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路途险阻,耽搁了。”郑伯提议道:“待孤谴人去沿路问问便是。”
传令官去问了,果然如此。说是潏江上秋风大作,拖慢了汉国的速度,汉王嘱托若九月二十日前不能抵达,叫六国国君不必多等。
九月二十日就是盟会的日子了。
刘枢的这条口信无疑叫齐王于舒了口气,她终于放心了两点,其一,汉王枢并非不来,而是真的误了行程。其二,盟会日期是她定下的,如果因为汉王而延后,恐怕其他国君会有非议,可如果不顾汉王,如期举行,万一惹恼了汉国,也不好。
这下有了汉王枢的保证,她便可以不提心吊胆了。
……
九月十九日,戊午,有霜。
汉国的车驾终于全部赶过了潏江,加快进度奔赴鄄城,若不出意外,赶在二十日前应该能够抵达。可是不巧,半上午的辰光,天上飘起了雨滴,气温骤降。避免马车打滑,队伍只好又放慢速度。
刘枢倒是不急,她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是否会迟到,也不在意成为盟会的主角。这几日,她没叫任何人来王车里解闷,只是独自一遍一遍想着后面的计划,她眼睛落在随行人员的名册上,心里却想着那些没来的人。
只有她心里明白,那些没来的大夫才是属于她的人。
她将他们留在沣都,就像渔夫向池塘里撒下渔网,渔网会顺着水势快速张满,只待她回去,便是收网之时。
初秋的郑国官道上吹起凉飕飕的风,夹杂着细丝一样的冷雨,车轮咕噜咕噜的向前滚动,刘枢想着郦壬臣就在后面不远的某一驾轻车中,也许正在陪着高傒聊天呢。不过她始终没有传唤她。
……
九月二十日,己未,雁南归。
泠雨送秋,轻寒迎节,江枫晓落,林叶初黄。鄄城将近,侍女早早服侍汉王换好了礼服。
刘枢走出车厢,登上车板,看看天色,卯时已过,鄄城就在三十里外。
“再快些。”她淡淡下令。
“诺!”御马的车府令扬起马鞭,卖力赶路,带动着身后的几十乘马车都快了起来。
盟会将在辰时举行,他们恐怕是赶不上了,但是赶不赶得上不要紧,要紧的是汉国的态度。所以汉王才早早便换好礼服。
一个时辰后……
“汉王仪仗到!”
郑国的城头传令官大声通告,城门本就是敞开的,刘枢像其他国君到来时那样,身着王袍,手扶车横致意,穿过城门。
这时候,六国的国君已经依次登上典礼“襄台”,听到节节传报声,均回头去看,汉王的车马刚到,来不及停在行宫,直接停在了襄台之下。
刘枢抬头看去,只见六国国君皆隆重衣冠,立于高台,台下左右是六国的仪仗,依次排开,各国群臣装容整肃,也排成六个阵营,将高台围拢一圈。
旌旗蔽空,钟鸣鼓擂,万众庄严,兵马在列。盟会刚刚开始……
这是第一次,天下七国国君同聚于一处,只有见惯大场面的人才能镇得住此情此景。刘枢不用见惯大场面,她自己便是大场面。
她步下王车,步履从容不迫,表情镇静从容,虽然迟了几刻,但丝毫不慌张,她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
襄台是只有国君和少数几个随从大夫才能上去的场所,其余的仪仗队伍和大夫们都留在台下,列在其他国家队伍之侧。
公冶长作为郑伯的礼赞官,立于郑伯身后,他自然也见到了刘枢缓步而上的情景,这恐怕是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一段记忆。
只见连绵几日的细雨稍歇,天边的云层中透出金橘色的日光,汉王一下马车,郑国的礼仪官便奔下高台去迎接。她沿着土黄色的夯土台拾级而上,步态端庄又不失一种松弛感,与那些古板谨慎的国君全然不同。
走得近了,公冶长得以看清汉王枢的样子:丹凤目,悬胆鼻,英眉朗面。墨色的王袍上交杂着赤色的夔龙纹,腰间一柄长剑,垂一排玉组,头上一顶蟠螭纹镂空金冠,熠熠生辉。
公冶长从没见过能将黑袍金冠穿的如此好看、如此有气势的人。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第一面都会被震慑的。
这才是高悬于汉国上空的太阳。
公冶长自诩清逸之士,眼高于顶,全郑国什么样的王庭勋贵没有见过?哪怕这几日又见了许多天下名流、国君将相,也不能使他为奇,唯独汉王枢,于七国君王中,给他独一份的感观。
汉王枢抵达台上,与齐、郑、申、陈、蔡、鲁各国国君见礼,六国国君也以平礼回之,随后在礼官的引导下各自就坐。
刘枢年纪虽轻,却只带三名大夫上来,可见其底气十足。襄台上置祭坛、帷幔、旗帜、桌案,七国国君围合而坐。郑伯姒好作为东道主,先站起来发出第一道外交辞令:
“日中则移,月满而亏,天下之势,唯此公商,孤有旨酒,嘉宾式燕!”
既然是正式场合的外交辞令,规格如此之高,就不可能用大白话来说了,而是要引经据典,骈四俪六,这是作为国君与贵族必备的礼仪技能。
郑伯这么一说完,身后的礼赞官公冶长立马就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向各国表示欢迎光临,于是他朝台下高声宣道:
“郑乐府,奏《嘉宾》之乐!”
