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游说于各国王庭之间本是常见之事,卓寮只是没想到初出茅庐的郦壬臣竟有如此胆量,她看到郦壬臣坚定的眼神,便知道她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好吧,这倒不难,我可以引荐。”思量再三,卓寮答应下来,“除此之外,您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果然是地位尊崇的范卓公,随便安排一位士人见国君都显得像是小事一桩似的。
如果是仅仅作为一个智囊,郦壬臣的请求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她还有想问的外事,“我还想请教您关于多年前狭陉关之战的事情。”
卓寮道:“我一向不关心战事,您也知道,商贾之人最痛恨的便是动乱,动乱意味着断财路。关于那场战争,我只知道郑国输掉了,就像您之前提到的,丢掉了一个屏障。于是国君便开始急速扩军,来保卫边境。”
“可是车兵并不是那么快速就能训练出来的啊?”郦壬臣问。
“这没错。可是这里是郑国,一切事情都可以转换为生意来做。”卓寮笑着说。
“您的意思是?”
“郑伯利用贸易得来的暴利去买进全天下的游侠和士兵,只要价开的高,什么样的雇佣军买不来呢?”
“原来如此。”郦壬臣隐隐感觉这是一条重要的信息,虽然与她想知道的事件无关,但也算意外收获了,她要回去记下来。
“您方才说郑国现有六百乘兵车?”
“是的。”卓寮回道:“最起码向别国宣布的数目是那么多,具体有没有这个数,只有国君自己清楚了。”
“如果再继续增加规模的话,只怕郑国不日将要晋升为公国。”郦壬臣估计道。
“郑伯也正有这个意思。”卓寮皱眉道:“不过这么多的兵力,又斥资巨费,可是很难供养的呢。”
卓寮无论考虑什么事情都是从商贾的角度去思考。郦壬臣想了想,觉得卓寮的观点自有她一番道理,再说耕地很少的郑国确实供养不了这么庞大的军队。
“既然您对战事不怎么关心,那我们也别谈论这个了。”郦壬臣将话题稍微拉回来,“只是斗胆再打听一个人,这人您想必听说过的。”
卓寮果然来了兴趣,她尤其对交朋友这桩事上心,追问道:“是谁呢?快快说来。”
郦壬臣侧首看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不泄露任何异样的情绪,一字一句道:“那人据说曾经也是郑国人氏,如今是汉国的相国大夫,永信侯高傒,您可曾听闻?”
没想到这话一说出来,卓寮一下子扔了鱼竿,恨恨道:“为什么要问他呢!”
“怎么……”郦壬臣被她这个反应给吓到了,她见到卓寮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明显的激动愤慨的表情,与白天在街上的失控一模一样,“实在抱歉,想来您知晓他。”
“何止知晓!”卓寮咬牙道:“我恨不得活剥了他!”
这话像是银针扎到了耳朵,引得郦壬臣飞速扭头去看卓寮,卓寮的脸色变得铁青,所幸暮色四合,卓寮又情绪激动,完全没有去注意郦壬臣探究的目光。
这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样痛恨高氏的人?
第40章 致富法门
致富法门
事情还没搞清楚, 郦壬臣不好做判断,她屏住呼吸,哪怕心中好奇的紧, 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等待卓寮平静下来。
卓寮果然讲下去了:“想必少卿方才也发现了,我的产业遍布天下, 但偏偏不设在汉国,汉国人想要与我做生意,只能运送他们的货来郑国, 求我做。”
“是的,我发现这点了。”
“哼,我为什么不在汉国做生意?这都是因为那个小人在汉国为相, 我早发过誓了,只要他在哪个国家, 我就偏不在哪个国家做生意。天下的生意这么多,能打交道的人更多,我干嘛要去那个王八蛋所在的汉国找不痛快呢?”
郦壬臣想着,看来卓寮铁定是恨毒了高傒的, 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听闻整个汉国对商贾行业都不大感兴趣, 高傒大夫也不热衷于配置产业。”郦壬臣说。
“呵,高傒大夫,多么高贵的称谓,多么雅致的名字。”卓寮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那家伙原本在郑国只是个不起眼的破落户,他一开始也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郦壬臣的脸上一副闲听八卦的表情, 实则加倍仔细的听着,要把卓寮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
卓寮道:“少卿可能不知道吧, 高傒本来生在郑国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寨子里,原名叫白乙丙,幼年忍饥挨饿长大,成年后便来了曲沃,几经辗转,被当时郑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府上招去干杂活,从洗刷粪桶做起……等到我初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位翁主的府上干了多年,成了一群杂役的头头儿。”
郦壬臣思量片刻,推测道:“那位不受宠的郑国翁主,难道就是后来嫁与了汉国质子,最后成了汉国王后的那一位?”
