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国体政体,郦壬臣会写下该国在实际中与书卷记录中的差距,评判各国框架体制的优劣。
记商贸农业,郦壬臣会列举出具体的资货财利,交通往来,指出各国税收分布权重,以点带面,作风险预测。
记水利工事,郦壬臣会将自己亲眼见过的工程详细描述,阐述它的利弊,并与古今战守联系起来。
郦壬臣为稷下之士七年,曾跟随郦夫子走南涉北,周游多国,她亲眼观察到各国风貌,比一般人丰富太多,也深刻太多,加之有自己的思想融入,由是,已成上品。
汉王枢一生都活在沣都,更从未踏出汉境半步,这样的一卷书对她的吸引力是空前的。
整整十天,她几乎是手不释卷的览过一遍又一遍。而后立即下令:
“召郦生觐见。”
这十天,对于郦壬臣来说漫长又煎熬,但对于刘枢来说,宛如一夕。
这一次的觐见地点有些特殊,没有在宫人眼杂的殿内,而是在温泉行宫山顶的凉亭,亭中狭小,刘枢的身边只陪着闻喜,其余侍从便统统被打发到山腰的露台上待命。
只有她们三人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天色只是蒙蒙亮,眼前尽是浮云朝露。
大雪初霁,从亭中望去,山下雾凇弥漫,汉王拥毳衣而立,俯看山景,她们这场谈话是站着进行的。
“寡人读完了你的批解。”刘枢淡淡道:“嗯,尚可。”
这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叫郦壬臣不敢掉以轻心,“王上厚爱,小人惶恐。”
刘枢转过身看着她,视线跟着笼罩过来,“不过,有一点写的不尽如人意。”
又是这种觉察的视线……
仿佛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双眼睛,郦壬臣被压的只能更低的埋下头。
“小人不才,请王上明示。”
“寡人很好奇,你写了王政优劣,写了冲要攻守,写了民生资材……什么都写了,可是,为何偏偏不写诸国命门在何处呢?”
命门,即一个国家最要害之所在,就像人的咽喉,扼之则死,放之则生。
世上没有完美的国家,更没有完美的政治,一个国家总会有那么几点关键地方,毁之则溃不成军;也总会有那么几点,兴之则一跃腾飞。
历史上无数成功的改革家,无一不是切中了命门,扭转乾坤的。
郦壬臣道:“是小人学识浅薄,写不出来。”
开玩笑,这种刁钻的课题怎么能明明白白的刻在竹片上呢,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哦?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愿写,抑或不敢写?”刘枢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此时四下无人,你不妨说说,没准寡人听了高兴便留用你了。”
郦壬臣小心翼翼的思量片刻,坚持道:“王上恕罪,小人实在愚钝。”
“哈哈哈……”刘枢大笑,明白了她的谨小慎微,“你是会藏拙的。没胆子把话写明白,却敢来直觐?难不成,是有人保?”
郦壬臣背后一阵冷汗,这句话……是不是汉王真的怀疑她和相国的关系了?不过,就算她是高傒的门客,也不会保她的,这是高傒对她的测试。
她实话实说道:“小人出身低微,哪里会有人保护呢?就算您立即处死小人,也激不起风吹草动。”
出身低微的人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远的见识?刘枢在心中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并不重要。
管她是什么出身呢,刘枢识人从不看重这些。金铲子铜铲子,有用就行。
“罢了,你不说,寡人替你说。听听和你想的是否一样?”
刘枢一扬手,撩起厚重的披风,指点江山道:
“天下有大国者六,小国者三,世事潮涌流变在于大,而不在于小。大国者,齐、鲁、郑、楚、郧、汉耳,分而辩之,各有命门。”
这是总纲,刘枢一气呵成,继续道: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善渔盐,人足智,好议论,然民心随变,嗜投机,怯斗勇,贵贱不明,蔑于王法,故齐之命门,在于乱法!
夫郑者,天下一都会也,四方通达,民俗懁急,赖于贸易,商贾富于王室,仰暴利而食,好游戏,多倡伶,游媚富贵,国中富而边民弱,故郑之命门,在于断其财通!”
讲到这,刘枢看向郦壬臣,“寡人所言,郦生以为如何?”
