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天下没有比郦壬臣更窘迫的家主了。哪怕是惊见过的那些主人里面,也没有像郦壬臣这样贫穷的。
但是惊毫不犹豫,她跨过身前的尸体,向郦壬臣深深拜倒:“那惊以后就是您的家臣了。”
“凡夫子所命,惊无所不应!”
第50章 招魂
招魂
郦壬臣叫她先起来, 三人走出了酒肆,没去管那具尸体。无论在哪个国家,像方才那样的强盗都是没有身份证明的人士, 他们整日以打架截虏为生,寻衅滋事,与各国游侠厮混, 游离在社会边缘,居无定所,浪迹九国, 就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各国的官吏也不会去关心。酒肆管事的人过一会儿就会找人将其拖走埋葬了。
“要做我的家臣呢,首先要做到一件事情。”郦壬臣一边走在大路上, 一边说着。
惊认出她走的是进城的方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什么事情?”
郦壬臣微微一笑,看向田姬,“君子正其衣冠,洁其身。”
田姬会意, 也笑了笑, 从包袱中取出一件新衣服塞给惊,然后替郦壬臣解释道:“那就是说必须得身体清洁,衣着干净!”
惊一下子脸红起来,瞧着自己脏兮兮的手足,确实太不成样子了。
三人走到城门口,惊紧张的心脏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不能进城!
郦壬臣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我明白你现在是个没有身份验传的人。你能独自一人大老远跑到邲城来, 也真是有惊无险。”
惊趁乱从遥邑主人家跑出来,又是奴隶,定然没有“验传”那些东西,她这一路上活的偷偷摸摸,只能绕过每座城池的主要地段,选山林小道赶路而来。
“你不必进城,与田姬一起在这里收拾干净等我就好。”
惊听她这样说,才放下心来。又纳闷她说的“收拾干净”怎么实现,不过她没有纳闷太久,田姬很快带她来到了城外的临时驿馆,推她去里面的浴室彻彻底底洗刷一番。
原来每个城池的外面都会设有这样的临时驿馆,供来往的商贩歇脚、喂马、整顿,条件虽然破败不堪,但好在人员混杂,管理松散,不会问她们要身份证明。
郦壬臣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一副忙碌了一天的样子,田姬知道,因为惊的关系,她们原定的今日离开郑国的计划要推迟了。
三人只能挤在临时驿馆的一间茅屋里过夜,说是茅屋,其实和一间马棚无异,稀疏的棚顶常常漏下冰凉的雪水,床铺上湿漉漉的,地上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干草可以卧眠。
郦壬臣心情却很平静,瞧了瞧沐浴整洁的惊,笑道:“这样就好多了嘛,看来还是个俊俏的小姑娘呢。”
惊那双倔强黝黑的眼睛头一次浮现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神态来。
三人席地而坐,就着夕阳的余晖,郦壬臣给田姬和惊看她从城里买回来的东西,摊开在地上,是一些给小孩看的大字竹简,还有刻刀、磨石、竹片。
郦壬臣对惊说:“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和写字,既要会用刀笔写,也要会用毛笔写。”
惊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感觉心脏快跳出胸膛,她半晌才点点头,“嗯。”
郦壬臣又从包裹里取出一卷兵书,“我想你天赋不错,等你会识字写字了,就要学这些了。”
惊看到那捆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什么也不明白,但她还是顺从的点头,“嗯。”
田姬忍不住笑起来,“你啊你,都成了我们郦氏家臣了还一口一个‘嗯’的,你应当学会说‘喏’才是。”
惊又不好意思起来,立马改口,“喏。”
郦壬臣笑笑,“这些都无妨的,以后见的人多了,总会知道的。”
田姬问:“主人去了这么半日,就只是去买这些吗?”