卓寮点点头,看向郦壬臣,“少卿不愧是齐国翁主倚重的亲信之人,对这些王室里面的事情都还有所了解。”
“……”
郦壬臣没有说话,这本是她曾经作为公卿女自小就知道的事啊。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更多细节。那位王后与汉国的先王感情深厚,但却体弱多病又情绪敏感,对政事一窍不通,远不如雷霆手腕的太后。先王病逝对她打击巨大,她在先王的停灵日才诞下了现在的汉王,又完全无力帮助汉王对付那些诡计多端的朝臣,终日以泪洗面,忧思先王……
卓寮可不知道郦壬臣在想些什么,她继续讲下去:
“我初次认识白乙丙的时候,他虽然已经摆脱了穷困潦倒的状态,但依然是翁主府的低等下人。我那时做生意已经小有所成,刚在曲沃崭露头角,着意结交曲沃城里边的权贵们,因此也偶然间认识了他——没错,是他先巴巴的来攀附我的。”
“他虽然地位低下,又比我大许多岁,但为人殷勤,脑筋灵活,又会搞关系,能读书识字,甚至还自学过几本你们士人才碰的学问经书,要知道,他们那些做杂役的人,通常连识字的都没几个。我见他勤勉至此,顿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便交了他这个朋友,也答应了他的所求。”
卓寮说到此处,一副懊悔的样子,悔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郦壬臣问:“他当时求您什么事呢?”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致富的生意法门了。”卓寮又露出了那种轻蔑鄙夷的神态。
郦壬臣明白,这并不是卓寮在傲慢,在当年,能像她一般从一介草民跃升至富商的人物,全天下也没几个,直到如今也是一样。论起经商头脑,范卓公若排第二,恐怕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卓寮接着说:“我顾惜那白乙丙的诚恳和机灵,便也乐意为他想一条路子,这对我不难。但是什么样的人适合挑什么样的担,这还是有所不同的,必要因材施教。于是我便盘问了他的过往,他也就对我说了,就是方才我和你讲过的那些。我就判断,他这人,农事是干不得的,桑麻之业也不行。”
“这又为何呢?”郦壬臣一时想不通其中的门道。
卓寮笑道:“虽然他没有与我讲,但我清楚他出生的那个小寨子,盛产桑树,且人人都以耕种为本,以他的上进和机智,若他能从这两门营生上获利,干嘛还饿肚子到成年呢?”
“原来如此……”
郦壬臣肃然起敬的看着卓寮,这人竟然对哪个地方适宜何种产业都了解的如此清楚。可以推测,不仅是郑国,卓寮恐怕对全天下的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了如指掌的程度。
“那您叫他做什么呢?”
卓寮道:“这不难,我思索两日,给他写了一行竹简,只八个字。”她掰着手指头缓缓道出——“汝欲速富,可蓄母畜。”
【注:改编自陶朱公(范蠡)和商祖猗顿的典故】
郦壬臣不懂为什么当时卓寮给白乙丙指了这条路,她也没问。也许因为当年这个行业正值缺口,也许白乙丙干惯了脏活累活,不怕蓄养牲畜的艰辛。总而言之,卓寮的建议一定出于她独到的商业眼光。
这其中的商业细节不是郦壬臣关心的,关键是后来,白乙丙一面在翁主府邸干着杂役头头的活计,一面听卓寮的建议开始蓄养母畜,然后去卓寮指定的城邑贩卖,买进卖出,没过几年,他便富了起来。
卓寮继续道:“我借给了他第一笔购买牲畜的钱财,他第二年便还给了我,在三年间快速致富。我本来很是为他高兴的,然而这个男人并不简单啊。”
卓寮深深的叹了口气。
郦壬臣知道这才是自己最想了解的部分,她忍不住追问:“他后来怎样了?”
“该怎么说呢,他似乎特别擅长发展关系,而且是政治关系。”卓寮回忆着说:
“他不像别人那样用挣来的钱财享乐挥霍,而是将它们用来走动关系。几番打点,他很快便成了翁主府上的大管家之一,管着一大帮家丁,比起翁主手下的其他家臣,他虽出身最低贱,但却结识了多得多的贵人。”
郦壬臣默默想着,这确实是高傒的风格。
卓寮的语气冷下来,“……如果事情只是到此为止,那我其实还蛮欣赏他的,直到他又问我借了一笔钱。”
高傒已然是富人了,为什么还要再借钱呢?郦壬臣虽不知原因,但她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富商问另一个更大的富商借钱,那么这次所借的钱财一定不是个小数目,对不对?”
