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天下士人虽然都随波逐流,但也并非个个是投机之辈,被迫飘零只是没有遇到明主,良禽择木而栖,若遇上了值得的机会,岂肯随便放过?”
刘枢奇道:“你如此大胆的来汉国直觐,难道就是你所说的值得的机会吗?命悬一线的机会?”
郦壬臣微微颔首,顺着她说道:“这便是小人要回答的第三点了,您方才问小人为何还不离开。其实,在小人看来,并非任何国度都值得停留,小人从齐国一路而来,曾面见齐王、郑伯,也听到过陈、蔡国君的事迹,可是小人却果断离开了这些国家。”
刘枢感到疑惑,“哦?齐国与郑国都是富饶的大国,既然已面见了国君,为何你还是选择离开呢?”
郦壬臣嘴角挂起一丝浅笑,道:“王上,这已是您的第四个问题了。那么,小人可不可以认为,您对小人前三个问题的回答,比较满意呢?”
“你……”刘枢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恢复冷硬道:“你只管回答便是。”
“唯。”郦壬臣也没有多余情绪,依然温和的答道:
“小人之所以选择离开齐、郑,却固留汉国,那是因为在小人看来,王上您并没有犯一个君王原则性的错误。”
“一个君王原则性的错误?那是什么?”
这可真是激起了刘枢的兴趣了,她有点纳闷的问:“你是说齐王和郑伯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吗?”
“然也。”郦壬臣很肯定的回答。
刘枢放下了手中的竹简,“讲来听听。”
郦壬臣道:“起初,齐王问冬捕于小人,小人便答国之大事种种,请他不要去观冬捕,以免滋长置产投机之风。”
刘枢点点头,显然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用郦壬臣再像给齐王解释那样重新解释一遍。
“然后呢?”
“之后,小人又借机提出了七条谏言,以辅国政,然而齐王听后不仅不采纳小人的建议,反而要设计杀了小人,小人这才仓皇而逃。”
刘枢道:“竟有这等事?你的七条谏言,又是什么?”
郦壬臣便挨个数说出来,从祭祀到耕种,从整治军务到培植民生,涉及方方面面,一一道来。
刘枢听着听着,不自觉的就直起身子来,倾身侧耳以闻。
等郦壬臣说完,只见高座上的汉王沉思半晌,才说:“若你当真是这样谏言的,那看来齐王心胸也不过如此,斗筲之器耳。”
刘枢继续问:“那郑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平心静气的讨论了七八个问题了,看来这场策问大概率能顺利进行下去,郦壬臣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继续答道:
“至于郑伯,小人见他于深冬之季大肆屠杀山林禽兽,以为玩乐,嗜欲成祸,不养民用,又大兴土木,殿堂奢靡,小人念此国不宜久留。”
刘枢低笑两声,好听又沉稳的女声荡漾在空气中,“都说郑国商贸繁荣,没想到郑伯竟是这样为君的么。”
这些话,朝廷中那些相国爪牙们可不会对她说,她听的高兴了,大手一挥,“来人,赐坐!”
立刻有宫女在王座阶下的右手边布置好了一个位置,摆上矮几,奉上茶点,铺好棉垫,郦壬臣谢过汉王,在那处坐了。
“齐国士人还有什么话,尽管道来。”
“喏。”郦壬臣想了想道:“方才小人只回答了离开齐、郑的原因,并未谈及两国要政。”
她察觉到汉王的目光正盯在她头顶上,似乎是在认真倾听,也似乎是在探查她。
两人这时坐的近了,在这样的视线下,郦壬臣心中莫名有一丝紧张。
因为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令人觉得有威压感。
郦壬臣更深的俯首,继续道:“齐国之政,问题不光在‘使民以时’,更在于应当如何配置资源,这才是齐国亟需要解决的事,可是,小人还没来得及再次向齐王建议,他便已不能容小人了……”
刘枢颔首,没有打断她,示意她说下去。
以刘枢识人的毒辣眼光,已大概看出郦壬臣是有些见识的,哦不,不仅是有些,而且是见识非凡。
只可惜,她是高傒的人。
与此同时,郦壬臣也悄悄察觉着汉王那不冷不热的神情,心里还是不太有谱,汉王对她的态度到底有没有转变,她不敢定论。
于是她继续说下去:“而郑国之政,小人认为,在于国君没有警戒,远离诱惑,郑伯或许无法明白,做国君的,虽然富有一国,但却不是国家的什么都可以据为己有的,其中的分寸,是国君必修的原则。”
刘枢道:“这些话,你也没来得及告诉郑伯吗?”