“当然不是。”郦壬臣道:“这几日暂且歇在这里,等等消息。”
她不多说,田姬也不多问,这么多年下来,相信主人总是没错的。
过了三日,果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厮骑快马来到邲城外的临时驿馆找郦壬臣。
连小厮都骑快马的主人家,那必然是财大气粗的范卓公了。
小厮是来送信的,三日前,郦壬臣写信给曲沃的范卓公,拜托她帮忙搞定一个没有验传凭证的奴隶的身份,方便出境去。范卓公在郑国果然神通广大,轻轻松松便给办妥了,和回信一起来的,是一封完完整整的写着惊的名字的新验传。
在郑国,求范卓公办事往往比求高官还便利许多。
郦壬臣又写了一封重重感谢的回信给那小厮带回去,那小厮恭恭敬敬道:“我家主人也说了,区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请郦夫子宽心去吧。”
当日,没有一刻停留,郦壬臣便带着田姬和惊穿过邲城,踏上了汉国的土地。
郦壬臣这几日与她们有说有笑的,看着不是很着急的样子,直到现在她们才发现主人是多么迫切想去到汉国,不,是回到汉国。
各国为了在地缘上不被邻国轻易进攻,因此都使用了尺寸完全不一样的车轨距离,郑国惯用六尺轴距的车马,而汉国则统一用七尺的。
多出来惊一个人,于是郦壬臣将原先两匹马卖了,在边境换了一辆七尺轴距的旧马车赶路。
与崇尚奢华精致的郑国不同,汉国关塞高耸,城门覆满积雪,城墙厚实高大,屋檐多用木制,飞檐翘角,城阙俨然,没有多余的装饰。
城头上的卫兵全副武装,一字排列,披坚执锐,警惕的瞭望远处,像是能随时进入战备状态一样。由于汉国长年与西北狁方部落作战,需要充足的兵源和动员力,习性使然,所以全国上下都养成了这种全民尚武的风格。
一路走来,没有了江南潮湿地的温暖如春,没有了似锦的风流繁华,有的只是北国风光,冷风如刀,雪原如海,城门肃立,黑色的旗帜在呼啸的北风里飘扬,上面写着赤血一般的“汉”字,所见所闻,尽显一派汉家气象。
三人驾车一路狂奔,七日后,抵达渭水,渡过去,便是沣都。
渭水汤汤,山寒寂寂,波涛如怒,终年不断。
惊跳下车来,呼叫着朝江畔跑去,她从没见过隆冬之际还能如此奔涌的江水,“夫子,您看这水!”
郦壬臣和田姬谁也没有回答她,并不是她们没有听见,而是她们已发不出声来。儿时奔腾的回忆像这滔滔的渭水一样涌入她们的脑海,需要使尽全力才能压住翻涌而上的心绪。
二十多年前,一对父母在渭水畔说出了那句“天青雨霁,鱼龙出焉,天下安焉,河清海晏,岁丰物阜!”
“我们的女儿,便叫归霁吧!”
“她会是归氏公族最有希望的女儿,也会是全沣都最光耀的贵女!”
“因为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
往日繁华已去,而今物是人非。
玩水回来的惊诧异的看到,一滴晶莹的眼泪划过主人的面颊。
郦壬臣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像是裂开了一样,说不清楚是酸楚更多,还是痛楚更多。
又下雪了,飞雪溶化在江水里,汉国的冬天比别国更冷。
冬天,冬天,七年前她离开此地时,亦是一个寒彻入骨的冬天!
惊目若呆鸡,她从没见过主人这样的一面,“夫子,您……”
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叫郦壬臣流泪呢?
北风吹干了那一滴泪,郦壬臣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轻轻道:“你们听,有船来了。”
惊回头去望,果然见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媪拨桨而来,她驾船技术了得,这么大的浪头,她竟能如履平地,船上另有一个老者在船尾拨桨,两人一边划船过来,一边唱着行船的号子,曲调悠长旷远,是汉地民间的韵味:
“大夫哟,回家喽!
君侯哟,归来喽!
天不可上哟,上有黑云万里;
地不可下哟,下有九关八极;
东不可往哟.东有弱水无底;
南不可去哟,南有豺狼熊麋;
西不可向哟.西有罗荒千里;
北不可游哟,北有冰雪盖地。
惟愿我大夫哟,快快回故乡哩!”
(改编自《楚辞》)
老者们苍老嘶哑的声音将这曲号子唱出了一股感召冤魂般的凄凉味道。
田姬看主人一眼,又看向惊,吩咐道:“惊,你快去拦住那船,我们要过江了。”
“好!”惊很麻利的就把事情办好了。田姬则将马车在江边渡口典当了,换取一些钱币。
三人坐进船舱里,旁边还剩下几个位置,老媪还想再等等有没有其他旅客,那老者却说今日风雪大,行船危险,不如早早回去,老媪想了想答应了。
船掉头往对岸走,略有颠簸,老媪见郦壬臣是士人打扮,便送进来一支熏黑的省油灯,说道:“夫子若要看书,且将就些吧,大半个时辰就到岸了。”
郦壬臣起身接了,“有劳船家,多谢。这么大的风,还要日日跑船吗?”
老媪叹气道:“那有什么办法?课税又涨了,不跑船还能活吗?”
郦壬臣疑惑道:“汉国税率不是逢十抽一吗?并不严苛啊。”
老头从船尾伸头进来插嘴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五年前便涨到逢八抽一,今年初又涨到逢七抽一!”
