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现在汉王手中权能有限,无法任免实权官员,能授予她客卿的身份,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这个位置, 含金量也许不高,人情味却是十足的。
无论怎么说,郦壬臣总算是堂堂正正迈入汉国大夫之列了。
近些日子不再下雪,天气已呈现回暖的趋势,而积雪还没有融化,郦壬臣每次都坐在在末尾的位置听政, 挨着门口,仍旧觉着冷飕飕的。
进了正殿, 四列卿大夫依次坐下,桂枝殿里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汉王,而另一个则是相国高傒。
这时殿外就响起了郦壬臣最讨厌的传报声,小宦官扯着嗓子喊道:
“相国宰冢永信侯高傒到!”
群臣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每日都要循环一遍的传报声还在继续:
“王廷特赦相国: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高傒穿着朝靴,带着长剑,不停不趋,直接跨进殿门来,群臣作揖相迎。
这便是总理百揆的相国,他享受这样的特权,已有十年之久。
高傒昂首挺胸的从众臣中间走过,路过郦壬臣位子的时候,略微停了一下,投去一瞥目光,郦壬臣自然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自直觐之后,现在的郦壬臣已经算是通过了高傒的第一重考验,正式成为了他心里的秘密门客。
隔三岔五的,她还得偷偷摸摸去相国那里汇报情况。
高傒走到最前面的位置落座,瞟了眼空空的王位,而后笑谈道:“王上今日恐怕又起晚了,来迟了。”
也只有他一人敢在这种场合谈笑自如,其余众臣只有纷纷“唯唯”附和,不敢乱说。
又一会儿,汉王也来了,众臣叩拜山呼,唯有高傒端坐首座,不拜不名。
如此这般的场景几乎每日都要重现一遍,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唯一不同的是每日殿会的内容。
今日要讨论的国事不多,且都很常规,只有一件比较特殊,来自外邦:老齐王薨逝的消息传了过来。
根据齐国使臣的说法,老齐王薨逝在一个月前,将举办隆重的葬礼,从齐国至汉国路途遥远,因此时隔一个月才把消息传到汉国来。
友邦国君薨逝,汉国自然要有所表示,刘枢便安排典属国照章办事,准备相应的慰问礼物和悼文送去。
此类循规蹈矩的政事,刘枢已经完全能应付自如了,相国也无从干涉。
两个时辰过去,枯燥的殿会终于告一段落,群臣拜退的时候,上面传来一声:
“郦卿留下。”
年轻的君王照例发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汉王常留郦壬臣单独叙话。郦壬臣也不知不觉成了御前新进的红人。
殿会后刘枢换了衣裳,要去靶场转转,冬日的暖阳照耀在皑皑白雪上,君臣二人一面散步一面谈着事情。
“齐王薨逝,此事郦卿怎么看?”
郦壬臣道:“在臣离开齐国之前,齐王便已病重,不幸薨逝也在情理之中。想来现在天下诸国都已知晓这个消息,正在派人前往齐国吊唁呢。”
刘枢一笑,“若寡人只想知道这么浅显的事情,就不会单独问你了。”
她回身瞟了一眼落后自己半步的郦客卿,“你生于齐国,长于齐国,就不知道一些其它的事情吗?”
“其他的事情?”
“还是说,这些事你只会告知相国,而不会与寡人说?”
这冷不丁的一句敲打,吓的郦壬臣双手一抖,“王上赎罪,臣对您从来都是知无不言!”
这是郦壬臣少有的真心话,但汉王又能相信她几分呢?
刘枢听后只淡淡的道了一句:“哦,这样么。那不妨讲讲看?”
此时靶场上的中郎将正在训练羽林卫士,军号嘹亮,队列整齐,符韬见汉王一行人缓缓走来,又见郦壬臣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赶紧迎上去行礼。
“不知王上驾到,微臣有失远迎!”
刘枢有些好笑的看看符韬,哪能看不透他的心思,“怎么,中郎将又来英雄救美了?”
这话把符韬整个了个大脸红,去看郦壬臣。
郦壬臣像压根没看到一样,想了想,接着回答刘枢的问题:
“齐王生性多疑,膝下二子一女,其中公子栾个性张扬,颇受齐王宠爱,然久不得立嗣。近来齐国才立长公子臼为太子,太子势弱,国基不稳。因此臣以为,此番齐王突然薨逝,必会掀起一波宗室混乱。”
刘枢听后点点头,推理道:“齐国乃东方大国,震慑诸侯,若国内混乱,免不得天下也要跟着骚动一阵子。”
郦壬臣俯首道:“王上所言甚是。”
刘枢转头问符韬:“子冲,你觉得这次当遣谁去替寡人吊唁好呢?”
