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作为靠嘴皮子吃饭的谋士,郦壬臣不会不懂得卓寮的意思——她也需要贡献出自己的智慧来换取这条消息,为卓寮谋划一条方法出来。
但她没能兑现。
郦壬臣很明白现下卓寮的境遇,表面上看去风光无量,实际上已经走到了风口浪尖,没有任何一个国君会允许如此强势的商贾在自己国内存在,卓寮也没有办法抑制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资产。生意大了,就不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了的。
但也幸亏郑国的经济对商贸的依赖太强了,郑伯一时半会儿不会动卓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卓寮很大度的摆摆手,理解郦壬臣的无奈,她也完全懂得当今的郑伯是何等油盐不进之人。
“如果连稷下学宫祭酒大夫的亲授高徒都不能为我寻到一条出路,那么看来就是没有出路了。”
卓寮轻描淡写的说着,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我本也没抱什么希望的。”
郦壬臣观察她一眼,说道:“出路并非没有,就看卓君是只愿在郑国找,还是别处。”
卓寮有些意外,但还是不在意的笑笑,“我的营生大都在郑国,还能去哪找路呢?”
郦壬臣道:“您还记得前日在下说的那桩汉国的生意吗?”
“记得,可我在汉国向来不布置产业。”
“倘若在下说,在下看重的并非您的贸易产业,而是您这个人呢?”
卓寮一怔,“少卿是什么意思?”
“在下曾赞叹您很擅长聚集财货,比旁的商贾之人更具眼光。”
“那又如何?”
郦壬臣笑道:“我们士人都讲‘齐家治国’,在下认为,您的能力不仅仅只限于管理一家之财。”
卓寮诧异的看向她,这句话的意思很好猜。说她不仅限于管理一家之财,那便是……管理一国之资了?
卓寮听懂了,但她不敢应。这确实是一项卓寮从未想过也没敢想过的“大生意”。
“您不必急着回复在下,您只要想一想便好。除了像白乙丙那样用卑鄙手段以外,从商人到士大夫的距离也许并不那么远,在下是说,堂堂正正的。”郦壬臣很体贴的说。
卓寮沉默了。手边的仆僮牵着一匹马,她把马缰绳递给郦壬臣,又从另一个小僮手中拿过一包东西。
“这是……”
“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我做商贾的确够久了。但这东西请务必收下。”
卓寮又恢复了平时的洒脱,展开包袱来,笑道:“我第一日便见少卿风姿不凡,就顺手叫布庄做了几件衣袍,区区身外之物,万勿推辞。”
郦壬臣垂眸去看,只见那包袱中有三四件衣物,都叠放整齐,样式花纹与她第一日选的那件蟹青色的衣裳很相似,看来卓寮一直在周到的观察她的喜好。这样的送别礼,不轻也不重,却足够用心,这又是一层周到了。
郦壬臣心头一热,“在下出齐国以来,一路流离失所,幸遇卓君这样的朋友,感念至深。”
卓寮的好朋友遍天下,郦壬臣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有多特殊。但对于郦壬臣而言,这却是很少有的一份友情。
卓寮哈哈一笑,将包袱系好,塞给她,“好啦,山高路远,佳期再会。”
她望向远方的大路,冰封的潏江白茫茫一片,郦壬臣站在江畔,一身麻白的袍服在寒风中被轻轻吹动——她还是更习惯这样素净的着装,身如玉竹,临风翩然。
卓寮看着她,又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少卿此次去汉国,是打算留下?还是只是像郑国一样试试看?”
郦壬臣淡淡一笑,只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无论哪国,若在下偶得官位,都恭迎卓君登门,并肩而仕。”
卓寮也笑道:“那我只好说茍富贵,勿相忘咯!”
郦壬臣和田姬上了马,两匹快马疾奔而去。
卓寮举目望着快马远去的方向,郦壬臣的身影溶在那上下一白的冰原之间,她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的想,这样如兰草般的君子,会选择将自己的满腹经纶奉献给什么样的君王呢?
