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寮收了钩,将最后一条鱼抛进木桶里,“本来是想通过垂钓来镇定心神,没料到又将往事给勾了起来。也罢,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讲过,今日说给少卿听听,一吐为快,心里竟觉得舒坦多了。”
她又数了数自己桶里的鱼,“二十六条。拿几条今晚去炖汤吧。”
她捡出几条肥硕的鱼儿,然后又哗啦啦的将剩下的鱼全部倒回池塘里。
郦壬臣想着,她之所以对自己畅所欲言,除去情不自禁的缘由外,大概还因为自己马上将要离开郑国了,不会再回来。所以对自己说什么,风险都不大。
况且,卓寮还想要听到郦壬臣的建言呢。
郦壬臣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那么无论如何也该叫卓寮听到想听的东西了。
她也学着卓寮的样子,留下几条肥美的鲤鱼在桶里,将剩下的又倒回池水里。
第41章 伯夫人
伯夫人
两天后的上午, 郦壬臣便被领到了郑宫门口,宫中的侍者干脆利落的告知她觐见被安排在午时前后。
郦壬臣再一次感受到卓寮在郑国权势之强大。商贾之人竟然可以毫不顾忌的直接参政,这样的政体哪怕在开放包容的齐国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不过, 卓寮这日还有别的要事处理,并没有陪她去郑宫里。
她踏上了一段汉白玉凿刻的金水桥,密密麻麻的宫殿群便涌入她眼中。
郑宫面积不大, 建筑也并不很高,但花样繁多,形形色色, 沿着宫道排列,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个个造型精巧,耗资靡费, 连那高处用不到的房檐缝隙,也描绘着五彩的金漆,悬挂着荧荧发光的绸布,叫人炫目。
空气中似乎流淌着名贵香料的味道, 惹人迷醉, 极目望去,似乎能看见晨光下升腾而起的梦幻般的烟雾,侧耳去听,甚至能听到宫中美人传来银铃般的娇笑。
郦壬臣走在其中,也渐渐觉得迷迷糊糊的了,直到前面的侍者停下脚步, 才如梦方醒,她在心中悄悄琢磨:住在这样纸醉金迷的宫殿中, 这郑国的国君可真是个爱享受的人物。
侍者的话从旁边传来:“君上正在与群臣狩猎,请郦生稍等片刻。”说完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郦壬臣把将要出口的道谢的客套话咽回肚子里,她站在一间耳室的门口,知道要在此处等待,刚才那侍者甚至都懒得将她引进去坐下,难道这便是郑国对待游说士人的态度吗?
郦壬臣对今日觐见的结果悄悄捏了把汗,同时心想郑伯会在哪里狩猎?
冬天草木凋敝,禽兽稀缺,按礼制本不该是捕猎的季节,身为一国之君的郑伯竟然在隆冬狩猎,这就足以令人咋舌了,而这壅塞的宫殿中又怎么会有猎场呢?
她在门口逡巡几步,听到耳室的另一侧传来呼喝奔走的声响,就转角去看,看到的一切解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只见耳室的侧面是一片空地,被一圈篱笆围拢,面积不是特别大,但也足够十几个人策马奔驰,空地里面是地毯般柔软平整的草地,正值冬天,草坪已经褪色,只留下灰黄色的草絮,此时草絮上洒满了新鲜的血迹。
十几个身着贵族骑服的男女正在对篱笆内的野兽展开一场围猎——不,准确来说,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篱笆内的野兽种类很多,有松鼠,巨麂,野生豹子,羚羊,鬣犬,山鸡,野鸭……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林子里共存的野物。
郦壬臣看了一会儿,明白了,这分明是从各处的树林里搜捕来的,放进这片围起来的空地中,专门供郑伯尽兴厮杀。她仔细去看,甚至发现篱笆中还有被故意折断翅膀的黑鹳和本来用于耕地的黄牛。
郦壬臣只觉得心冷,在华夏九国中,大部分的邦国都以农业为主,因此宰杀黄牛被看作是严重的犯罪。可在这里,黄牛却被随意的屠杀。
再看那些围猎的人群,个个骑着骏马在篱墙中挥刃、追捕,杀的满头大汗,畅快淋漓。在他们中间,有个衣饰最华丽的中年男人,他的发冠与旁人都不一样,他带着一枚金冠,□□的骏马也最神武健壮,马鞍上挂着玛瑙和彩珠,垫着织锦的鞍毯。
郦壬臣认为那人大概就是郑伯了,郑国现在的国君——姒好。
郑国以“姒”为姓,与鲁国乃同祖邦国,据说千年前同出一源,本应最亲,但说来也奇怪,现在这两个邦国之间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不仅如此,两个国家的发展走向也完全相反,郑国发展成了最不顾古制的国家,而鲁国却陷入了因循守旧的泥淖。
郦壬臣站在篱墙的外面,远远的看着,在人们没注意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眼前的情景令她觉得这场觐见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出现在这儿,没人会听她的。
她在原地站了一个时辰,在这期间,郑伯当然抽空瞧见她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她只好又站了一个时辰。
郦壬臣大概能猜到,这是郑伯对卓寮的一个下马威。
如今商贾与朝廷已发展成了难舍难分的关系,郑王庭需要商贾的力量来充实国库,但同时却不愿意商贾过多的分享行政权力,这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一个难解的局面。
因此,对于卓寮介绍来的士人,郑伯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就一口回绝,但也不会表现的太热情就是了。
午时到了,这场围猎渐渐进入尾声,一场围猎过后,篱笆内的活物所剩无几,但郑伯似乎正在兴头上,不愿意就此罢休,还与身旁的近臣热切交谈着什么,郦壬臣的脚早就站麻了。
篱笆外的武士观察着国君的脸色,又扔进去几头羚羊和野豕,一场屠杀似乎又要掀起了……
忽然,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君上还不曾结束吗?”