“怎么会这么多!”郦壬臣惊讶道。
“还能为什么,边关吃紧呗。”老媪接口道。
郦壬臣有些纳闷,“汉国常年抵御狁方,替中原八国挡住狁方的进攻,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其他各国每年都会向汉国输送财货,以供应战争之需,自古而今都是这样的。税收十抽一已是常态,不至于加税到七抽一吧。”
听她这么一顿说,坐在后面的惊有点好奇的看了看主人,为什么主人好像对汉国这么了解呢?
老媪道:“这位夫子讲得在理,但是课税的事又不是我们黔首做得了主的,王上要收那么多,我们又能怎么办嘛。”
“王上?”郦壬臣又重复一遍,确认自己没听错。
“对啊。”老头又从船尾伸头进来道:“本来王上还要逢五抽一的,是相国大夫劝了半天,才改为逢七抽一。”
“这样么……”郦壬臣微微点头,表示了解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田姬这时候忍不住开口道:“王上与相国如何商量的,你们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俩是当着你们的面商量的?”
“哎,这位大姐怎么这样讲话!”老者争辩道:“全沣都的人都是这样传的呀,本来就是这样的,不信你待会儿下船自己去打听嘛!”
田姬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郦壬臣和和气气的声线打断了:“好了,都不要急,田姬,你再讲下去两位船家都没法专心拨船了。”
田姬只得把话咽下去了。老媪和老者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拨桨了。
船舱里只剩下主仆三人,郦壬臣很反常的没有自己拿书出来读,而是叫惊拿书来读一段听听,惊乖乖照做,船舱里很快响起少女朗朗的读书声,郦壬臣只是坐着,闭目养神。
田姬悄悄打量她的脸色,依然没有发现任何波动的迹象。波涛拍击船身的声音一阵又一阵传来,省油灯随着船舱的起伏晃晃悠悠。
第51章 坊间传闻
坊间传闻
郦壬臣三人在沣都住了三日, 也没有找到能够觐见王宫的门路。从前,汉王庭总会对外开放一条直接提出意见的通道,那些没官没品的士人可以借此直接向王庭提出自己的政论, 以博得汉王的赏识。
先王在世的时候,有许多名臣猛将都是由这条路晋升上去的。依照汉律,无论是黔首还是士人, 无论是商贾还是囚犯,都可以走直觐的方法,如果言之有益, 汉王将大大奖赏,可如果言之无理,不堪大用, 也将会受到重重的处罚。
因此,直觐是最快的一条路, 但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或荣或辱只在一锤定音。
通常来说,若非对自己的才识极有自信,且对当世的王上极有信心的人物,是绝不敢直觐的。
不过令郦壬臣万万没料到的是, 如今汉国连直觐的通道都给关闭了。
虽然她并未想过一上来就挑战直觐的方法, 但这条门路存不存在,却是一件汉国的大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一切都变了。
作为一个远自齐国而来的士人,她无名无财,想要在汉国寻找一席之地很困难。
最稳妥的方法是参加一年一度的士人考量,然后被择优举荐到所在的郡县, 从基层小吏做起,一步一步熬上去, 她估摸着等自己熬到京官的时候,恐怕得十几年以后了。高傒那时候有没有寿终正寝都未可知呢。
不行,这太慢了!
另一条路,便是通过三公九卿引荐,直接在沣都扎根,接触政界名流。这虽然很快,但大多数时候要靠运气,伯乐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她首先在脑海中想起几位大夫的名字,都是先父生前的好友或者提拔过的后辈,他们的处事方式和政治主张大都与先父类似,如果去这些大夫的府邸毛遂自荐,那么被他们相中的概率会大大提高。
可是,经过她们这三天的打听询问,这些大夫要么已经过世了,要么早在七年前便被投入大狱,身没爵削,家族覆灭。
高傒,还真是寸草不留呢。
怪就怪她郦壬臣现在还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不能像她的老师郦夫子那样,无论走到哪国都能受到国君的亲自礼遇。虽然她在稷下学宫时被人交口称赞,但那样的程度远远无法辐射到汉国来。
她原本的计划是先在齐国蛰伏几年,积攒名声,再到汉国来,那样事情便会好办的多。可是现在,齐王一句“若不能用,则必杀之”的密令,叫她不得不早早逃离齐国,保命要* 紧。
一路走来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但郦壬臣不会慌了手脚,她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只不过,那也将是最痛苦的一条出路。
“田姬,你说……”郦壬臣的声音平静如水,可出口的话却叫田姬差点震惊的晕过去,“你说,我去做高傒的门客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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