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等着,待我进去通报一声。”门童说完,把厚实的大门拉开一道缝,钻进门去,大门又重重的关上了,好像生怕她们溜进去。
只等了一小会儿,门又开了,那门童跑出来,喜上眉梢,口中道:“贵客,快请进,奴家主人有请!”说着还将两扇大门全部敞开来。
门童突然换了副脸,猛地这般热情,倒让郦壬臣不大适应,她与田姬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愕然。
郦壬臣喝田姬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穿过宽阔的大门和雅致的二进院门,眼前的风景不禁令郦壬臣咋舌,范卓公不愧为郑国首富,府邸建的酷似一座小王宫,亭台楼阁,花池假山,九曲回廊,一应俱全。
无论是在汉国还是在齐国,从来没有商人敢修建如此奢华铺张的庭院。
当她们走进正厅的时候,望见一个女人等在那里,这女人服饰雍容,脸盘圆润,看起来像三十多岁的样子,自成风韵,但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
她眼中好像时刻透着机敏,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毛披风,那厚实的皮毛质地叫郦壬臣看起来很眼熟。
第37章 范卓公
范卓公
郦壬臣认得出那是来自汉国的名贵狐裘, 她想起来姜于在那封亲笔锦书中提到过,姜于曾在范卓公这里买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和范卓公也是多年好友, 那件准备送给她的银狐裘斗篷也是在范卓公这里买下的,本来想当作个惊喜送给郦壬臣,只不过郦壬臣没有收下。
而现在, 郦壬臣就站在这位范卓公府邸的前院里,面对着一个身披汉国狐裘的女人……阴差阳错,一切竟有这样的巧合。
她猜想眼前这女人应该就是享誉天下的范卓公了。
郦壬臣在庭院外放慢了脚步, 因为现在的情形叫她一时不知道待会儿该如何与范卓公见礼。郑国自有国情在此,看看这座豪气的宅院就知道了,恐怕这位富商的礼仪规格要比士大夫还高呢, 万一失礼了可就不好了。
然而不等她踏上台阶,那女人便率先一步迎出来, 扬起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哎呀,是齐国来的稷下高士吗,快请进!”说着还像好朋友似的去扶郦壬臣的肩。
两人并肩而行, 范卓公亲亲热热的把人带到厅中, 厅中早就摆好了一大桌案的山珍海味、瓜果饴糖、茶点澧酒,一副为她们接风洗尘的情状,像是早就在等着她们似的,其实距离范卓公知道郦壬臣要来也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
郦壬臣大为惊讶,这些竟然都是刚才准备好的吗?
范卓公看起来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子,嗓门又高又亮, 总露一副笑容出来,待人接物麻利又熟稔。
“郦夫子一路辛苦啦, 若早知翁主要叫您来曲沃,我定然头几日就去边境接应您了嘛。”
“范卓公客气了,怎敢劳烦。”郦壬臣作了一揖,和她见礼。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叫郦壬臣有点不适应,商人果然机敏,嘴皮子又利索,仿佛刚才那颐指气使的门童与她没关系似的,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翻篇了去。
范卓公很照顾郦壬臣的心态,继续笑呵呵的张罗着:“快来两个人,请两位贵客去后院梳洗一番。”
一丛奴仆拥着郦壬臣二人去了后院,跨过门槛时还听到范卓公热络的嘱咐声在背后追上来:“请两位贵客去最好的汤池泡泡身子,那可舒服的很呐……哦,后坊还有几套新做的衣裙,也一并拿去叫郦夫子挑选!”
