关系……但小司啊,那些个找着门路都想往你的年终宴上挤的人,可都巴望着借你的这么个面子,好拉扯那么两笔生意。他们买卖闹崩,最后损的到底还是你在咱们萦州的名声跟面子不是?”
司微叹了口气:“钱叔,我来的晚,这孙家和方家既然签了契,合该有中人和担保的人,这二人可有去请了人来帮着说和?”
钱老板摇头:“给他二人做中的,却是姓魏的老倔头,去年年底的时候,感染了一场风寒,没熬过,就此去了。”
“当初因是魏老介绍的,魏老跟这两位之间都有那么些子交情,便直接定了契。”
“契书上便只有约定的数目。”
“……这档口的,哪里有保人能给他们做保?”
得,又是一堆乱麻。
司微推开包厢门,把钱老板一道让了进去,这才掩了门跟在后头进屋落座。
就前后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屋里的俩人便已经拍起了桌子。
方老板指着窗户:“咱们同顺布行,再怎么也是在萦州立了将近百年的名声,没得说为了你这一笔买卖砸了自家的招牌!”
“咱们底下收上来的桑蚕丝,该是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咱们手底下织坊的女工也得靠着这么点子活计吃饭,挣个辛苦钱……你且打听打听,我同顺布行虽不至于跟裕丰票号相比,但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来没得说有昧着良心做生意的。”
方老板委屈,孙管事的也不诳多让:“去年与你们同顺布行定契时,说的是萦州城的桑蚕丝价钱并不大,如何现在竟能翻了一倍有余?”
孙管事拍着桌子同样分毫不退:“我六叔与你们定契时,从你们萦州听来的可不是这么个价钱!若是按着你们这个价钱,我们孙家何必千里迢迢从陆路转水路,运这么一船的皮货过来南地?”
“只消过了京城再往南稍稍走上那么一截路,再过上几个府县,沿着陆路便也可尽数收齐了。”
“北地天寒,少有桑树成活,但过了京城往南,却也不是没有养蚕的人家。”
方老板摆手:“你这后生,眼皮子忒浅,既然你说能在京城周边,天子脚下把那些个绫罗绸缎给配齐了,那你何必再往萦州来?”
方老板面上也有着几分着恼,只觉孙管事忒不给面子:
“那些个桑蚕,多是些散户,便有大户人家养来,却也并非是要拿出来买卖,多半便是要留着自个儿用——你道是他们的蚕种又是打哪儿来的?不还是自南地传过去的?”
南地多桑树,是故养蚕成风,北地苦寒,便有于室内养蚕者,那新鲜的桑叶却是少有,是故棉麻丝毛,以丝织品为主的绫罗绸缎则多见于南地,而以毛织品为主的毡毯毪毞,则常见于北地。
孙管事此行过来萦州,不仅是做皮货生意,诸如那些个以兽毛纺织而成的布料,也带来了许多。
二人争执不下,钱老板有心想劝,在这两人之间却也插不上话,正皱眉组织措辞之时,司微推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司微将多出来的两杯茶水推倒方老板和孙管事面前,面上倒还有那么一丝悠然惬意,瞧得钱老板心下愈发着急——只觉货堵在码头,上不了岸的不是司微。
司微听着孙、方二人你来我往,余光瞥见钱老板面上的焦急忧心,不由哑然:“钱叔,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钱老板叹了口气,只得端了桌上的茶水喝茶,他二人这般说着小话,坐在他们侧对面的孙、方二人说话间的声音却是越提越高。
方老板瞧着孙管事的脸上也带了沉怒:
“左右桑蚕丝的价钱就是这么个价,萦州城里你便是再如何打听,那也就是这么个价钱,织出来的那些个绫罗绸缎,再没有能再低的了!”
“待过了萦州,再往南些的地方,只怕那桑蚕丝的价钱还要更贵——那些地方,便是连妇人都要拿来当丁口使,又是地里田间的活计,又是纺麻织布,哪里能抽出那许多的时间去侍弄桑蚕?”
“更何况,蚕本身就还是个金贵的主儿,天气冷了蚕还真就不长,天气要是比人体温度还高,那蚕就得死给你看,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是没人愿意再养这玩意儿了么!”
孙管事接口:“可若如今这般的价钱,我拿了货,回去又如何跟我六叔交代?”
“不成,不成!”
