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匪歪着身子躺在壕沟的泥水里,浑身上下被扒拉的乱糟糟的,面目全非,直到最后,惊握着那两枚仅有的铜板,疯狂的捶着冷硬的泥地,吼道:“他一点钱也没剩!”
直到此刻,惊才理解了白天在城内的时候,郦壬臣说的那句“恐怕在城外找到那山匪也没什么用了”这话的意思。
她哭丧着脸问:“你是不是早就判断出他会把钱花个精光才出城?”
事实摆在眼前,又何必再问呢。其实方才看到那山匪负隅顽抗的样子,郦壬臣心下便已明白,如果他身上还留着些钱,就不会那样拼死也要挣扎。
站在山匪的角度去想,女孩能从鄢邑追到坪城来找他要钱,那肯定是抱着极大的决心,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一分钱也没剩下,女孩指不定会一冲动就宰了他,与其等着挨宰,不如拼死一搏,先打死这女孩,再逃回山里。
郦壬臣一言不发,寒凉的月色下,她看到女孩的眼中似乎蓄起了一汪泪,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她的心一揪。
女孩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希望这个混蛋被天打雷劈去见阎王!”
郦壬臣收回探在山匪颈间的手,“他已经在阎王殿了,”她说,“因为你已把他打死了。”
直到郦壬臣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惊才意识到面前的山匪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一阵寒风吹过,顿时叫她感到透骨的冷。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映着月光,郦壬臣看到惊的额角流下了一滴液体一样的痕迹,“你受伤了?”
随着她这一声提醒,惊也才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温热的黏液淌过,她抬手抹了一把,嗅了嗅,是血。
“没啊……”惊奇怪自己明明没被山匪扎到怎么会有血。
她刚把血抹去,又有新的血淌下来。她顺着脸颊去摸,待摸到额角上的时候,手触到一片皮肤,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疼,这才知道自己早就不知何时挂了彩了。
想来应当是那山匪第一次扎她喉咙的时候,她一下子没完全躲开,匕首贴脸而过,划伤了额角。
方才惊不知道自己负伤了,心情又紧张,没觉得疼,现在知道了,立马开始感到钻心的疼。她扯下山匪身上一块布条,捂住受伤的额角,并不在意,“没事,很快就好了。”
她们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同时紧张起来,如果让坪城的官兵知道这里刚打死了人,那就更糟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因为来的人是田姬。
“你怎么才来。”惊愤愤道。
田姬刚跳下壕沟来,正要解释,郦壬臣却先一步替她说道:“她不会武术,来了也是添乱,而且,咱们也没叫她来啊。”
田姬赶紧点点头,补道:“方才我见你们在官道中间打起来了,正犹豫要不要出来,却见那山匪又扑向了主人,我便立马翻出壕沟,跑来相助,没想到等我赶到时,这边已经没有了打斗声,我只好沿着壕沟一路找过来,看看你们是在哪个位置,现在才寻到。”
听她这么说,惊不再抱怨了,而是看向郦壬臣问道:“你竟然替自己的奴仆开脱?”
惊又想到郦壬臣教会田姬识字学文的事,她的心中又开始冒出酸楚了。
“呀!你受伤了。”田姬看到惊用胡乱揉作一团的布条死死捂住额角,便凑上去,移开那条布,又扯下一块山匪身上的布料,两条绑在一起,替她缠在头上,一圈又一圈,牢牢将伤口包扎好,最后打个工整的结。
田姬包扎完,叮嘱道:“要是得空,你回去抹上点烧酒,若找不到酒,就涂上点盐水也行,可不能污了伤口,害了温病可不得了……”
她正嘱咐着,却见惊的眼中不知何时落下一滴泪来,骇的她不敢再多说了。
“你怎么……”郦壬臣也吓了一跳,不过眼下的情况,任何语言安慰都是徒劳的。
夜深了,乌云遮住了月亮,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们听到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回去还有什么用呢?我会死的,阿青也会死的。”
什么意思?
三人一时陷入静默,惊站起来,道:“全告诉你们也无妨了!”
她抹掉脸上混着血水的泪水,“阿青怀了身孕,现在月份大了,马上临盆,什么重活都干不得。干不了活,主人自然就不给她饭吃,她没爹没妈,靠什么活?”