郦壬臣转身去看,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样子,穿着便服,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她的身边走着方才领郦壬臣进来的那个宦侍。两人居然肩并肩走,不分前后。
郦壬臣感到一丝奇怪,心中猜测这到底是哪位贵女,难道是哪位大夫的女儿吗?还是郑王宫里品级较高地宫女?
她看不出这女孩子的身份,也就不好行礼,只能微微欠身,垂首肃立,有点尴尬地杵在原地。
“我早就说了吧,君上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那名宦侍不耐烦地抱怨着,仿佛带她来这里是浪费他时间。
“可是蜡祭典礼今晚便要开始了呀,君上既要与我一同去为黔首们降福,今日总得演习一遍吧。”少女的秀眉蹙了蹙,担忧道:“我还是头一次参与这样的典礼,万一出岔子可怎么办。”
郦壬臣听到她的话,心里大为震惊,按照礼节,能够与国君一同参与蜡祭典礼的人……不正是只有国君正夫人才行的吗?!
虽然早就听说郑伯今年娶了一位刚及笄的新夫人——作为上一任殁逝夫人的续弦,但郦壬臣完全不敢相信近前的女孩子就是郑伯夫人。
倒不是这女孩年龄小的缘故,而是宫中的侍从对待她竟然完全不像对待女主人的态度!
郦壬臣趋行上前,朝女孩拜倒,“小人觐见伯夫人,夫人安康。”
女孩还未说话,那宦侍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似是觉得她的举动很蠢。
女孩则害羞的微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示意,“起来吧。”
郦壬臣站起来。
女孩好奇的打量她,见她比自己高一些,头戴士人发冠,皮肤白皙,唇红齿白,脖颈修长,容貌倾城,女孩忍不住惊叹道:“好标致的人物,生的这样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所谓人靠衣装,郦壬臣自从认识了卓寮,服饰便不得不考究起来,今日觐见郑伯,在卓寮的极力推荐下,她穿了件绛红色的菱纹丝袍,配绢白里衬,显出她如凝脂般的肤色,直裾深衣,大带一束,烘托出她典雅高贵的气质。
她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多么不起眼的位置,都会叫人注意到的。
郦壬臣俯首回答伯夫人道:“小人姓郦,上壬下臣,字少卿,自齐国而来,欲觐见郑伯。”
听其言,观其行,伯夫人眼睛都要看直了。
郦壬臣本就生的秀丽,讲话时,音色清澈,眼若一泓秋水无波,充满睿智,腰悬长剑,仪态自如,动静行止间,更显风姿绰约,叫人一见难忘。伯夫人不由心生欣赏,笑眯眯的说:
“原来是齐国的稷下之士。你抬起头来与我讲话吧,不必多礼。”
郦壬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位年纪幼小的伯夫人,这下离的近,看的也更清楚,她竟然觉得这女孩的样貌有种熟悉感。
伯夫人朝篱场里遥望一眼,皱了皱眉,一点架子也没有,道:“你在这里等了许久了吧?”
“小人辰时就在此处恭候了。”
伯夫人替她担心起来,“哎呀,这么冷的天,又站了这么久,要不,你先去我的殿中坐一会儿。”
郦壬臣还没有回话,旁边的宦侍却先叫起来,“不行!这是君上要召见的人,她不可离开此地。”
听到宦侍的语气,年轻的伯夫人脸上浮现出一种怯畏的神色,不再说话。
郦壬臣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局面,心下估计这男人应该是郑伯身边最宠信的宦官。
无论哪国,王宫里这样趋炎附势的奴才都多的是。
她想了想,朝那宦侍的方向迈了一小步。
“休要无礼。”她平平淡淡地说,声音不大也不小,脊背却挺的笔直,微微扬起下巴,“服侍国君夫人是你分内之事。”
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从郦壬臣口中讲出来,仿佛自带一股天然气派。那宦官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她,在接触到她凛然目光的时候,又不由自主避开了,再出口时都有点结巴:“你……齐国来的客人,这跟你可没……没关系!”