司微正端了茶,借着喝茶的功夫,琢磨着方老板的那句再往南的地方,连妇人都要拿来当丁口使的时候,门口便传来了动静。
是茶楼里的活计提了细长壶嘴的铜水壶推了门进来,说有客人到了。
司微把先前琢磨的事抛到脑后,笑着起身相迎。
先前他教码头的跑腿往司家大宅跑了一趟,教人知会了雪酥,派几个小子往各家宅邸走上一遭。
这不,他要寻的人这不就来了?
进来的几人彼此寒暄恭维着,和司微打了招呼,寻了茶桌边上的玲珑凳便坐。
为首一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气质儒雅和煦,是福源楼的东家,姓徐。
福源楼便是萦州最大的首饰行的老板,身后跟着同行的,则大多也都是整个萦州城里做生意的买卖人。
都是去年与司微商量着,想在红颜的年终局上掺上一脚的老狐狸们。
对他们而言,红颜的年终局更像是一个已经小有规模的、商业开拓平台,又或者说,是一个商业洽谈会、碰头会。
司微与众人见过礼,互相推让着重新落了坐,目光触及因着进来外人,而突然噤口的方、孙二人身上。
司微含笑将两家的官司说了,言及这其中的干系,众人闻弦而知雅意,便纷纷充当和事佬。
福源楼的东家比之孙管事,几乎和孙管事的爹一般年岁,看上去虽是儒雅,却也没少经历风雨,这些个事放在他身上、眼里,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大事。
而似是徐老板这般的人物,如今这小小的茶馆包厢里,坐了不止一个。
于是方、孙两家去年便定下的买卖,便在司微等人的交流和讨论中渐渐劝动了二人:
双方各退一步,让出一部分利润来,重新签订契书——
方老板以低于市场价格的售价,将这批货让渡给孙家,同时孙管事代表孙家接收这批绫罗绸缎的同时,也让渡出一部分来自北地的兽毛布等布料,两者综合下来,终归是谈到了一个双方彼此都还算能接受的价格,这才算是了结了此事。
方、孙两家的交易自去进行不提,左右价格什么的,在这茶楼包厢里都已经谈妥了。
而待钱老板长出一口气,与司微作别,去接满庭芳的香料时,先前出了大力,帮着司微调停的徐老板等人,便将重心挪到了司微身上。
福源楼的徐老板笑容和煦中透着几分调侃:“你说你有今年年终宴的想法要与我等商量,原竟是你借着这个名头来搬救兵!”
司微轻笑一声:“一半一半,请了诸位过来,也是借着这个由头,与诸位商议一件事。”
“这在商言商,也是因着今日之时,有的一个念头。”
司微把方、孙两家的事报到衙门时,衙门里给出的回复与众人说了:
“这些个事,在官老爷们眼里,兴许都是些不关己的小事,但要真落在咱们自个儿的身上……这些个纷争,朝廷不管,便是管了,也是‘衙门大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去一回想再出来,多半得小心教人给剥下一层皮来。”
“所以我便想,牵扯咱们萦州的几大商户,共同组建商会,维护既定利益的同时,也能加强各行各业间的联系。”
司微边说,边把自己思考来的东西慢慢往外丢:“再则,也是把整个饼子做大,就譬如说这年终会,一开始,也不过是红颜邀了些合作伙伴来凑热闹,哪里晓得能像去年那般,认识的不认识的,便是借了帖子也要往这热闹里一凑。”
当然,谈成的生意司微更多是有所耳闻,毕竟红颜也只是做些胭脂水粉上的买卖,跟旁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这索性,便一把给放开了,有诸位给的底气,咱们今年年底散出去的帖子,说不得得是再多邀些商户人家赴宴,为着咱们日后在萦州的发展,还有经商环境的和缓……诸位说呢?”
茶室内有一瞬的沉默,但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大力附和,于是众人便索性借着这么个机会,参谋起商会的组建来。
最后约定,在今年年底,年终宴上,得是大办一场,便是那些个派发出去的帖子,也得提前准备了去。
就这么着,萦州商会的雏形,渐渐定下,只待年底年终宴上,向众人正式宣告商会的存在。
只是到底,今年的年终宴是办不了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像是一颗炮弹砸进了幽潭,水花迸溅而起,呈滔天之势,炸了天下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106章
消息是跟着景升帝的圣旨,一道递到秦峥跟前的。
圣旨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却是和景升帝驾崩的消息一起传到了萦州。
传旨的太监跪在秦峥身边哭的泣不成声:
“原本只是偶感风寒,哪里知晓太医院的那帮子庸医换了几个方子都没止住,只说圣上这些年殚精竭虑,花耗了太多心力,一直都是靠身体底子撑着……”
有身体底子撑着的时候,自是无病无灾,可一旦这身体底子花耗干净了,那就是病来如山倒。
“到最后,圣上不得不用些强提精神头的丹药,可再怎么,奴才领了圣旨出京的时候,圣上都还好好儿的……”
秦峥坐在椅子里,耳旁传来的是传旨太监的哭声,手边桌子上摆着的,是他等了两个月的圣旨,连同他搁在郡王府的尚方天子剑一起被送来了南地。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封圣旨到了地方,交到秦峥手里的时候,竟成了遗旨。
秦峥的手搭在明黄的缎面上,慢慢抚摸着。
过了许久,再开口时秦峥的嗓子已经带了哑:“临走前,皇爷爷可有什么,另外要交代给我的?”