惊的嗓音几近哽咽,“我便想着多干一份工,多领一份饭。我一面砍柴、沤肥、翻土,一面替主人养一冬天的羊,这样才多一碗饭吃。现在好了,我弄丢了羊,也没拿回钱,主人定是要打我一顿,不仅不会给我两碗饭,还要扣我一个冬天的饭食。”
“我饿一冬天倒没什么,我挖野菜、啃树皮也能活下来,又不是没经历过,可阿青跟着我的话……”
惊讲不下去了,因为她的眼中又涌出了冰凉的泪水。
一个即将足月的孕妇,能够熬过这个冬天吗?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郦壬臣心下喟叹,终于明白了这两天遭遇的所有事情的始末因由。
惊为了自保,学会了在小主子手底下过两招的功夫,后来又阴差阳错为了阿青向小主子动了手,带走了阿青,阿青怀孕后,惊又主动多干一份活,养活阿青。
小主子却怀恨在心,故意叫惊弄丢一只羊,害她们没吃的。于是惊被逼无奈便抢了从郑国边境过路的郦壬臣,卖了她们的马匹,企图重新买一只羊填回去……可天不随人愿,兜兜转转还是一场空。
郦壬臣梳理着所有事件的经过,只得出一个无奈的结论:从头到尾,惊和阿青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作为奴隶,她们的一生都是被动而窘迫的,哪怕她们什么也没有做错过,也依然无法抵抗纷至沓来的灾难!
“如果你愿意的话……”郦壬臣吐出几个字,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田姬知道她的心思,但同时也知道她从不说没有把握的事情。
“反正我要死了,我把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吧。”惊领着她们又回到了鄢邑,回到了谷仓,从米缸中扒出了一柄剑和一个行囊,行囊里是两件换洗的衣服以及一点寒碜的散碎铜板。
拿回东西的时候,田姬和郦壬臣对视一眼,万万没料到这些东西竟然就埋在她们俩被绑住的时候靠着的那口缸里。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你们走吧。”惊冷冷道,她决定放走她们。“我凭白绑了你们,还害你们丢马,本身就是我错在先。”
现在的惊早就心如死灰,也不怕郦壬臣会去报官来逮她,因为早死和晚死没什么区别。
而且惊的心里有种隐隐的直觉,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感觉郦壬臣和田姬不会去告发她的。
第36章 郑都曲沃
郑都曲沃
郦壬臣和田姬再次上路了, 她们已经到达郑国,她们的目的地是郑国的国都——曲沃。因为按照齐国翁主姜于那封亲笔信笺的指示,能够接应她们的那个人就在曲沃。
郑国国土面积不及齐国和汉国, 它仅有五十座城,但却成了天下九国中最为繁荣富庶的邦国。只因它占尽天时地利。
郑国位于天下中间的位置,东临齐鲁, 西靠汉、蔡,南接申、陈,再往南便是渺小的申、陈两国, 穿过申、陈,就是幅员辽阔的楚国。
处在这样一个核心的地理位置,从郑国出发无论去哪国都非常便利, 可谓四通八达。
发达的交通网带动了贸易行业的繁华,郑国聚集了天下最精明的富商和贾人。《九国方舆图志》云:“郑国处天下之中, 上下交通,无往不利。”
以上都是郦壬臣从书中或者稷下学宫的郑国同学那里学到的东西,但她还从未亲自好好的考察这个国度。她心中好奇,作为郑国第二大都会的坪城已经足够热闹了, 国都曲沃又该是何等盛况呢?
她的心中始终还惦记着惊的事情, 要怎么才能救那孩子?她现在无权无势无财,要想救人,恐怕也要仰仗远在曲沃的那个贵人了。
从坪城到曲沃路程有点远,她们赶了两日的路才到,由于没有马匹,她们只能全程徒步。不过这样虽然辛苦, 但也有好处,郦壬臣可以一路上考察郑国的风土人情与地形地貌。
这两日中, 她们只吃了三顿饭就花光了余下的那几个烂铜板,这首先要怪郦壬臣在齐国时本来就生活拮据,七年来实在没攒下什么钱来。但还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客观原因是——郑国的物价实在是太高了!