第44章 冷面君王(国庆加更)
冷面君王(国庆加更)
汉国, 沣都。
今年的雪下的似乎尤其多,就和七年前的那场一样。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在王宫各个建筑的屋顶上,厚厚的一层, 像棉被。
漆黑的廊檐,素白的雪,凌冽的风, 这是一个肃杀的所在。
下雪的世界总是格外安静的,就连宫人走动的声音也极轻。
“王上,该进药了。”一个侍女轻手轻脚的闪进宣室殿, 手中的漆木托盘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垂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停在王座的十步开外, 将托盘向座上的人高高举起。
年轻的少年君王以手支颐,正翻阅着今日的奏疏, 偶然发出一声咳嗽。竹简一卷卷的堆放在案角,像一座小山。虽然她对这些奏疏说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决定权,但还是会每日都查看。
她静静的看完手头上的最后一卷,才动了动嘴, 极短促。
“放那吧。”
眼皮也不抬一下, 声音有点冷。
那侍女不由得颤了下肩膀。“唯。”
她更加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将药碗放在案边,然后快速又退到了十步开外,才转而去做别的。
王宫里人人都知晓汉王是个性情古怪的主,连自小陪伴在侧的大常侍闻喜有时都摸不准她的性子,更别说其他人了。
汉王还总爱定些古怪的规定, 更叫人无所适从。比如,她睡觉时不许人靠近, 读书时也不爱见人,休憩的榻边要放一柄锋利的匕首……诸如此类。
刘枢放下竹简,端起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放下碗的当口,不动声色的抬眼去看那侍女。
那侍女此时在远处添香,刘枢继续低头去看下一卷书,幽幽的香粉燃着,过一会儿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有点困。
侍女回来默默将那空碗撤下,刘枢也没理会。
“王上,吃些水果吧。”过一会儿侍女又来了,靠近了案角,托着一大盘切好的水果,有柰果,红桃,黄梨,青瓜,绿枣,柑橘……看着都鲜嫩极了。
刘枢瞟了一眼殿内一角的铜壶滴漏,的确是该送水果的时间了。她下意识的咳嗽了一下,面无表情,她没叫侍女将托盘放下,而是直接拈了一块果子放进嘴中,慢慢的嚼。
那侍女有种松了口气的样子,她端着托盘,在靠近王座的位置。
刘枢面色如常,看着她,冰凉的果肉咽下肚,刘枢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托盘上,缓缓往下压,露出侍女的脸。
水果沉重,侍女的手臂本来就快举酸了,再被这么一压,险些摔了托盘,但她绝不敢的,只能忍耐着。然而头顶传来的下一句话叫她如坠冰窟:
“看着面生。”
宣室殿中不准用新入宫的人,这也是少年君王的一项规定。
侍女的声音软软的,有些发抖,“王上,奴……奴已来了三月了。”
“哦……”君王微微一笑,却令人胆寒,“寡人有些乏了,去将窗户打开。”
“唯。”侍女如释重负的放下水果盘,去开了一扇窗子,但只开了一条缝,而后又回到了方才搁置水果的位置。
“王上,方才送药过来时,太医令特意嘱咐,您冬日里千万受不得寒。”
“好。”刘枢又咳嗽了几下。
七年前的那场大病让她留下了这个病根,每到冬日,便咳嗽不断。
刘枢似乎很累,合上竹简,胳膊肘支向了御案。
那侍女悄悄抬眼瞧她,年轻的君王生的好看,单论长相,可称得上是容貌昳丽,俊美无俦,但她那双眼睛中的寒光,却叫人心惊胆战。
侍女脸红的低下头,小声道:“王上是困了吗?可要歇息?”
“嗯。”刘枢随意哼了一声,胳膊肘也支不住了的样子,身体直接趴在了案上,脑袋伏下去,眼睛似睁非睁,殿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那侍女见状,竟然走上台阶来,来到她身侧,壮着胆子挨着她跪坐下去。
刘枢还是没反应,似睡非睡。
“王上……”侍女的脸上升起一种不正常的红色,伸手摸上了矜贵君王的袖子,身体也贴过去。
然而下一瞬,君王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目光凌厉,威压逼人,
“原来你在这里逡巡许久,鬼鬼祟祟,目的就是自荐枕席?”
冷冷的声音将侍女钉在了原地,她浑身僵硬,不敢相信,“您……您怎么没……”
她没能说完下半句话,因为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经“哧”的一下刺进了她胸膛。
侍女抽搐了一下,热腾腾的鲜血顺着匕首柄流下来,流进了刘枢的袖管,有几滴还溅到了她的脸上。
刘枢又笑了,映着鲜血的笑容愈发显得诡异可怖,她轻轻道:“国舅这方法可真不高明。”
侍女更惊讶的瞪大了眼,但她什么都没机会再说了,因为那匕首又往前刺深了一寸。
“噗——”
匕首尖从侍女的背后露出来,猩红的血液浸润了刀刃上的花纹,还冒着热气。
这个平常的早晨,殿外的宫人们正百无聊赖的值守岗位,就被殿内忽然暴怒的吼声惊醒——
“闻喜!”
