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没有半分差错,姜于却不大满意,“哎呀,少卿啊少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我的意思是,如若日后我真去了即墨城,那离淄城就很远了,而你……”
姜于犹豫片刻,索性一咬牙,对郦壬臣道:“我就直说了吧,少卿,与你相识多年,我一直不明白你的所思所想,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我只问你,如果你当真无心仕途,父王将我封在即墨,你可愿随我一同去?”
郦壬臣惊讶的微微张大了眼睛,她没料到翁主会这么直白。
只听姜于继续道:“如果你并非无心官场,那么又为何不参加这次十年难遇的期会呢?你可知有多少像你这般的士人都指望这一次崭露头角,好储备资历,期待以后能去各国王庭求官呢?”
“小人……”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
姜于打断她,坐直了身子,率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你不愿说,我也没心思打听个底朝天。我并不是要逼你做事,这几年来,我姜于何等样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何曾逼过谁?我只是念着,如果你想入仕,那么无论做什么,我都情愿助你。”
姜于掀开车厢的窗户一角,朝外看着,脸上是恃宠而骄的小翁主特有的天真和骄傲,她道:
“你若想在王庭做大夫,我便去求父王封你个大夫,你若想去别的城邑,我齐国地方千里,百二十城,总有你看得上的,我便请父王派你去。”
郦壬臣知道姜于情谊真切,但如此单纯的想法,也只得令她哑然失笑了。
前几月有传闻说齐国国君染了痈疾,年岁又老,多月不见好,就在这个关口,齐国第一巨商田嚭又突然大力资助了莒侯姜缴,莒侯为齐王异母庶弟,年岁与齐王相仿,长年远离淄城,老迈之身,本不足为虑,但莒侯却是与二公子姜栾属于同一个母族的,而公子栾近年来颇为受宠,齐王甚至将淄城附近的共城封给了他,公子栾于是借机频繁游走在王庭卿大夫之间,国人尊称其为“共仲子”(排行第二,是为“仲”)。
与此同时,公子臼虽贵为嫡长子,有将军晏氏一脉的全力支持,但与齐王的关系并不亲密。
虽说在齐国嫡庶之分并没有太大的贵贱之别,庶子更受宠于嫡子的情况已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当此之时,王庭若还不能统一派别的话,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齐国,也并不如它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呢。
姜于见郦壬臣久久不言,便放下窗户,笑道:“我知道少卿在想什么。”
郦壬臣道:“翁主方才一番话,令小人诚惶诚恐,感激不尽,只是……以后的事情,又有谁知晓呢?”
姜于大笑,貌似随意的说道:“那能有什么知晓与不知晓呢?我明白自己的位置。父王确实疼我的,将我封在即墨,做个闲散城主。”
她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丝往日不见的狡猾,“日后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接任……就算王庭天翻地覆也罢,那有什么关系?我的位置都不会变,而不变就是最大的变。”
郦壬臣回望着姜于的目光,这叫她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位翁主也并不如平日里所表现出的那样全无心智。
“还有的是时间,少卿且慢慢考虑吧。”也许是不想给郦壬臣太大压迫,姜于立刻转换了话题,她指了指放在榻上的包裹,笑道:“虽然没能给你个惊喜,你也用不上了,但我还是要说说,你绝对猜不出这斗篷的来历。”
听到这一问,郦壬臣默默垂下眼皮,“……小人猜不出。”
姜于立马很得意的说:“这皮毛是漠北银狐才有的,生存于高山极寒之地,只有远在西北的汉国和狁方部落才能寻到,我是花了大功夫才从郑国商贾那里买下来的,冬天披着,又轻盈又暖和,你来摸摸看嘛……”
姜于在一边兴高采烈的说着,郦壬臣的头却更低了一点,缩在宽大袖笼里的手不自觉的紧紧捏住了袖子,指尖用力到发白,她没有伸手去摸那件斗篷。
汉国,汉国……她怎么会认不出汉国的特产呢,那个只要一想起来便会令她心痛的国度。
姜于自顾自讲了半天却没得到回应,有些奇怪的去瞧郦壬臣,只见这位年轻士子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破绽,温婉泰然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阴郁和忍耐。
“少卿……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姜于有点担忧,想靠近查看。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地晃动,随即外面传出一声“吁”声,马车停住。
还不待马夫报告,更不待姜于靠近,郦壬臣便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道:“小人……许是马车坐久了,有些眩晕,请翁主见谅。”她身形略显急促,两步便跨了出去。
第21章 名实之论(三更)
名实之论(三更)
从城外进入的马车都是通过西门进入稷下学宫的, 由于学宫毗邻西门,因此也被称为稷下门。
稷下学宫距离齐王宫不远,这是淄城城内第二大巍峨耸立的建筑群, 规模仅次于齐王宫,足以见得它对于齐国的重要性。
郦壬臣从马车上几乎是跌落般的走下来,稍微调整几下呼吸, 心情才得以平静,田姬紧跟出来,担心道:“主人, 您没事吧?”