按照《货殖书》的记载,贸易越繁华的城市,物价也越高昂,特别是在生产行业欠缺的地方,就更是了。
郑国将这一规律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人风尘仆仆的抵达曲沃城的大门口,郦壬臣和田姬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城门守卫那里验明“传碟”,才走进去。
曲沃城总共有两道大门,全为木架结构,与坪城的城门样式相似,但更为高大宽阔,城门上挂着一块镶金的牌匾,写着“曲沃”两个大字。
“连城门牌匾都是镶金的,可见这郑国国都有多么财大气粗。”
郦壬臣仰头端详片刻,又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那封姜于写的锦书,乐观估计:“看来我们马上就不会饿肚子了。”
她们踏上城中最宽阔的一条道路,沿街走着,立刻便被车水马龙的人潮所淹没,郦壬臣举目望去,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曲沃城与坪城的结构类似,都是采用蜘蛛网形的道路规划,这种结构便于商贸往来。
与坪城不同的是,曲沃城看起来明显更加干净和富贵。
比起闭塞拥挤的坪城,曲沃城有着更宽阔的道路,可以供两驾马车同时通过。她们惊讶的发现,街道地面上都铺着瓦片一样的陶砖,所有街道都是通铺过的,人们下雨天走在上面也不会打滑,郦壬臣不由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
街面很干净,不见一块污泥,空气中也没有像坪城那样家禽粪便的味道。她仔细嗅了嗅,不仅没有臭味,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脂粉味飘散在大街小巷。
尽管商肆稠密,作坊林立,但整个曲沃城比起坪城反倒更安静,人群也不那么拥挤。曲沃城的占地面积比坪城大三倍还多,人口却差不多一样,这里人人都有足够的空间泰然自若的活动。
她们走过几个街坊,发现街道两侧的店铺要么大气高耸,要么小巧精致,甚至连那站在店门口负责揽客的伙计,都穿着簇新的绸布衣裳,一个个白白净净的脸盘,翘首而立。
店内装潢富丽,珠光宝气,一望便知是寻常黔首消费不起的地方。人人都说曲沃是个风流地,郦壬臣今日才亲眼验证。
这里的酒肆,卖的是天下最香的名酒;这里的布庄,卖的是天下最华美的锦缎;这里的饭铺,召集了天下最能耐的庖丁和厨师,做得出独一无二的诱人美食;这里的戏院,豢养着天下最甜美的歌喉;这里的青楼楚馆,汇集了天下最貌美的妓女和最俊俏的男倌……
在曲沃的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郑国精明的贾人们可以在这里尽情倒卖天下各国的奢侈品,什么物件赚钱,他们就贩卖什么。他们将齐国产出的精盐与丝绸卖给蔡国人,将楚国雕刻的华丽青铜器卖给鲁国人,将汉国打造的结实兵甲卖给陈国人,将申国编织的靴履卖给齐国人,将郧国的楉果卖给全天下的人……
若有人要问,郑国人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
答案是,没有。
这是个躺在贸易网上来摄取暴利的国家。
贸易带来的巨额收入甚至占据了郑国王廷近七成的财政收入,为了方便贸易,郑国颁布了全天下最宽松的课税政策,以及保持最中立的外交策略。
于是九国的富人与贵族都偏爱将自己的资产储存在曲沃的币庄里进行流通。
它的都城——曲沃——也自然成了一个十足的烟花富贵地,一座富人的天堂。
这里的货币多如流沙,因此享乐营生也便空前繁荣了,曲沃素来被誉为天下富人的“销金窟”与“安乐乡”。
在曲沃,郦壬臣看不见一个穷人。
她心中惊讶极了,这竟然是一个国都的状态吗?
她们一路走一路看过来,一直走到接近城中心的地段,随后便很容易的找到了她们想找的那户规模宏大的人家——范卓公邸。
不出郦壬臣所料,商人在郑国的地位比在其他国家都要高得多。而这个国家最富有的商人——范卓公,果然是有资格将府邸建在郑王宫跟前的。
眼前这座范卓公邸,规制看起来甚至比郑国丞相的宅院都要气派。
郦壬臣打量片刻,确定这就是姜于在信中所写的人物,然后才走上台阶,从袖中摸出那封锦书,礼貌的递给门童,口中道:“鄙人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特执拜帖,拜见范卓公。”
却不料那门童根本不接那封锦书,斜睨她一眼,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郦壬臣顿时有点尴尬,这一出倒叫她见识了郑国的又一个特点。
在别的国家,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一定地位,首先要看他/她腰间有没有配大夫印,以及有没有佩士大夫剑,这都是地位的代表。
但是在郑国,以上这些大概都是不太重要的东西,郑国人首先只会看这人的穿着打扮,穿不穿绫罗绸缎,有没有宝玉璎珞悬在腰间,头饰是否精致,车架是否华美,若要主动上门拜访他人,那还要看来人有没有带什么珍奇的礼物。
显然,郦壬臣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厚着脸皮又去说一遍:“鄙人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奉齐国翁主于之命,特执拜帖,拜见范卓公。”
那门童听见“齐国翁主”几个字,终于转头来瞧她了,将她和田姬分别打量一通,眼中露出鄙薄之色,似乎是很怀疑的样子,道:
“既是齐国翁主的贵客,首次登门,却不曾备一份薄礼吗?”
“这个……来时匆忙,竟疏忽了。”郦壬臣强忍着尴尬,说道:“而且我二人在郑国的边邑又糟了一场抢劫,实在始料未及,今日唐突拜访,还望海涵一二。”
那门童见她谈吐不俗,颇有风度,想了想,道:“那拜帖给我瞧瞧。”
郦壬臣递过去,门童展开看了,只见这锦书是用上好的织锦缎做的,确是齐国王室的用料,边缘还绣了几只青鸟图案,绣工极为齐整,也确是齐国王室的图腾,门童这才信了几分。
28/90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