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敛了颜色,转头看向高傒,说道:“征发如此多的黔首修陵,那还有多少人能留在家中耕种?”
高傒老实巴交的道:“请您不必担心,汉地幅员辽阔,就是征发十万名壮丁来修陵,也不会无人种地的,能为汉室修陵,这是他们的福气。”
“十万?”刘枢吃惊的扫视群臣,竟无一人表示反对。
高傒的话句句站在礼仪的制高点上,叫人无法驳斥。
刘枢定定的瞧着高傒,想了一会儿,她想明白了。
以她对高傒的了解,这是在跟她谈条件。
就像她来雍城前向高傒提了交换条件一样,离开雍城,高傒也来向她提交换条件了。
商贾高傒从不叫自己吃亏。
高傒硬要叫她来巡查墓地,后面几天的流程也相当繁琐,若再耽误一段时间,必会误了回沣都的春祭仪式。而根据汉制的规定,百姓们都要等着王上春祭祈福以后才能播种,春祭一日不举行,百姓便一颗种子都不能下地。
若播种晚了,就会影响秋天的收成。
基于此,高傒的条件是,若刘枢不想耽误今岁的播种季,那便只能答应他逐年增加修陵壮丁数目的要求;
若刘枢执意要减少修陵人数,那他便会以视察王陵为理由,想方设法在流程上做文章,拖慢王驾回沣都的时间,错过播种季,挑起民怨,对王室的民怨。
似乎怎么看,都是对高傒有利的。
修陵的资金直接来自于国库,增加修陵壮工人数,那些黄澄澄的来自国库的铜币就会层层派发下去,结果就是大多数都流进了高傒爪牙们的钱袋里。
壮丁的数量越多,拨款也就越多,高傒和他的党羽们也就越富有。
刘枢的火气险些就要压不住了,她的目光钉在高傒身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是她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因为现在发火只能叫百官看笑话,笑她无能狂怒。
她的手罩在宽大的袖子里,攥紧了拳头,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相国的谏言真是好极了!明年增加一千名力役,为寡人修陵,简直说到寡人心坎里去了!如此……寡人希望尽快返回沣都。”
高傒露出了笑容,“王上英明!”
远远站着的史官们一言不发,默默记录下这些言行。
高傒也是爽快人,两日后,他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剩下的繁琐流程,汉王的大驾火速拔寨启程,返回沣都,筹备春祭。
第64章 回程(二更)
回程(二更)
隆隆的马车轮子碾在积雪融化的驰道上, 王驾队伍快速向东行进,溅起一溜泥水,照刘枢的意思, 务必要在春耕祭前抵达王都。
行程将过半,滚滚的车架晃得刘枢脑袋发晕,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下令叫车驾慢下来。
一路上心里都郁闷的很, 手里的书卷也难以卒读,她拍拍手,闻喜就走了进来。
“叫个人来为寡人读书。”汉王懒洋洋的命令道。
“唯。”闻喜问:“是叫鸿学博士们来呢?还是叫公乘大夫来呢?”
刘枢皱皱眉, 想了一圈,说:“算了,叫郦卿来吧。”
郦壬臣踩着黄泥水, 很快从队伍的末尾赶到前面,擦净鞋子, 登上王车。
不一会儿,王车里就响起她清润的朗读声了,嗓音顿挫有致,朗朗的句子从唇边泻出, 叫人烦闷的心绪感到一丝平静。
刘枢叫她读的是一卷春秋史书, 郦壬臣每读上一段,刘枢便与她讨论上一阵。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熟读史书是君王的必修课。
郦壬臣敏锐的察觉到,两日未见,刘枢的兴致似乎不高, 难道还是在为王陵那时候的事情烦心?
她一面想,一面读, 当她读到一句“应龙兮不见,霸图兮怅矣,牧马兮复归……”的时候,忽然就停住口,不念了,心中感到一丝不妙,悄然去看那座上的人。
此时汉王枢正斜倚在桌案边,修长的手指点着眉心,整个面部被手掌遮住,看不见表情。
听她停下,刘枢默默出声:“怎么不读了?还有两句呢?”
郦壬臣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
刘枢的脸庞依然隐在手掌后,话语中听不出情绪:“还有两句是——王道兮已沦昧,战国兮竞贪兵,是不是?”
郦壬臣一俯身,“是,王上好记性,臣不如也。”
刘枢放下了手,忽然一笑,对她道:“郦卿也好记性啊,否则怎么偏偏停在这两句前?”