郦壬臣轻轻摇摇头,朝门口迈几步,等待翁主下车, 再一同进去。
稷下学宫的大门全部由夯土台基垒成,台阶宽阔, 蔚然大气,正门上刻着“稷下鸿门学宫”六个篆书大字,是百年前一位爱好学问的齐国国君亲自题写的。
作为全天下最重要的学术交流中心,稷下学宫建为成排的宫殿式建筑, 共有五排, 形制规范,外有围墙,内有河流。这里每年都欢迎天下各国的贤者、士人自由出入,招揽天下有识之士。
学者不分高低贵贱,无论是贵为一国公子,还是穷困如街边乞丐, 只要有所思、有所能,学宫便一律予以优待。这些学者们来自五湖四海, 他们出身不同,学派各异,他们聚在一处互相争辩、诘难、吸收、融合,畅所欲言,言论自由,汇百家为一炉,形成蔚然壮观的“争鸣”气象。
年轻的士子来这里虚心求学,渴望一朝学成“屠龙之术”,四海名扬天下闻;老资历的夫子来到这里开派建学、著书立说,期待传播自己的思想于后世。
在这里,产业繁荣又风气开明的齐国允许士人“不治而议论”,鼓励他们“不任职而论国事”,学宫士人甚至有时充当了齐王政事顾问团的功能。
因为这样的关系,稷下学宫也变成了天下各国的“人才智库”,百年来,从这里学有所成的“稷下之士”,大都能得到各国君王的青眼相待。可以说,经过这么多年齐国的苦心经营,稷下学宫已然成为了华夏九国士人们心中向往的明灯,那是天下公认的崇高学府。
今年的学宫,场面尤为热闹,因为“王霸之辩”的期会命题,这里几月之间便聚集了更多的学者,大门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场盛会也无形中带动了淄城的食货交通、民生繁荣。
姜于也终于从马车上下来,此时寒风已经停止,地上铺了一层积雪,她笑嘻嘻的走到郦壬臣跟前,道:“这两天可真是热闹啊。”
她一眼望过去,注意到学宫门口的马厩里停了一大串的车架,其中有几个颇为眼熟,姜于的眼神开始变得玩味起来,“嗯?人来的倒是很齐,这下有意思了。”
“翁主是指什么?”郦壬臣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见到了几架和姜于的马车规格相仿的车辇,所不同的是,其他几架马车都是以朱漆绘制青鸟,唯有姜于的马车上是用的紫漆。翁主偏爱紫色,淄城城里差不多人尽皆知。
“原来王上和王后也来了。”郦壬臣默默判断道。
“不止哦。”姜于伸手一架一架指过去,数道:“父王、母后、虢夫人、公子臼、公子栾……还有……公孙勉。”
说完她还自顾自嘀咕道:“阿勉这个小屁孩怎么也给带来了,好久不见,我还真有点想他了呢。”
齐王宫几位重量级的人物都来了,这么大阵仗郦壬臣还是第一次见,不等她再思量,姜于已经一把扯住她,朝大门内走去。
两人走了两刻钟,来到游就馆,这是学宫中场地最大的一个殿堂,不出意外的话,期会应该就在这里举行。
此时游就馆中空空荡荡,只有零星的几个士子在里面对坐闲谈,看来上午第一场辩论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身量宽大、脸盘方方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此人头戴进贤冠,腰悬“虞师上大夫”铜印与君子之剑,见到她们两人,吃了一惊,快步走上前,先对姜于作揖道:“微臣见过翁主。”
这人正是祭酒大夫郦夫子的长子,郦渊,字伯冉,也是郦壬臣的师兄。
姜于也回礼作揖道:“学生也见过郦大夫。”
随后郦壬臣也冲郦渊作揖问好,三人就这样揖到一处,再一同直起身来。
说起来,郦渊也算是姜于的半个老师,因此她才以礼相称。按照齐国的惯例,每位公子翁主在成年后都要被安排一位授业导师,通常由齐王从稷下学宫里挑选学问高深又言行敦厚的学者担任,虽然……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或翁主并不会真的来学宫听课。
姜于被安排的导师,便是郦渊。至于她那两位兄长,都是由学宫祭酒郦老夫子亲自辅导。
郦渊对她们道:“二位今日恐怕来迟了,晨间的辩论已经结束了,下一轮要待明早才举行。”
他又专门看向郦壬臣,笑道:“少卿是又改变主意了?又想来参加这次期会了吗?”