“君上现在没有空闲,难道你瞧不见吗?你这没眼色的宦官。”郦壬臣的音量依旧不大,不急不徐的,但平静的话里却带着一种贵族腔调的语气。
那宦官呆在原地,嘴里吐不出一个字,奴性使然,这场面叫他感觉自己天生比她矮一等似的。
郦壬臣继续:“没人教你么?身为宦官不能拒绝国君夫人的命令,国君若知道了,必会因此杖毙了你。”
那宦侍掂量了一下她说的话,君上现在正玩在兴头上,如果真的叫君上知道了,他可能就麻烦了,谁又能保证君上发起飙来会把气洒在哪一个头上呢?
但他还是不大服气,说:“也许……伯夫人也不乐意在君上召见前带走他要见的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咄咄逼人的看着伯夫人。
娇小的伯夫人一下子有点慌了,态度软了下来,妥协道:“好吧。”但是眼神还一直望着郦壬臣。
郦壬臣没看那宦侍一眼,转而对着伯夫人,缓声道:“伯夫人,请问您方才想要小人做什么?这个不长耳朵的宦官方才似乎没听见,所以现在,他谦卑的恳求您再告诉他一遍您的意愿。”
女孩知道她是在鼓励自己,便吸了口气,道:“我……我想请郦生在君上召见之前去我的宫殿坐坐。”
宦官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郦壬臣微微颔首,“小人谨遵伯夫人之命。”
伯夫人眼中显出惊喜的样子,眼含热切的看着郦壬臣,显然很高兴有人帮她教训那个宦侍。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那宦侍在原地咬牙切齿了一阵子,也只好跟在她们身后走了。
伯夫人独自带郦壬臣进入自己的殿中,叫那宦侍留在了屋外。“郦生,我该谢你的。”她动容的说,“平日里,他们从来不听我的。”
“伯夫人言重了,小人并没做什么。”郦壬臣埋下头,恢复了谦谨的样子,“您只要想着,这些宫中的侍从内心都是懦夫就可以了。按照您的吩咐做事,是他们的本分。”
殿里的暖炉烧的热烘烘的,热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顿时缓解了郦壬臣已经冻僵的身体,她感到舒服极了。
这宫殿里的装饰都是新的,新的布帘,新的香炉,新的地毯,新的桌案,香炉里正燃着椒兰香料——这可是稀罕的奢侈品。
郦壬臣默默打量一番,想来郑伯还是非常宠爱正夫人的。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着取暖,过了好一阵子,郦壬臣在想国君什么时候能结束那场围猎。
年幼的伯夫人则在揣摩她方才的话,随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说:“郦生,方才你对他那一下子,说真的,派头看起来比我更像个公卿贵女呢。”
郦壬臣心里一惊,谨慎道:“小人不敢。”她立即俯下身去,担心自己是不是大意了。
“啊,你别这么紧张。”伯夫人着急的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呢。”她把郦壬臣扶起来,脸上扬起一抹孩子般的会心笑容。
郦壬臣瞧着她这样的笑容,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又从心里冒出来了,伯夫人的样貌怎么会让她有熟悉感呢?
但是她来不及深想了,门外传来了宦官的高叫:“君上传齐国郦生觐见!”
第42章 亲人
亲人
郑伯接见郦壬臣是在一处偏殿中, 殿中有十几位大夫分列而坐,他们的猎装都没有脱去,还是方才在篱墙中围猎的那一众角色。看起来郑伯并没有想要好好接待这位士人的意思。
郦壬臣趋步走进, 众人见她步上殿来,容颜整肃,礼节颇有大家风范, 行仪如秋兰玉树,自有一股风流气质,众人都不禁为之侧目。
与国君见过礼, 郑伯却不给她赐坐,而是道:“孤方才围猎乏了,待会儿要去与众卿宴饮一番, 以解困昧,郦生是稷下名士, 有何讽谏,直说无妨。”
这是没有给她留多少时间的意思,结合早上看到的情景,郦壬臣已经想到了, 无论她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论点来, 都无法令这样的国君留心的。
“小人区区寒士,不敢自称什么名士,君上谬赞了。”郦壬臣只好维持着跪着的姿势说道:“只是不知君上日理万机如此,又有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用到小人浅薄的才识呢?”
既然郑伯丝毫没有给她机会的意思,那便早点结束这个过场吧。
郑伯大笑,为郦壬臣的识趣而感到愉快, “孤欲问为君之道。”他随口说了一句,抬手松了松自己身上猎装紧巴巴的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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