刘枢朝后一仰,微微靠在了坐垫上,两天以来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似乎减轻了几两。因为她在郦壬臣的这一停顿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情意味。郦壬臣不忍心念出那句“王道兮已沦昧”。
做臣子的,也会真心同情她的君王吗?
刘枢从未见过这样的臣。
她将目光放在郦壬臣身上,正色道:“作为客卿,你应当为寡人顾问。”
音调并不严厉,似乎只是随便问问。
“臣明白。”
“但是,在王陵的时候,你一言未发。”
郦壬臣垂下了眼皮,“小臣……不敢出言。”
“是不敢?还是认为那结果本就是对的?”
“是不敢。”
刘枢点点头,瞟她一眼,“你接着读吧。”
郦壬臣却没有立刻拿起书卷,而是问:“王上信任小臣吗?”
刘枢打量她一眼,郦壬臣作为客卿已经三个多月了,自己是否信任她呢?
君王总是非常善于把难题丢给别人,于是刘枢反问道:“郦卿觉得呢?”
郦壬臣愣了一下,不过她还算机敏。机敏的臣子也总是善于“曲解上意”、蒙混过关的,于是她埋首道:“臣觉得……臣还是为王上读书吧。”
“呵呵……”低沉又好听的女声从上方传来,等笑够了,刘枢道:“寡人觉得你……”
“轰隆!”
话还没说完,随着车架一声巨响,车身整个侧翻过去!
刘枢本来坐在上首台阶之上的位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将她掀下去,两人来不及反应,跟着车厢仰倒。
又是“咚”的一声,随着车厢的滚动,郦壬臣被甩在了车厢一角,刘枢的胳膊肘磕在了厢壁上。
“哎呀!”
车架终于静止,不翻腾了。
车门已经损毁,两人谁也出不去,都四仰八叉的被甩在角落。刘枢晃晃脑袋,看看眼下处境,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了郦壬臣上方。
好在她比较有风度,死死的用双臂撑住两边的车壁,没有叫自己直接压在郦壬臣的身子上。
车架以一种奇怪的情况半斜着歪在地上,车底盘和轮毂也被牵连着横在路心,横七竖八的挤在一起。外面传来侍从们惊慌的叫喊:“王上可受伤了?王上可受伤了?”
闻喜冲到车门跟前,犹豫着要不要撬开车门,就听里面传出了汉王镇定的回答:“寡人无事。”
众人松了口气,闻喜缩回了手,还是不要让大家看到王上此时的仪态比较好。
驾车的车骑郎官在外面禀报道:“王上,车轴忽然断了,惊了圣驾,臣罪该万死!”
车轴断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有限的车厢空间里,刘枢和郦壬臣两个人被迫堆在一角,刘枢两手牢牢撑着车壁,与之空开一段距离,底下是一动也不敢动的郦壬臣。
汉王听着外面的禀报,了解了情况,便命道:“速速更换车轴。”
“……喏。”
王宫里往日都是财大气粗的,什么零件坏了便直接换掉,从来都懒得修缮。
但郦壬臣听到外面那一声勉强的“喏”,就敏锐的猜想到,这临时的王驾队伍里,大概是没有提前准备车轴的。
王车比其他轻车大三倍不止,车轴自然也更粗更长,从别的车上换下来一根车轴自然也不合适。
如今之计,只能修。
可是,王庭工匠们不在,那些良家子郎官们会修车轴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下子就晃过去了,根本没法细想,因为眼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摆在眼前——她与王上一起被困在这座王车里!
刘枢像那些有洁癖的贵族一样,努力伸直胳膊将自己和郦壬臣之间留出一段空隙,尽量不挨着彼此,似乎非常嫌弃有人挨着她。但是宽大的王袍滑落下去,两人的袍子不可避免的纠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离得这么近,甚至能清晰的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闻到彼此衣袍上的熏香味。
外面已经响起了热火朝天的议论声和摆弄器械的声音,看来侍从们也在想办法修车了,但车厢内的两人却谁都一言不发,脸对脸僵持着,安静的不正常。
郦壬臣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刘枢,她此时恨不得一剑劈开车厢逃出去。
太尴尬了,不行,她得说点什么才好,来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
于是她若无其事的接上了车架翻倒前的话题:“王上……方才是想说什么?您觉得臣怎么了?”
