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才是汉王的礼仪车驾,共四副,有司马车驾、辟恶车驾、记道车驾、靖室车驾,各六辆,排排驶过。
之后又是很长一片空地隔开,才轮到王驾庄重而来。
“终于要来了……”王莹悄悄嗫嚅一句。
郦壬臣和王莹的脖子都快举酸了,这真正的王驾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这排场之大,正如汉制所记载的那样:“国君出宫,必千乘万骑而行”!
天下九国之中,恐怕只有汉国还保留这一古制,在齐国和郑国,为了省事,国君出门和卿大夫都差不多。就连一向遵循古制的鲁国也未如此,因为鲁公三位弟弟长期专权,为了增强旁支的势力,他们便以公室的名义篡改了一切有利于增加国君威望的礼仪,弱化国君的存在感,增强旁支威望。
郦壬臣正默默想着这些事,车驾上一排壮汉朝人群瞠目大呼:
“王驾已至,拜!”
随着这一声“拜!”,站在前排的雍城士兵齐刷刷单膝跪地,俯首等待。后面的黔首们也情不自禁跪倒在地,趴在地上,漫山遍野的人群就像迎风而伏的麦穗一样,矮下去一截。
郦壬臣四人也自然跟着* 拜下去,又等一会儿,王莹忽然碰了碰她的袖子,“快看。”
偷偷抬眼去瞧,汉王车辇正四平八稳的驶来。
人群中也有和她们一样的,一边胆战心惊的跪拜着,一边又忍不住偶尔抬头偷看两眼。
出人意料的是,汉王的车辇极为朴素,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彩绘,更没有金银珠宝之类的装饰。但是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它的朴素而忽略它其他方面的不同凡响。
首先是因为它的体量非常巨大,比前面任何车辆都要大两倍,它硕大的车盖棚顶甚至比之前二层楼高的鼓吹车队都更高!
其次是那驾车的将军,身高八尺,体格威风,一身玄甲,执缰而立。此乃羽林禁卫的长官,中郎将符韬是也。
他能够替国君御车,礼制上算无上殊荣,也可见其受国君信任。
然后是那六匹被缰绳套住的纯黑的高大骏马,六牡彭彭,金马络头,一字排开,同步拉车。虽为牲畜,也摆足了八面威风。
汉制曰:王者之舆,驾马以六,圆盖象天,方车象地。车前插九面玄旗,是为樊缨九就,同建大旗。
王驾车身漆黑而内涂朱色,轮舆厚重,轮径巨大,辐辏紧密,朱斑重牙,贰毂两辖。
每个轮子上都裹着厚厚的麦草来缓冲行程的颠簸。
再看那不同凡响的车架子,文虎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凤凰据辕,羽盖华蚤,革鞔漆之,无他饰。
虽极为朴素,但尽显贵气。
这是君王车辇没错!
……
“王上万寿!”
“王上万寿!”
车驾驶过,雍城的大夫和士兵同声敬拜。
喊过没几声,有的黔首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念念有词:
“王上万寿!王上万寿!”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看一次这般宏大排场,这鼓乐声、这场面使他们群情激动起来。
没多久,伏首的人群中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人传人现象,从最头到最尾,大家不约而同从低声默念到大声呼拜……
“王上万寿!万寿!”
也许是百姓们的呼声传到了远方,端坐在车辇中的刘枢从奏疏中抬起了头。
“闻喜,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闻喜恭恭敬敬道:“是,王上,我们将要进入雍城了。”
刘枢轻轻皱了下眉,她对这个回复并不太满意,“寡人是问,外面是什么声音?除了奏乐声?”
“这……大概是雍城军士和黔首的声音吧,王上莅临,他们一定很激动呢。”闻喜理所当然的说道。
是啊,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睹一次王架卤簿,该是多么大的荣幸啊。
刘枢沉默了一瞬,彻底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竹简,“这么冷的天气,都还在迎寡人吗?”
她如此判断着,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一丝触动。
她侧耳去听,那声音模模糊糊的,都被鼓乐声所淹没。
“闻喜,掀开车帐和窗帘。”
闻喜吃了一惊,不知她这又是犯的哪一出病,“王上,这……这使不得呀,于理不合,您要做什么?”