宫人们推门而入,像一群慌张的母鸡,连王庭尉卫都被惊动的跑来几个。而众人拥进殿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
君王的脸上血滴骇人,身侧躺倒了一个侍女,胸口深深的插着一柄匕首。
“王上!您受伤了吗?”闻喜冲在最前面跑过来,却在刘枢下一个眼神中定住了。
闻喜定在了十步外,所有人都停在十步外。
七年前,年轻的君王在及笄之礼后下达的第一条王命就是:凡近寡人十步以内者,杀无赦。
刘枢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略微颤抖的指尖缩回宽大的袖子里,在这场事故中,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她轻微的战栗,包括闻喜,包括那个侍女。
“传医正。”她平平静静的吩咐。
刘枢没有将匕首从侍女身体中拔出来,所以那侍女还一息尚存,不至于快速死去。
一个小宦侍领命匆匆忙忙出去了。
她的眼神又落到远处一座香炉上——就是方才侍女添香的那一个,她说:“将那香炉的灰收起来,存着。”
闻喜去办了。
“将窗子全打开。”
又一个小宦侍跑去照办了。
“王庭舍人何在?”
“臣在。”从众人中挤出来一个大夫,手里时刻拿着毛笔和竹片。
王庭舍人,是专门为君王起草文书的宫内官职,然后将这些代表君王意思的文书送去有司各部门处理。
刘枢继续吩咐:“侍女私用迷香,迷惑君王,自荐枕席,该如何记?”
舍人俯身,“唯。臣明白。”
这显然是一件触及刑律的事件,记完后,该交由廷尉论处。
刘枢淡淡又添一句,“若是受昌邑侯指使的,又该如何记?”
舍人手一抖,差点掉了笔。
昌邑侯,就是当今国舅,王后的哥哥,相国的独子,高封。
医正此时赶了过来,来了四个人,停在十步开外。
刘枢招了招手,允许他们近前来。
三个人先轮流为刘枢测了脉象,意见统一无误后,取银针在她手上灸了几个穴位,缓解迷香的作用,又开了药方,叫助手速速去煎药。还有一个医正抽空去探查那侍女的症状。
此时窗户已经全打开,混杂着飞雪的冷风吹进来,加上针灸的作用,叫刘枢才真正感到清醒了一些。
方才,她其实头晕目眩,全凭毅力在硬撑。
“王上请宽心,只是普通的迷香,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太医令恭敬地禀报着。
刘枢点了下头。
一旁那个探查侍女的医正也来汇报:“王上,这侍女应该是一刻钟前服用过楉果。”
这句说完,众人一瞬间全都噤若寒蝉。
这侍女不仅仅是要自荐枕席,还想要受孕。
刘枢还是像方才那样点了下头,抬眼看王庭舍人,“舍人,现在会记了吗?”
舍人艰难的垂下头。
都不用深入推理,这样的事情,以及其背后的目的,只有高封做得出来。
“还能活多久?”刘枢冷冷问。
她问的是那侍女,医正道:“若匕首不拔出来,包扎一下,还能坚持一个时辰。”
“好,将这侍女仔细包扎,然后,送到国舅府邸去。他自己的人,自己处理吧!”
众人头顶感到一阵凉风吹过。
刘枢的目光又落回到舍人身上,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舍人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脖颈。
“舍人,记完了吗?”
“记……记完了。”舍人的手捏着巴掌宽的竹片,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没有一字真的敢提及昌邑侯。
“好。”刘枢一笑,又咳嗽起来,没有看舍人写的什么,挥挥手,叫他下去。
不用看,刘枢也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她更知道眼前的舍人不会把高封写上去。哪怕人证物证俱在,也不会写。
王庭舍人,从来都不是她的人。
闻喜默默垂下眼皮,他是明白王上的。
这么多年,禁锢在这王宫里,刘枢还是悟懂了一项能力的。那便是,在这偌大的王廷里,哪些人属于相国,哪些人属于高封,哪些人属于自己,哪些人又属于别的什么人……她心里全都有数。
并且,她也学会了不表现出来。
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悟的,旁人都教不得。
若说她怎么悟懂的,倒也有独特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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