“不错。”卓寮冲她笑了,十分欣赏道:“我喜欢少卿这样的聪明人,若不是您执意要离开,我倒是万分想留下您。”
郦壬臣客气的笑笑,开玩笑道:“您就不怕我也会成为令您愤恨懊恼的第二个白乙丙吗?”
“不会。”卓寮肯定道:“且不说您与白乙丙为人全然不同,就从我个人来讲,今日的我也绝非是当年心浮气盛的我了,我看人断然不会看错两次的。”
卓寮道:“当年我可真是自得过头了,以为与白乙丙交情甚笃,生意上借钱还钱也是常有的事,而且他之前也曾问我借过几次数额较大的钱财,我都借了,他也很快都还了。所以,当他来找我借走我近一半的家财时,我虽心中纳闷,却没有任何怀疑。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愚蠢之事!”
郦壬臣倒吸一口凉气,“借走近一半的钱财?这么多?”
她困惑道:“白乙丙要用钱干什么呢?”
卓寮冷笑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觉得是他生意上一时周转不开,遇到了急难。”
她忽然放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这事还算颇为敏感,我不好说破,我只能告诉您,他借钱的那一年,正是二十五年前的盛夏。”
她讲完后,就不再吭气了,她相信以郦壬臣的聪慧,肯定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二十五年前的盛夏……
郦壬臣开始思考。
那一年的盛夏,正好是上上一代汉王——如今汉王的先祖父——薨逝的时候;
那一年的盛夏,也便是远在郑国为质的汉国长公子——如今汉王的先父——携家眷潜逃回汉国,继承王位的时候;
那一年的盛夏,郑国的高傒也随汉国长公子去到了沣都,长公子继位后,高傒很快被委以重任,成了长公子最宠信的人物,也成了汉王庭举足轻重的大夫……
这些念头在郦壬臣的脑中呼啸而过,她一瞬间面色如土。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一切。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无误,她压抑着颤抖的嗓音,小声问:“您的意思是,他借走您的钱财,是为了快速打通某些关系* ,然后资助……”
“嘘……”卓寮把一根食指放在唇边,打断了她,这表明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于是郦壬臣只能在心里说出后半句:
白乙丙全力资助了当时孤独无依的汉国长公子,逃出郑国,进入汉界,抵达沣都,登上王位!
在这个时代,国与国之间的消息传递通常都很慢,所以,谁先一步掌握信息,谁就拥有了主动权。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高傒是如何比旁人提前了一点点听到了汉国丧事的风声,又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劝动了汉国长公子去汉国搏一把,又如何悄悄打通了曲沃城和郑国边界的关系网,让他们顺利通过……操办疏通这些事情,他一定花掉了数不清的钱。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白乙丙终归是赌赢了,作为一个商人,他这回赢的盆满钵满。
卓寮的语气尽是鄙夷:“从那以后,他便换了个听起来像贵族的名字,还装模做样的穿上了士大夫的朝服,他还掩盖起自己曾经商贾的身份,拒不承认自己低贱的过往和渺小的出身。”
卓寮道:“我并非瞧不起做士大夫的,我只是瞧不起那些过河拆桥的小人!”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难道做商贾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吗?难道出身低微一定要极力掩盖吗?难道为了显贵就能毫不留情的将推心置腹的朋友弃如敝履吗?我卓寮最瞧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
郦壬臣为她感到同情,小声道:“那段时间,您一定很难熬。”
“那当然难熬了。他拿走我一半的资财不还,仅仅半年,我的生意就濒临破产,我几乎是花了十年才缓过这一口气来!”卓寮哼道:
“不过我是谁?我可没那么容易倒,照我们生意场的话来说,我这样性情的女人,哪怕从头再来,也绝不会一蹶不振。而像白乙丙那厮,定不会得意太久!”
郦壬臣苦笑道:“但他却得意了二十多年。”
“哼,怕什么,古话说,三十年气运一变,他久不了的!”卓寮爽然道。
这话无形中鼓舞了郦壬臣,她觉得卓寮有一种叫人敬服的乐观精神,这种风采和魅力,会叫许多人折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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