郦壬臣内心激动,她万万没有想到,汉王深居王宫二十余年,竟对天下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如此天赋,是很多在位四五十年的老君王都不曾拎得清的。
于是她赞道:“小人以为王上所言极是,愿聆听圣教。”
刘枢见她肯定的神色不像假的,心中欣然。这些见解她平时无人可以诉说,也正想借此疏通一番,便继续道:
“至于鲁者,俗好儒,备于礼,有古君子之遗风,颇有农桑之业,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教条板滞,朝中三桓当道,乱于外戚,国君衰弱,无支可依,故鲁之命门,在于乱政。
楚风彪悍,其俗易怒,地薄,水泽,寡于积聚,行巫术,喜青铜,贱奴虏,兵强气盛,然穷兵黩武,蛮横无章,尚暴力,轻文士,故楚之命门,在于乱其兵。”
郦壬臣忍不住一面听,一面默默赞叹,这些一针见血的看法,如果是从别个国君的嘴里说出来,她只会觉得惊奇,但是从汉王口中说出来,便是惊悚了。
高傒一辈子都想将刘枢养成个昏废之君,二十多年来,做了诸般努力,竟然到头来全是徒劳。
郦壬臣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君王是费了多大的狠心和念力,才能将自己从那闭塞的王宫深处挣扎出来啊。
暗无天* 光的汉王宫,也遮不住烈日的初升。
在刘枢的话语进入收尾时,天边的朝阳也慢慢浮出云层,透过浓雾,金色的光线照耀着凉亭的每一处。沉缓圆润的女音继续说着:
“郧国亦沃野,自相己足,地饶丹沙石铜,盛产楉果,山势穷险,易守难攻,四塞栈道,无可交通,本可偏安一隅,然郧伯偏私偏爱,废长立幼,国基不稳,故郧之命门,在于乱君。
此大国之命门也,至于小国者,盖随波逐流,茍于生存,不足为虑。”
刘枢讲完,手收回袖子里,不等她发问,郦壬臣已长拜到底,由衷地叹道:
“王上所见,拔乎其萃,诸王不能也,小人亦不能也!”
刘枢笑话她道:“郦生谦虚了,若你不能,就写不出那一卷书了。”
“直起身来说话吧,寡人没叫你拜呢。”
“唯。”郦壬臣站直了。
刘枢说完了,但也没说完,她针砭时弊,直指诸国要害,却还漏了一个。
汉国。
然而她也不必说了,汉国的命门在哪里,又该怎么解开,刘枢怎么会不清楚呢?
汉国危机不在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她们都明白这一点。
于是郦壬臣便问起别的事:“请教王上,小人没有去过郧国,故有一事不明,为何您说郧国废长立幼呢?天下中从未听过郧国有这样的传闻啊。”
“哼。”刘枢笃定道:“就算现在没有废长立幼,那也是迟早之事。因为,郧国的长公子衷,已经出逃到了汉境。”
“竟有这等事?”这确实是郦壬臣不知道的。
公子衷为郧国长公子,又为先伯夫人所生嫡子,本应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却仓皇出逃到汉国来,这说明,郧国王室的乱象已浮于表面了,只是外国还不曾得知罢了。
“寡人留下了他。”刘枢主动说出,观察着郦壬臣的反应。
如果她是高傒亲密的门客,一定会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可惜郦壬臣没什么表情,她只是在心里纳闷,为何汉王要留下公子衷。
刘枢不再说下去了,她自然有她的布局,但郦壬臣并不是一个能叫她完全信任的人,不必多言。
一言不发的汉王转了个身,抚去栏杆上的积雪,忽而一阵微风吹过,带来几片洁白的雪花,落在刘枢那刻着饕餮纹的墨玉王冠上。她像是浑不在意似的,随手拂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旁人无法模仿的自如和矜贵。
郦壬臣默默看过去,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刘枢的侧脸上,高额日角,鼻梁高挺,眉宇浓密,大气的五官排布明朗,威仪庄重,不怒自威。
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凡的。
片刻后,闻喜上前提醒道:“王上,该是会见大夫的时辰了,您要移驾去桂枝殿吗?”
刘枢点了点头,转回身来望向那年轻的士子,再度开口:“郦生已直觐三次,你觉得寡人会怎么做呢?”
郦壬臣的心宛如沉在了冰湖中,终究……汉王还是不为所动吗?