符韬道:“以国中的形势,恐怕只有高氏的资格……”
这谏言可真够傻的。
“王上,不可!”郦壬臣急着打断他道:“高氏不可遣。臣以为安侯与乐侯皆为王叔,虽年纪老迈,但仍旧代表汉国宗亲,王上可派其中一侯前往齐国替您吊唁。”
刘枢瞧她一眼,觉得颇有意思,若郦壬臣是相国死心塌地的门客,又何必否定符韬的提议呢。
汉王又瞪一眼符韬,“子冲,除了天天练武,你也多读点书吧。”
符韬瞬间蔫了,“……唯。”
“好啦,此事明日再议,寡人脑筋累了,你们陪寡人练练弓法吧。”刘枢活动着筋骨,褪下披风,信步走到靶场中央。
宫人为她奉上檀弓,草垛编织的红心靶子立在百步之外,符韬与郦壬臣一左一右站在两侧,羽林卫士们则不远不近的排成两列。
随着“咻咻咻”三声飞箭而过,羽林卫士们欢声雷动,很是捧场,显然是汉王射中了。
侧目一看,符韬也射中了,唯郦壬臣的靶子上空空如也,不仅没射中红心,反而给射脱靶了。
刘枢一笑,“无妨,再来。”
又是三声箭响而过,士兵们又一次热烈欢呼,结果则依然是:
汉王射中,符韬射中,郦壬臣脱靶。
两人同时意外的朝郦壬臣望去,把郦壬臣瞅的一阵尴尬,她不好意思的道:“小人弓术不精,少时不曾学过,还请王上恕罪。”
说完这一句,郦壬臣默默垂下头,没有暴露任何破绽。想她一个黔首出身的下士,怎么可能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呢,必要时得露出一点粗笨才说得过去啊。
刘枢果然没有怀疑,点点头,宽和的笑笑,“这有什么,治国之才,在于胸中乾坤,又不在弓马之上,只是娱乐罢了,郦卿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郦壬臣抬起头来,看见了刘枢疏朗的笑容,心下一软,她没想到汉王枢还有如此和煦的一面,看来君王也不总是板着一张脸嘛,这么一想,紧张的心情也消散了大半。
然而刘枢下一句又是叫她猝不及防,只见汉王大手一挥,“弓术并不难,多练练就好了,来,子冲,你教教她。”
“喏!”
符韬大踏步上前,郦壬臣下意识的朝后瑟缩半步,硬着头皮道:“臣……谢过王上。”
虽然她这个细小的动作已轻微到不能再轻微,但眼细如尘的刘枢还是察觉到了。
心思一转,刘枢又摆了摆手,“算了,寡人来吧。”
符韬的脚步戛然而止,有点惊讶的回望汉王,养尊处优的王上什么时候屈尊教过别人东西?
说话间,刘枢已施施然走近了郦壬臣,“来,你先射出一箭,让寡人看看问题。”
郦壬臣也被眼前的反转惊呆了,一时愣在原地。
一双剪水秋瞳眨了眨,显出一丝与平时全然不同的不知所措,刘枢看看郦壬臣这副样子,竟觉得有些可爱。
“怎么,弓也不会握么?”
“啊……不是。”郦壬臣只好侧过身,取一支箭,拉开了弓。
一箭射出,毫不意外又是脱靶。
刘枢看着她的姿势,笑道:“你还真是不会握弓啊。”
连续三箭都脱靶,羽林卫士中传出了低低的嘲笑声。郦壬臣面上划过一抹丢脸的神情,放下了弓。
听到笑声,刘枢皱了皱眉,朝羽林队伍里扫了一眼,一记眼刀飞过,比隆冬的寒风还要冷,羽林卫瞬间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敢吭气。
“没事,这也好办。”刘枢将自己御用的檀弓放在郦壬臣手里,同时人也转到了郦壬臣身后。
她一面念着要领,一面扶起了郦壬臣的手臂,“弓术讲究的是‘五平三靠’。”
紧接着,汉王抖抖袖子,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顺势握住了郦壬臣执弓的手,带她一起撑开弓弦。
“肩平,肘平,手平,眼平,头平,此谓五平。”汉王在郦壬臣耳边说道,“知道了吗?”
“臣……知道了。”
郦壬臣身体都快僵硬了,刘枢朱黑交杂的广袖围拢着她,整个人像被汉王圈在怀里一般,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后,骇的她呼吸都要停了。
“好,现在来搭上箭。”刘枢一板一眼道。
刘枢又靠近她一点,取一枚箭,搁在弦上,握起她另一只手,苍劲的指节引导着她再次撑开弓,继续道:“三靠是指,弓弦靠身,翎羽靠面,耳靠弓弦,可明白?”