传旨太监抹着眼泪,想起临行前景升帝的叮嘱,一时再次决堤:“有、有……圣上要奴才叮嘱殿下,南地之事,定然要刮骨疗毒,除恶务尽,要殿下撒开了手去做,他等着结果。”
“噗——”
男人嘴里漱口的香茶喷了出去,近乎跳脚一般从玲珑凳上蹦起来,拽着一旁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开始擦嘴,再抬起眼时,眼神盯着来人丝毫不敢错:“你说真的,瞧清楚了?”
仆从点头,极为肯定:“错不了,真是正儿八经的传旨太监,还带着卤簿仪仗,在城里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去了顺安街。”
这话一出,胡知府脑门上的汗都跟着下来了:“那红颜,跟诚毅郡王是个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仆从也是一脑门的雾水:“这,小的不知啊……”
反倒是正在剔牙的小舅子开口:“听闻这红颜的主家,是嘉陵人出身嘉陵尤氏。”
男人琢磨着这么个名字:“嘉陵,尤氏……我怎得不曾听说过?”
小舅子道:“嘉陵尤氏,早就在当年韶关关破,胡人南侵的时候覆灭了,也就剩下那么几根苗苗,留存了些许过往的家财,后来其中一支将要绝户的败家子打听着,寻着了昔日流落在外的姑姑,于是带着剩下的财产便投奔了鸠县的外嫁妇,这才有了这么些钱,搭上了博宜赵家,来萦州开了这么个铺子。”
提起红颜的主家,小舅子似有说不完的话:“我听说那红颜的东家,就那姓司的,也是个风流的人物,在鸠县不过十岁之龄,便习惯往花楼子里钻……这些年出落的倒是愈发占便宜,惹得那些个女人们倾心。”
“就连清风楼的炙手可热的晚霞姑娘,那都一门心思的往他身上放,还得人攒了一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皆为君子之交,风流而不下流——我哪里就下流了?”
知府家的大小姐撇了撇嘴,虽没说话,却也能瞧得出她眼底的鄙夷。
然而这鄙夷嫌恶却不是冲着司微去的。
男人,也就是萦州知府,胡毅成抹了把头上的汗,问询二人是否有得罪过红颜的人。
小舅子没好气地道:“他自开自家的脂粉铺子,跟我一个卖布的有什么关系?”
大小姐则是道:“那倒不至于,他家的脂粉,如今风靡萦州,就连那些个宴请,姐妹间说的也都是红颜每每新推出来的新妆面,追捧都还来不及,哪里至于上赶着得罪人的?”
胡毅成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也不知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这红颜开在咱们萦州,约莫着也就将近四年……这是一早,便在咱们萦州城扎下的钉子啊……”
说着,胡毅成带着那传话的仆从便走:“备车,我得去看看。”
似是赵知府这般动起来的人不是少数,但说能走到秦峥跟前的,却是一个都没有,大多都被拦在了外头。
而此时红颜的后院里,则又迎来了一波人。
为首的也是个太监,比起上一个带着景升帝的圣旨和千余兵马一道过来,最后却只差抱着秦峥的大腿哭的模样要神气的多。
连带着跟秦峥开口时,都带着股子趾高气扬的味道,结果教玄策一脚踹在膝窝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硬生生来了个五体投地,好不狼狈。
司微抿住嘴唇,站在秦峥身后悄无声息地当个挂件,瞧着这一处闹剧——左右今儿个一天,红颜是甭想再开门做生意了。
秦峥微微弯了腰俯视着被一脚踹倒在地的太监,唇边牵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既然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手谕,那手谕呢?是你自个儿拿出来给我,还是教我唤了人来自个儿搜?”
71/85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