她默默低下头,“小人但凭王上裁决。”
“裁决?”刘枢琢磨着这两个字。
也许是光影太过刁钻,折射在郦壬臣的身上,刘枢瞧着年轻士人的身影,蓦然就晃了神,心底响起一句呢喃:那个女孩子,如果能顺利长大的话,也该是这么大的年纪吧……
“咳,咳。”她咳嗽几下,甩掉了那些无意义的念头,摆了摆手,“你走吧,寡人不杀你,亦不用你,你离开汉国吧。”
毫不犹豫的,她扭头命令:“闻喜,回宫。”
“唯。”
……
回去的路上刘枢坐在王辇中一动不动,连侍女为她倒上的汤药也不喝一口。
“王上真的觉得那齐国的士人一无所用吗?”闻喜恭顺的问道。
刘枢从沉思中回神,瞪了一眼闻喜,“寡人虽然被高氏堵住了耳朵和嘴巴,听不见,说不出,但寡人的眼睛可还没有瞎呢。”
闻喜低头抿唇,他明白主子的意思,主上是有识人之慧的,很显然她已经见识到了郦壬臣的才学。
刘枢伸出一只指头,点着几案,说道:“那郦壬臣确有肱骨之才,大汉国能有她这般见地的年轻人,着实没有几个。”
“那您为何还赶走她?若她转头效忠他国,岂不是放虎归山,成为祸患?”
“哼。”刘枢轻蔑一笑,“寡人可不似齐王那般小肚鸡肠。”
说完,她有些头疼的点点太阳穴,“可惜了,她是高氏的人。”
“您这么确定?”
刘枢沉默。
在这场萧墙之内的斗争里,她一步都不能有失,若是因为用人失误而输掉全局,那可真就万劫不复了。不仅是她,整个汉室基业都将万劫不复。
外面又下起了雨雪,冰冷的雨夹雪敲打着车框。刘枢掀开竹窗去看,刺骨的风吹进来。
这样恶劣的风雪,也不知那郦壬臣要怎样回去呢?
君王在犹豫。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像郦壬臣那般胸有丘壑的有识之士,真的就心甘情愿去做高氏的门客吗?以高傒的心胸,能驾驭住她那样的人才吗?
为王者,有时候遇见千里马的机会也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停车!”她大喊道。
车子急急忙忙停了下来。
闻喜瞧着她的脸色,关切道:“王上,您有什么吩咐?”
刘枢似是没听见他的询问一样,自言自语着:“如此人才,相国能用,寡人为何就不能用呢?!”
思量一瞬,她猛一拍几案,大声道:“寡人亦能用之!”
她豁然站起,果断命令:“闻喜,取笔墨来拟旨。”
……
湿哒哒的雨夹雪越来越大,郦壬臣的衣袍都湿透了,朝着棂星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着。
她走的很慢,似乎根本不在意雨雪的滂沱。
反正这下都完了,直觐失败,汉王没有理会她,高傒也便不会用她。
她仿佛听到多日前高傒那句冰冷的指令响在耳畔:
“去直觐吧,老夫很好奇,油盐不进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动呢?”
多么讽刺啊!
郦壬臣无声苦笑,冰冷的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她似乎没了任何力气。
再想想,再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能爬起来呢?
有没有呢?
有没有呢?
即使是天纵英才,此时也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远处,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王宫里怎么会有马蹄声呢?这不合规矩。
应该是幻觉吧。
郦壬臣再走几步,那马蹄声却越发震耳欲聋。
郦壬臣停了下来,正纳闷着……
王宫卫尉令高亢洪亮的吼声盖过了马蹄声,穿透雪幕,随寒风入耳:
“王命急宣!!——王命急宣!!——”
郦壬臣猛地回身,就在她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卫尉令终于追上了她,翻身下马,抖开一方汉王亲自写就的帛书。
“齐国士人郦壬臣听命!”
郦壬臣叩拜。
卫尉令大声朗读起来,字字铿锵:
“王上敕命,
番番良士,旅力既愆。
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直觐有功,深慰寡人之心。
授之客卿,以彰其德。
此命即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世界都静止了,仿佛连风雪都停驻了,郦壬臣的心缓缓地,缓缓地,安放下去。
“臣,郦壬臣,谢王上!”
第60章 檀弓(二更)
檀弓(二更)
正了正进贤冠, 理了理玉带钩,取下佩剑,脱下靴履, 郦壬臣随在群臣队伍的最后,趋行进入桂枝殿,按部就班的参加每日的王政议事。
自她被授予客卿转眼已过月余, 温泉行宫的日子平淡又无聊,但也不是无事可做,反正以她现在的位置, 也做不了太多。
在汉国,客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身份,类似于王庭的顾问, 既没有位阶,也没有实权, 它只是一个游离在官制体系之外的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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