刘枢道:“他们都是寡人的百姓。”
“是,他们当然都是您的臣民。”
“所以……掀开车帐。”
“可……”闻喜膝行上前,“那样车内就不暖和了,您的病还未痊愈……”
在王架卤簿的过程中打开车帐和车窗,从没有哪个国君这样做过。
刘枢却轻笑一下,说道:“怎么?寡人这般上等容貌,还经不得人看吗?”
闻喜:“……”
见他不动,刘枢收敛了玩笑,道:“闻喜,寡人看你大概是老了,竟然如此慢吞吞的执行王命吗?”
闻喜很了解主子的脾气,话说到这份上,就代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唯。”他立即去办了。
车帐和窗帘都被卷了起来,寒风强势的吹进来,驱散了所有温暖,刘枢的眉头却动也不动一下。
她强忍住没咳嗽。
……
汉王车辇的帷帐和窗帘全部打开的消息迅速从人群的最前面传播到了最后面。
黔首们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点燃了一般,他们的呼拜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上万寿!”
“王上万寿!”
在这样激动的气氛熏染下,很多人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人们一面把头埋得更低,因为谁都知道直视国君的容颜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们又一面更加忍不住想要抬头去偷看几眼。
奈何距离实在太远了,国君车辇的窗子也实在太小了,没人真正看清什么,也许只有前排的人才能侥幸瞟到几眼吧。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汉王的车辇驶入了雍城大门,完全消失在了大众视野。
紧随其后的,依次是是十二辆副车和三十六辆陪送轻车,再往后,是剩下五千羽林禁军殿后,最后是更为漫长的后勤部队、宫人行列、装满竹简卷轴的公务车队……
人群是在十二辆副车全部驶进城门之后才陆陆续续站起身来的。虽然再也看不见了,但是黔首们讨论的热情却丝毫不减。
有人说看到了君王的圣容,然后就是一顿天花乱坠的胡诌。
有人说在王驾驶过的时候果然瞧见了漫天五彩祥云。
所有谈资听起来都不大真实,但人们却乐此不疲。
在这座远离沣都的城池,黔首们对汉室国君的敬畏依然保持着堪比神明的高度。
郦壬臣四人慢慢从人群中挤出来。
“我咋什么也没看着?”王莹颇为遗憾的说道,又问其余三人:“你们看见了吗?王上车辇的内部?”
郦壬臣摇头,隔那么远,看见了才是不可思议吧。
田姬也跟着摇头。
四人随大流朝副城门方向走着。
惊却突然说:“王上车内,不设珍宝器具,无有美人姬妾,不见丝竹玉帛……”
跟着郦壬臣学习小一个月,惊进步飞速,说话竟也文雅起来了。
她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其余三人同时停下脚步,奇道:“你竟然看见了?”
惊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惊的眼力极好,同时也知道,惊是不会说谎的。
王莹立马兴冲冲问:“还看见什么了?”
惊道:“王上车内,唯有竹简木牍,盈满桌案。”
“还有呢?”
“王上手持竹简,虎口、指间均有厚茧。”
“这都能瞧见……不过,这又怎么了?”
惊白了她一眼,道:“虎口厚茧,说明王上勤于剑术,指间均生茧,说明王上经常握笔与射击。”
郦壬臣始终不言,听到惊的一番话,心中默默疑惑,这真的是一个身体孱弱之人的特征吗?
惊说的这么切切实实,立马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好多人围过一圈来,都好奇的不得了。
“还有呢?还有呢?”
“王上生的什么样儿?”
“真的有一丈高?”
“是不是真的烨然若神人?”
“王上爱梳妆否?”
“王上方才是何神情?在笑吗?”
“快讲讲,讲讲。”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通发问,把惊问了个大脸红。
这么多人围着她,她紧张!
她磕磕巴巴道:“其他的……我……我就不知道了,窗户太低……只能看见肩膀以下……瞧不见……王上的面容。”
“哎!”
众人一顿唏嘘,遗憾散去。
等最后一波副车队全部进城了,人群也渐渐稀释,郦壬臣四人赶着马车,也走进了雍城。
王莹见她神色淡定,忍不住问:“郦夫子就不好奇吗?方才大家谈论的那些。”
郦壬臣此时正想着事情,忽然被打断,只笑道:“何奇之有?日后,总会见到的。”
王莹:“……”
不愧是郦夫子,真……真自信啊
王莹又问:“足下就没什么感想么?”