郦壬臣被云里雾里的带到后院,范卓公邸的仆从仔仔细细的侍候着她们,沐浴洗漱一番,郦壬臣的心境很快恢复了镇静,在心里默默思量范卓公其人。
商人往往不会像士大夫那样爱好端架子,更不会因为一点面子纠纷就拉不下脸来,无论什么样的人物,只要在他们身上有利可图,聪明的商人总会保持热情和周到,因为这样做代表了生意的机会。
郦壬臣心下感叹,无怪乎范卓公的生意能做的那么大了,那女人看起来和谁都能处成密友的样子。
可是,郦壬臣的身上又有什么利益可以图谋的呢?显然范卓公的利益考虑是在翁主姜于身上的,能叫齐国翁主亲笔写信托付照应的人,从前可是没有的。
郦壬臣整饬完毕,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锦缎衣服中挑了件看起来最朴素的穿上,是一件蟹青色带暗纹的交领衣裳——范卓公实在没有不带花纹的衣服。
她很多年没有穿过绸面的衣裳了,这时穿在身上,只觉得滑溜溜的很不适应。
田姬被留在后院用饭休憩,郦壬臣还不放心的专门去看了一眼,见那饭食比他们七年来吃的哪一顿都丰盛,这肯定也是范卓公悉心安排的吧。
郦壬臣放心下来,就随着仆从走出来与范卓公应酬。
“郦夫子果然风姿绰约啊,这衣服与您很相配呢。”范卓公真心夸赞道,眼神充满赞许,像在夸一个邻家妹妹。
郦壬臣知道无论自己穿哪件出来,范卓公都会这样夸赞的。
她谦逊的笑笑,“范卓公盛情,晚生实不敢当。”
“哪里当不得呢?您分明是天生丽质呀。”
范卓公一边说着逗趣的话,一边道:“我们自己人就不要客气来、客气去啦,快坐,快坐。”
然后她请郦壬臣在东位坐下,自己则西向坐,这是很抬举郦壬臣的表现。郦壬臣坐在一张柔软到过分的锦绣鹅毛垫上,臀部和大腿的触感让她觉得有种不习惯的舒适感。
范卓公又扭头对仆人道:“斟酒。”
仆从端酒上来,黄金打造的酒壶,黄金打造的杯具,杯底的精细花纹处处彰显着奢华。
两人相对而坐,双手执杯,平举,共饮了一小杯甜酒,只一口,量不在多,在礼节。
这是士大夫之间宴请才会用到的礼节,显然是范卓公是为了郦壬臣才预备了这一环节的。
从方才门童通知她到现在,也不过几刻钟的时间而已,范卓公竟然能想到这许多细节,又筹备的如此周到,郦壬臣不得不感慨她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奇人。
按照礼节呢,此时宾客应该说些带有韵脚的祝酒词,来表达对东道主款待的感谢。这对郦壬臣来说不在话下,她略一思索,恭谨道:
“瑶清密勺,实羽觞兮。
挫糟冬饮,酎琼浆兮。
陈酿不废,宾如归兮。
卓公尽欢,介景福兮!”
【改编自《楚辞》】
范卓公听罢,开怀大笑,似是高兴极了,“好文采,好文采呀!”
她笑生两靥,爽朗道:“我呢,就爱与你们这些做夫子的交往,感觉连饮酒都沁人心脾了呢!”
她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大概换个职业也能对其他人再说上一遍,不过听起来倒是发自肺腑的样子。
郦壬臣欠身道:“方才进门时就想说,‘夫子’的称呼,在下可担不起,范卓公今日肯收留我们,便犹如救命之恩了,若不嫌弃,您直唤我少卿便好。”
在士大夫眼中,“夫子”是用来称呼那些德高望重的学者的,郦壬臣现在既无名气,也无官阶,自然不可以被叫夫子的,范卓公是有心想捧高她才那么叫的。
范卓公大方的点点头,满眼热情,“好啊,既然您这样看得起我,不与我生分,那我也不客气咯。”
她执杯道:“来,少卿足下,再一杯呢,算我自罚,为我那不懂事的门童致歉。”
范卓公饮完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说道:“我已差人痛打了他一顿,罚他去清理三个月的牛粪了。”
痛打一顿又被扔去清理粪便,这大冬天的,可着实要受不少苦,郦壬臣于心不忍,道:“范卓公言重了,那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何必如此呢。况且是晚生考虑不周在先,冒失来访,本就不对。”
范卓公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金杯,冲她摆摆手道:“嗐,方才是谁说叫我别客气的?怎么您还叫我范卓公呢?”
“这……”郦壬臣意识到这女人直接跳过了她想问的主要问题。同时,她也看到了这个阔绰的女人竟然有一双饱经风霜的手,粗硬,褶皱,仿佛是多年前被重活蹂躏的痕迹。
这令她想到了流传在坊间的那些关于范卓公的传奇般的事迹……
不等她回话,范卓公就自顾自的继续道:“想必您之前也有所耳闻我那不值一提的经历,我本是蔡国人,本名卓寮,儿时也算读过几本书,还未起过字号,便从了商……”
郦壬臣听她的意思,没有字号可不好称呼,范卓公该不会是想叫她直呼其名吧?那可使不得。
于是郦壬臣先一步说:“既如此,那在下便称您为卓君吧,请万万不要推辞。”
“啊……那也好。”卓寮点点头,应下来。
她低头望着满桌子的好菜,拈起一双银筷子,“咱们别墨迹啦,快吃菜,饭要凉了。”
她明白郦壬臣奔波了这许多天,一定饿狠了,就不再多话,省去一切不必要的应酬礼节,专心吃饭。她怕郦壬臣不好意思,就自己先吃起来,也没说要再祝酒。
郦壬臣很感念这份无形的体贴,一边吃饭一边考虑一些问题。
她这次带着姜于的锦书来投奔卓寮,本来只想暂时歇歇脚,但是见识到卓寮后,觉得她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甚至比那传闻中的还有意思。
两人吃饱了饭,卓寮跳过了饮茶寒暄的步骤,率先提出来:“就请少卿足下先去后院歇息吧,我已命人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都燃好了地龙,暖和极了,请您在此安安心心睡一夜。我还有些公事要办,您有什么事呢,待明早再议,可好?”