“明白。”
“明白怎么不靠好?”
“……”
郦壬臣有点后悔撒谎自己不会弓法了。
四下里的宫人也一个个惊的不敢出声,瞧着远处的两人身影几乎重合,都懵了。汉王什么时候这样过啊。
汉王则一门心思要把郦壬臣教会,“弓弦靠身,对,就这样,再靠过来一点……啧,又不对了……你的手怎么都是汗?”
刘枢的耐心有限,见郦壬臣半天不得要领,直接伸手揽住她的细腰,朝自己一靠。
“王上!”郦壬臣心头一颤,差点慌得把弓扔了。
“就是这个位置。”刘枢在她耳畔低低出声,“现在,放箭。”
“嗖”的一声锐响划破空气,箭矢离弦而去,正中靶心!
“这就对了。”刘枢很满意的放开郦壬臣,“怎么样,可会了?”
郦壬臣身上莫名起了一层汗,垂眸道:“谢王上教导,臣会了。”
“那你自己试试看。”
郦壬臣只好重新搭弓,在别人的注视下,瞄准,思量了一瞬,放了箭。
这一回箭射中了草靶的边缘,虽然未及红心,但最起码不再脱靶了。
她又射一箭,则更加挨近红心了。
“好,有进步!”刘枢大为得意,嘴角都翘起来了,“寡人头一回教人就如此富有成效。”
众宫人赶紧纷纷称功诵德:“王上圣明!”
刘枢转身拍拍郦壬臣的肩膀,褒扬道:“郦卿很不错,勤加练习,更上层楼!”
郦壬臣瞧着汉王那自得的表情,忍住笑,俯身一礼,“喏。”
恍惚这一瞬间,她好像觉得眼前的汉王确实没有变过……
第61章 故人之姿
故人之姿
午间的太阳洒在靶场上, 积雪将融未融,正是活动筋骨的好时候,汉王兴致不减, 大手一挥,道:“那檀弓就赐予你了。”
在场宫人神色俱是一变,除了郦壬臣, 众人都知那名贵的檀弓乃是先王遗物,也是当今王上从小爱不释手的珍宝。
郦壬臣虽不知其中关键,但也明白君王佩弓以赐臣子是莫大殊荣。顾不得地面积雪, 她跪拜谢过王恩。
汉王笑笑,叫她起来,走到一处平整的空地, 问道:“郦卿可会剑术?”
这回郦壬臣再不敢说不会了,“臣粗通一二。”
“好, 陪寡人试练试练。”
郦壬臣只好上前,此时汉王已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铮然一声,集王者之风与霸者之气的龙渊剑出鞘,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郦壬臣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向汉王行君子剑礼。
练剑比试为的是锻炼身体, 点到为止。众羽林卫士将比试的场地围了一个圆,静观场中动静。
人如其剑,一招一式都体现君子的风度。
但见那君王之剑,如雷霆光耀,大开大合,锋芒霸道, 一剑可破山河!
而那臣子之剑,则如轻风明雪, 飘逸悠长,一招一式都富有韵律和美感。
符韬目瞪口呆的站在场边,他想不到连弓都不会握的郦壬臣剑法竟如此精妙,不由得看迷了眼。
郦壬臣此刻很无奈,汉王的剑法实在是太霸道,逼得她下意识就全力抗衡,装都没机会装。
这也难怪,汉王枢的辞典里从来就没有谦虚两个字!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准备找机会卖个破绽结束这场试练,谁料这一时的分心没能逃过刘枢的眼睛。
“郦卿,与寡人练剑,你竟然敢不专心?!”
刘枢气的无语,还没有谁敢在她的剑下分心呢。她奋起一刺,直入关节,迫的郦壬臣不遗余力的反击。
郦壬臣想都没想,剑柄在掌中飞速转了一圈,挽了个剑花,回身反刺,一式漂漂亮亮的“柳叶飘花”就使了出来,化解了刘枢那一刺的同时又反攻一回。
然而就是这剑花旋转的一刹那,刘枢却突然怔住了,她忽然睁大双眼,只觉得这一式剑招如此熟悉……
刘枢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郦壬臣的剑势却已经收不住了,她大惊失色,这一招原本并不难拆解啊,为什么王上突然不动了呢?!
眼见这一剑就要刺中汉王枢,周围人都惊恐万状,大呼:“王上小心!”
好在刘枢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侧身一滑,只听“刺啦”一声响,王袍被剑锋划破!所幸人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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