“哦…”刘枢也若无其事的回道:“寡人方才是想说,寡人觉得郦卿讲话的方式很像一个人。”
她俯看郦壬臣,慢慢说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那人在平日的信笺里,偶然也会像你这般急智、有趣。”
什么……什么信笺?不会是以前的……她……吧。郦壬臣忽然心里打鼓,顿时觉得自己不该起这个话题。
郦壬臣安静了半晌,调整好心态,才附和道:“哦,那人是王上的什么人呢?”
刘枢想了想,很久不言,“是什么人呢……”
她喃喃自语着,目光闪过一抹哀戚。
是臣子吗?好像还算不上。
别的身份就更算不上了。
“一个儿时的玩伴吧”刘枢最后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
郦壬臣的回应轻轻浅浅的,听不出心境。
晦暗的车厢又陷入了阒静,两人都默默的听着车外的喧哗。
郦壬臣想了片刻,想再找个新话题,余光却瞟到撑在自己脑袋两侧的那双手有点微微的抖,不由心想,看来王上是撑了太久了,应该累了。
她想问问王上是不是累了,但也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不是个好问题,就算累了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泄劲压上她吧?
刘枢才不知道郦壬臣现下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呢,在这种处境下,身为君王的她反而没什么好尴尬的,只不过手臂确实有些累了,心里迫切希望那帮侍从赶紧给她把车修好!
她垂目看一眼缩在角落的郦壬臣,郦壬臣的身上散落着几枚书简,是刚才车祸时掉上去的。车里燃着的地龙已经在方才被打翻了,熄灭了,空气变得越来越凉,她忽然问道:“郦卿很冷吗?”
郦壬臣的眼皮颤了一下,回道:“臣不冷。”
“可你在发抖。”
“……”
没听到回复,刘枢又问:“那你就是很热了?”
“臣也没有很热。”
“可是你脸怎么红了。”
“……”
郦壬臣轻轻咬了下唇,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是紧张的!哪有人和顶头上司呆在一个狭小空间里不紧张呢?
“寡人看你是憋闷坏了。”刘枢努力再将身子撑远一点,想给郦壬臣多一点空间,好透风,可是她的胳膊实在太酸了,根本撑不住,她以前可从没如此辛苦过。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厚重的窗帘,也扰动了车厢内的空气,刘枢的鼻尖嗅到了一股幽香若兰草的气息,似乎是郦壬臣衣襟上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低头去瞧郦壬臣的脸。
刘枢还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过谁。映入眼帘的是光滑饱满的额头,随后是一双睫毛浓密的眼,鼻梁秀挺,双颊清隽,颈项修长,手若柔荑。
郦壬臣的皮肤白皙而光滑,温比玉,腻如膏,叫人一瞬间能联想到无数辞赋中的溢美之章。
瞅了许久,刘枢才回过神来,吃惊于自己竟然盯着别人看了那么久。
她连自己都惊讶,一个当客卿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呢?王宫里那么多好看的宫女,她又不是没见过!
虽然吃惊,但她并没有移开目光,依然瞅着郦壬臣,只不过换了种疑惑的眼神,似乎是想好好看看这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叫自己出神良久。
郦壬臣被她瞅的浑身发毛,小声说:“王上,您……老看着臣做什么?”
问这话后,郦壬臣似乎忘了保持住礼节,抬眼皮来看了刘枢一眼。
清亮的眸子就这样撞进了刘枢的目光里,郦壬臣的眼睛像是一泓湖水,里面藏着灵气的智慧,藏着坚定和深邃,也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温软。
刘枢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地方,悄悄动了一下。
听到郦壬臣这么问,她迅速收住心神,旋即摆出一副欣然惬望的样子,笑道:“怎么了?寡人不看你,现在又能看什么?寡人不能看你吗?”
“……”
郦壬臣又重新垂下眼,想了一会儿说:
“王上,这么久了车轴还没修好,臣想出去看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
刘枢狐疑的打量一眼她的小身板,道:“你能帮忙?”
郦壬臣点点头,想赶紧出去。
看那态度不似作假,刘枢便允许她了,“好吧,那你就出去看看吧,叫他们干快点。”
刘枢自己没法动弹,只有郦壬臣伸手推开她的肩膀,才好不容易从她胳膊下钻出去了。
也只有当郦壬臣推刘枢这一下的时候,肩膀上潮热的触感才叫刘枢明白了这人的手心竟然出了那么多的汗!
原来她竟然紧张的都出汗了?!刘枢愕然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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