郦壬臣自然要说“好”,卓寮真是很会照应人的感受,这番话无异于安排到人心坎上了,从齐国一路坎坷过来,她早就累的骨头快散架了。
范卓公邸的仆人做事很利索,正如他们主人的气质一样。郦壬臣和田姬很快就被引到了一件无人打搅的厢房中,房中有两个隔间,田姬睡在外屋,她睡在里屋,屋子里果然很暖和,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田姬早累惨了,天还没黑,她就已睡着了。
郦壬臣虽然也身体疲倦,却没那么早睡,她看了看厢房木架上的竹简,发觉竟都是些齐国稷下学宫里常常流通的书。
显然,像范卓公那样的人是不会读这些书的,那么这些书籍出现在这个厢房里只有一个解释了——这些都是专门为郦壬臣准备的。
郦壬臣再次感叹卓寮高超的待客之法。
她抽出一卷《九方舆图国志》,翻到《郑志》那一章,竹简崭新,一看就是此前没人动过的,也不知道范卓公是怎么安排手下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找到这些书籍,又放在此处的,也算煞费苦心了。
她开始读起来,读了几句,又想写点什么,便把这卷竹简放回原位,然后从自己包裹中取出自带的那卷《九国方舆图志》,取过香炉旁的砚台与毛笔,研好墨,开始圈点勾画。
她回忆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和体悟,写下批注,不知不觉天色便深了。郦壬臣点起烛灯,继续读、写。
这厢房里的灯具用的是市面上流行的那种簋形灯,青铜制的,终于不再是黄金了,因为黄金不耐热,做不得灯具。
簋形灯的好处是样式美观,烛光明亮,坏处是费灯油。郦壬臣在齐国时,只舍得用那种上下分层的椭形灯,名叫省油灯,虽然不大明亮,但节约油钱。
院里响起敲梆的声音,戌时到了。郦壬臣觉得很困,若在平时,她还要再读一个多时辰的书才歇的,今日且早早放下。
她躺进松软的蚕丝锦被中,吹了灯,四周陷入黑暗,脑海中浮现出这段时间经历的惊险时刻,一幕幕走马灯似的略过,最后定格在一个女人身上。
卓寮。
在坊间,关于郑国首富范卓公的新闻总是不绝于耳,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生长于蔡国,少时也读书,可能是由于学途无望又家境微寒的缘故,最后便弃学从商,做起了生意。
卓寮一开始在蔡国境内兜售手工商品,而后辗转九国,倾销货物,建立关系,最后在郑国的范城做大,发家致富,成为举世闻名的贸易商,是以世人都尊称她一声“范卓公”。
这当然是过誉的光环,因为通常只有各国王室或者重臣才会被赐以“某公”的爵位,虽然郑国对这些事情规定的不那么严格,但能够随随便便被尊称为某某公的商人,也仅有卓寮一人而已。
作为一个贾人能有这等荣誉,放眼天下都是独一份的殊荣。
郦壬臣盘算着这些半真半假的信息,很* 快便睡着了。
第38章 汉国秘辛
汉国秘辛
也许是床铺过于舒适了, 她们一觉睡到第二日的辰时才醒来,郦壬臣几乎是惊醒一般的起来,她还从没睡这么久过, 她快速穿好衣服,在别人家里睡懒觉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外面的仆人们听到动静,敲门进来, 送来梳洗的用具和早点,其中一个仆从说:“郦大夫不必着急,我家主人尚还未醒呢。”
什么?郦壬臣惊讶的看了那仆从一眼, 卓寮也睡过头了吗……
“主人昨夜处理公务到很晚,所以今日起晚了。”那仆从解释着,“她说您要是起来早的话, 便请您吃过饭稍等她片刻,她与您有事要说。”
好嘛, 这样一来,郦壬臣反倒成了“早起”的那一个了。卓寮不是一般的会照料人的情绪。
她的目光探究似的在那名仆从脸上绕了一圈,仆从像没瞧见一样,撤下盘子便走了。
郦壬臣不禁默默感叹, 能做到这份上, 看来翁主姜于是卓寮关系网中顶顶重要的顾客呢。
屋里留下郦壬臣和田姬一同用饭。她不敢耽搁太久,匆匆吃过便嘱咐田姬留下休息,自己去了前厅。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刚在前厅坐下,卓寮便一副哈气连天的模样出现了,身上换了件比昨日更加华丽的衣服, 但还没来得及戴首饰,她清亮的嗓门给人带来一种欢快的气氛:
“少卿足下可当真拘谨啊, 奔波了那么多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一夜,却又起得这么早。”
郦壬臣柔和的笑笑,“卓君府邸的软榻实在太惬意,昨晚我们二人睡得都很好,今日比平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才醒呢,这都要多谢您的款待。”
“别和我客气这些啦,我来不了士大夫那一套,我只知道,结交少卿这样的朋友叫我很高兴,若您有生意与我做,我就更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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