郦壬臣望望城门,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在下只觉得,为王者,当如是也。”
王莹没有问她,是王者仪仗声势浩大当如是,还是寒冬中车帷掀起敞之于众当如是。
想必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
(【注】本章王车仪仗的知识借鉴自《通典·卷六十四·天子车辂》)
第53章 雪中侧影
雪中侧影
雍城比沣都更冷, 主仆三人围在一个火盆前取暖,微弱的火光映照出郦壬臣明静沉思的脸,余下的炭火今晚勉强够用, 她们不敢多加一块柴薪。
雍城的市井不如沣都繁华,驿馆就那么几家,均价却不菲。火盆下的泥地上摆着一排算筹, 郦壬臣正点着这些算筹规划未来的花销用度。
往常只有她与田姬两人时,余钱尚且能多坚持一段时间,现在加上了惊, 又在各城奔波多时,日子便要捉襟见肘了。
“有风言是相国大夫谏言,为了王上养病才来到雍城的。”田姬用柴棍拨弄着盆里的火星, 说起今天在城中的见闻。
郦壬臣默默摇头,感觉真是笑话, 雍城是如此格外严寒的地方,哪里是能养病的?高傒连认真找一个理由都不愿去敷衍了。
“主人为何摇头?”田姬问。
郦壬臣看看她,又看看炭火,却说:“明日, 我将去相国临时府邸投递名帖。”
说完, 她似乎感到很累,早早卧榻休息了。
若归氏的列祖列宗知晓我将要向仇人弯下脊梁,他们会怎样看待呢?
但倘若就此离去,隐于众人,那血海深仇,又何时能报?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 是夜,郦壬臣又做起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噩梦……
……
翌日。
正如郦壬臣先前预料的, 高傒这次匆忙出行,并没带什么门客,她的谒帖几乎是刚一递上去便被接见了。
“又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叫她待会儿来见”高傒喝着热茶,哼哼笑道。
雍城只有一个行宫,汉王枢和随行的文武群臣是共同住在甘泉宫的,此外不再专门为大夫安排别馆。按照位分,相国被安排在离国君最近的一个偏殿,当作临时官邸。
冬祭将要进入筹备阶段,政事忙的喘不过气来,在接见私客之前,高傒还得先去和小汉王商量祭祀仪式的事务。
仆从为高傒换上正式的袍服,时辰这样早,天气又这样冷,昨日又奔波了整天,叫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身体疲惫,换好衣服,他不得不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再出发。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这些小情况根本不足以成为问题。归根结底,他是老了。
“叫那位郦生在苑外等我吧,一个时辰内我必回来。”他留下一句交代,便去了内廷。
甘泉行宫的布局和沣都王宫类似,保持着基本的生活和行政区域,可以看作是一个缩小版的汉王宫。另有几处温泉池苑分布其间,供王室休憩赏玩。
郦壬臣正在等候的位置,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处池苑。温泉水汩汩的从上游流出,池水冒着腾腾热气,有淡淡的硫磺味飘散在空中,池边种满松柏和腊梅,有黄色的和红色两种,清香的梅树映衬着苍绿的松柏,别有一番趣味。
“果然好风景,怪不得历代先君都喜在此安享晚年。”郦壬臣一边踱步欣赏,一边默默赞叹。
她等待良久,也不见高傒回来。不是说只谈谈祭祀的事情吗?怎么会这么久?她想找相府家丁询问情况,又一时寻不见人。
今天是王驾莅临行宫的第二日,所有的宫人和公卿家丁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打理行装,整个甘泉行宫忙作一团,根本无人理会她。
郦壬臣只好百无聊赖的沿水边漫步,一会儿想想待会儿见到高傒该说些什么,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回忆起昔日儿时在汉国的点点滴滴。
她想起父亲曾与她讲过那些随先太王莅临甘泉行宫的旧事。
在汉国,每一代国君薨逝后都会被继位者给予一个谥号,先太王谥号曰“穆”,这个字是由先王和归婴商量着定下的;而先王的谥号曰“康”,这个则是由高傒和归婴一同代替刚出世的汉王枢做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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