郦壬臣却摇摇头,“非也。小人没有向郑伯说出这些,并非没有机会,而是郑伯其君,不值得。”
“哈!”这话把刘枢逗笑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有点脾气的人。”
有点脾气?郦壬臣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评价自己,而做出评价的人,还是汉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刘枢呷了一口热茶,问道:“齐国士人的高见,就这么些了吗?你拿来直觐的本事,都使完了?”
这句话问出来,只见那端坐阶下的士人沉思了片刻,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来,双手举起,言道:“小人愿向王上献上此书,待王上看过,再做评断。”
“这是什么?”
闻喜绕过台阶,从郦壬臣的手中接过了那一捧竹简,返回放在汉王的桌案上,汉王却没有要翻阅的意思。
“此书是《九国方舆图志》。”
刘枢好笑道:“你当我汉国是什么破落地方?寡人后宫的藏书中亦有此书,为何要看你的?”
郦壬臣恭恭敬敬道:“小人在每一段旁都做了批注,倾注了小人十余年的心血,王上一看便知。”
她相信,如果那王位上坐的是个值得托付的君主,那么就一定会读出这卷书的价值。
这三次直觐,她不能出一点差错,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于私,想斗倒高傒,报仇雪恨,她需要一个有力的帮助者,而最好的人选,就是汉王。
于公,作为谋士,她需要选择一位值得辅佐的君王。而那位君王的人选,她希望是汉王。
三天前,在残酷的刑场,在那炮烙之刑时,檀弓一箭射出,她见到了刘枢眼底的恻隐之心。
刘枢的手摸上了那卷书,拿起来掂了掂,是比普通的《九国方舆图志》要厚不少,也重不少。
不过她还是没有翻开,而是玩世不恭的笑道:“你说你留在汉国是因为不曾见寡人犯过一个国君原则性的错误。那么你可知道,坊间都传寡人是个昏聩之君?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小人有所耳闻。”郦壬臣道:“但,《说苑》中有言,‘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您是什么样的君王,小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啪嗒!”
刘枢手中的竹卷掉落在案上,她面具一样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说苑》……
疼痛的记忆被掀开一角,曾经,也有一个人,喜欢引用冷门的《说苑》中的句子写信给她,而且,她们也都用过那一模一样的句子!
明明表示眼见为实的典故那么多,但是那个人就偏爱用这一句。
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
最最关键的是,在《说苑》中,原本的句子并不是这样写的!郦壬臣所说的其实是一个错句,错在最后一句: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
汉王内心中最隐秘的一角被触动。
刘枢忽然将坐席向前移了一步,靠近郦壬臣的方向,哑声道:“你可知《说苑》中那一句原本应是‘足践之不如手辨之’?而你却说成‘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为何说错?”
很久以前,那个人在写信的时候,也爱将这一句写成“躬身辨之”,而非原句的“手辨之”。
世上怎么会有错都错在同一处的人?
郦壬臣也被刘枢问的心底一抽,大意了!
这本是她从小自己改编的句子,儿时调皮,觉得《说苑》中的原句写的并不精妙,引用时便给它改了,说的次数多了,也便顺口了。
而就在她一停顿的瞬间,刘枢却不打算给她思考的时间,“抬起头来,看着寡人!”
郦壬臣只好抬头,迎上那目光如炬的双眼。
此时少年君王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日那散漫的假笑,面具撕下,只剩下执着的凝视,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迫切。
“为何说错?回答寡人!”
音量不大,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郦壬臣悄悄攥紧了袖笼中的手,一手的冷汗,万万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出纰漏!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万种解释。
这时候能说只是口误吗?不行。以汉王的伶俐,不会相信这种小儿科的说辞,堂堂稷下之士怎么会把典故用错。
郦壬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一如既往的平稳:“回王上,小人说错了典,请王上赎罪。只是这一句……是小人的夫子这样教导的,他认为,这样改编更好。”
“你的夫子?”