“啊……这倒没有。”姜于心直口快,替人抢答道:“我只是叫少卿来会会那个南宫之奇。”
郦壬臣被弄得有点尴尬,但还是默默说了一句:“南宫夫子声名远播,我想此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向他请教一二。”
郦渊一会儿看看姜于,一会儿看看郦壬臣,明眼人谁都瞧得出来,翁主姜于可是对郦壬臣上心得很呐。
而郦壬臣的态度就……很不自在了,郦渊默默叹了口气,被王室相中总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这种微妙的关系如果稍微处理不当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什么也没表示,继续说道:“南宫夫子目前正歇在后舍驿馆处,我可以引你们前去。”
郦壬臣说道:“那我先写过拜帖方妥当。”
郦渊点点头,“也好。”
几人在就近的学舍里找了笔墨,天气寒冷,墨汁都冻干了,得浇上点热水才磨的开。
郦壬臣左手提笔,文不加点,快速写好了一份言辞恰当的帖子。撰写拜帖并不复杂,只要在一片手掌大小的宽宽的木片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来历、所为何事,以及要见人物的名字,再加几句敬语就可以了。
姜于瞧着她大方端正的字体,奇道:“少卿,我早就想问你了,大部分人都是右手执笔更顺畅,怎么你是左手使得更顺呢?你平日吃饭、写字、用剑之类的,也都是使左手吗?”
郦壬臣面色如常,笑道:“是的,我生来便是如此。惯用左手的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啊。”
一旁的郦渊似乎不想她们继续这个话题,立即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对对对,少卿一直是用左手的,嗯……我们去寻南宫夫子吧。”
第22章 争鸣(四更)
争鸣(四更)
三人朝后舍的驿馆走去, 就在同一时间,郦壬臣要去见南宫之奇的消息却在学宫里不胫而走。学宫不仅是学术交流密集的所在,也总是花边八卦传播最快的地方。
一开始众人还只是传言“郦壬臣欲向南宫子请教学问”, 后来传着传着,很快被发酵成了“郦壬臣欲一战南宫子”。
这下可就炸开锅了,人们都很好奇这个打遍学宫无敌手的南宫子和少年才女郦壬臣之间能迸出什么火花来。
就这样, 一传十,十传百,学宫里大批士子纷纷从四面八方一窝蜂涌向后舍驿馆……
于是, 待郦渊带着郦壬臣和姜于慢吞吞的抵达驿馆门口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摩肩接踵, 喧闹不停,直道上已经没有了干净白雪的踪影, 尽是被人群反复踩踏后的泥泞不堪。
郦壬臣一眼望去全是人影,唬的她一愣,“这是……怎么了?”
郦渊也很震惊,当他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后, 只得无奈一笑, 这么冷的天都挡不住年轻人的八卦之心啊。
这帮士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现在这种处境,搞得郦壬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她还是走上前去,迈上驿馆的台阶, 手执拜帖,叩门, 朗声道:“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
随着她这一声过后,周遭霎时安静下来,屏息以待。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回应,郦壬臣又说一遍:“稷下学宫学子郦壬臣拜见南宫夫子!”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回应,人群中有人小声絮叨:“陈国的南宫子这几日辩倒了我们学宫所有人,心中肯定已经轻视我等了,所以才故意不见,哎!”
郦壬臣被晾在门前,姜于在下面看的心里冒火,恨不得冲进馆里把南宫之奇揪出来痛骂一顿。
只见郦壬臣垂首思量片刻,喜怒不形于色,再次抬头,说道:“郦壬臣拜见南宫之奇!”
嚯,这是直接名对名问话了。
话音一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响,驿馆大门洞开,在人群的面面相觑中,从门里走出一个小厮装扮的仆人。
郦壬臣将拜帖的木片双手高举过头,朝他递过去,那人也以同样的姿态接过来,又快速转身回到门里去。
不一会儿,小厮再次出来,恭敬道:“南宫之奇有请郦壬臣!”
郦壬臣便随他迈进门去,甫一进门,就见一位中年男子坐在厅堂中央,朝她这边望过来。
郦壬臣微微欠身,双袖合拢,趋行至他面前,作了一揖,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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