“是,小人的夫子是齐国学宫祭酒,他老人家曾周游列国,结识许多名士,也在汉国停留过,您可曾听过他的名号吗?”
是了,齐国学宫祭酒郦夫子,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广泛交游,又在汉国停留过,那大概也结识过学识非凡的归氏吧。
这么一来倒也可以说通。
“寡人知道他……”刘枢慢慢收敛了气势,轻叹一口气,那神情似是了然了,也似是恍然若失。
郦壬臣垂下眼皮,掩住一切,小声道:“您……您一直看着小人做什么?”
刘枢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无事,寡人只是……又想到故人。”
此时揭开的又岂止是刘枢一人的痛苦记忆呢?
郦壬臣心间忽然一涩,不再发声。
有裙摆拖地的脚步声匆匆走近,几个侍者出现在殿中,禀报道:“王上,您进学的时辰到了,侍讲夫子正等在殿外。”
刘枢皱了皱眉,又是无聊的进学。
谁叫汉制规定,只要君王还未亲政,就要一直进学呢。
她本不想去听那群腐儒上课,更愿意与郦壬臣聊一些各国王政事情,但这样不就显得是她舍不得了嘛,面子哪里过得去。
于是刘枢清清嗓子,轻飘飘的问:“齐国的士人还有别的谏言吗?”
谁料郦壬臣一拜到底,额头贴在地上,乖顺道:“小人不敢耽误王上进学,今日已无他言。”
刘枢:“……”
她马上站起来,警告道:“好,今日便到这,寡人忙的很,也没功夫听你说了。但你要记得,只剩一次机会了。”
???
郦壬臣迷惑道:“王上,您之前不是答应小人三次觐见机会吗?”
“是呀,是三次。”刘枢狡猾的笑笑,“在刑场那一次,不就已经算第一次了吗?”
郦壬臣:“……”
“齐国士人,退下吧。”
无情的君王没去管她的脸色,走下台阶。
郦壬臣却跪着不动,“若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小人只求一事。”
“讲。”
“小人恳请王上记得小人的名字——郦壬臣。”
汉王脚步一顿,回身看去,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瘦俏又坚定。
“好。”
第59章 君臣演说天下势
君臣演说天下势
雍城又下起了雪, 宫宇屋檐被白雪覆盖,显出古城的韵味。雪花落在行宫的青砖上,走起来有点打滑, 有清道的宫人们出来打扫甬道。
郦壬臣一步一步走出棂星门,像她这种无官无级的士人是不配马车的,而驿馆还有很远。
雪越下越大, 走到城中心地带,人渐渐多起来,街道上的黄土路在雪水中变得泥泞, 粘污了她的棉鞋。天色阴云密布,一如她沉闷的心情。
汉王对她的态度,她还琢磨不出来。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能留下的希望渺茫。
“是腰斩还是车裂,你自己选。”
冷漠的女声回荡在脑子里, 郦壬臣已经没有力气去抱怨了。她唯一的执念就是将高傒在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拉进地狱!
为了这个目标,她努力了七年,也多活了七年。
她已将自己磨炼的没有情绪,没有哀乐。可是不知为何, 也许是今天的天气实在糟糕吧, 她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不知道这股委屈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所有人都可以残酷的对待她,她动动脑筋,于谈笑间化解就是了,可是,为什么偏偏那个人也这样对她?不该是那样的啊……
郦壬臣摇摇头, 很快清除掉这些小家子气的情绪,想这些有什么用?现在, 还是算算自己能活几天比较实际一点。
她分析若汉王果真没有兴趣,想速战速决的话,应该会很快就传召她。但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十日。
……
温泉行宫。
刘枢一如既往的不怎么爱听课,她的桌案上展开着那卷《九国方舆图志》,起初只是快速浏览,未料到越看越起劲,不禁放慢了速度。
书卷按照国别分章排列,记录了天下九国的风土人情、山川关津、国体政体、商贸农业、水利工事等等。
刘枢不是没有读过这卷书,只是手头上的这一卷很特殊,简牍的夹缝里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一个有识之士的独特见解,令她大开眼界。
记山川关津,郦壬臣会额外列出一些冲要之地、军事要塞,详述攻守、得失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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