这也是国君们举行会议时必备的一个环节:诗而和之!
既然是《诗》,那便是要唱出来的,台下早坐着各国的乐府团队,都是各个国君自己带来的。郑国的乐师们听到礼赞官的命令,便很默契的开始吹吹打打起来。
一时* 间,编钟与石磬同鸣,讴者与舞伎同起:
“敦彼行苇,牛羊勿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女,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授几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注】引用自《诗经·行苇》)
讴者们连唱四阕,乐曲欢快,这是一首热烈欢迎宾朋的诗歌,顺便表达了兄弟姐妹团结一心的美好祈愿。
一曲奏毕,大家都很满意,尤其齐王于最满意,她欣然瞧了郑伯一眼,夸他上道。
以齐王为首的各国国君轮流发表了几句夸赞和感谢的句子,也是各自旁征博引,口吐锦绣。
各位国君即使平时在自己的宫闱里玩乐无度,但是到了这正式盟会的场合里,谁也不落下风,表面文章做的一个比一个好。
国君与文人不同,他们从小学习的一切诗词歌赋,都是为了日后政治的功能。作为国家的代表,他们在集体盟会时要能即兴赋诗,出口成章,拉近与宾客的关系,不能只会喊“彩,彩,彩”和“妙,妙,妙”。
等国君们都彬彬有礼的赞谢一轮,随后郑伯适时提樽,邀各位共饮一杯。至此,便是完成了第一轮的外交辞令,在天下公认的礼仪中,以上过程叫做——诗赋外交。
这样的外交方式,虽然非常繁复累赘,但是用诗赋作为外交辞令,对于一些不便明讲的事,就可以采取暗示,针对敏感的问题,就可以作弹性解释,婉转而又微妙;
国君与外交官们用吟诵诗赋的形式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和态度,或颂扬或恐吓,或友好或嘲讽,或请求或承诺,或逢迎或拒绝……即使不合双方之意,也不会撕破脸,伤了国君面子,大家依然可以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进退有度。
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能够为谈判创造模糊的空间,一切实用的、冰冷的外交算计都暗藏在这些温文尔雅的吟诵声中了。
等郑伯姒好坐下了,汉王枢自然而然站了起来,为表失期歉意,她理应在东道主做完开场白之后向大家交代一番。在商谈正事的盟会中,这种礼节性的道歉最好越早做越好,如果太晚,处境将比较尴尬。
所以她切入的时机非常合适。
刘枢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集中到她的身上了,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无能暴戾,践祚二十三年还未亲政的女王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刘枢清晰又富有感情的语调在高台上扩散开来: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盟,失路于野,念兹在兹,罪咎何尤!”
她讲完,身后的郦壬臣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没错,汉国此次的礼赞官,刘枢选郦壬臣来做。
郦壬臣敏捷地体会出了刘枢想表达的意思,这话是说:
秋天的冷雨气候实在恶劣啊,连南飞的鸿雁都在艰难抖动翅膀,我们非常乐意来参加此次盟会,但实在不小心耽误了路程,心中忧愁万分,对于自己的过失,一直在反思和懊悔,希望得到长者的原谅。
短短几句话,既阐明了失期的原因,又表达了愧疚的心情,还摆出一副任凭长者责罚的态度。
在坐的国君大部分都比刘枢年长二三十岁,于是她的措辞也给人感觉带了点调皮的意味,严肃中带点轻松,各位国君听后均莞尔一笑,谁又当真与她计较呢?
依照这个意思,郦壬臣在脑中飞速筛选一遍,选定了一首最恰当的诗歌,对台下宣道:
“汉乐府,奏《匪宁》之乐上阕!”
台下的汉乐府乐师们接到命令,也立即演奏起来。不同国家的乐曲风格也不同,哪怕是同样的诗赋,也能演奏出千变万化的气质来,郑声柔媚而靡靡,汉声却凛凛而磅礴: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圣王,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言。式夷式已,小人弗殆;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王不宁,不惩其心。忧心如酲,尔罚何力!”
(【注】改编自《诗经·节南山》)
之所以只唱奏上阕,是因为这首诗歌全文并非都表达了道歉的意思,如果全部吟诵出来,未免跑题,只有节选出上阕来,才能符合汉王的意图。
作为大型外交活动的礼赞官,得有不亚于任何人的学识,要像喝水一样熟悉各类诗词歌赋,还要能够在揣摩上意的同时会适当的“断章取义”。
上阕奏毕,六国国君脸上都露出宽和喜悦的颜色,大家象征性的轮流发表一句评价,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郑伯再次提樽,邀各国国君同饮,接着进入下一议题。
这时候齐王于便站了起来,在今天,她才是正儿八经的主角——盟会的发起者。
她穿着全场最艳丽的紫袍,身量精瘦,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颜色娇美,引人赞叹,不笑的时候,又目光精明,仿佛一切都逃不过她的洞察。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位,最后在汉王枢身后的郦壬臣身上停留片刻,两束目光相遇的时候,郦壬臣礼貌的避开了眼睛,像是在表示对别国国君的尊敬。
姜于的心却为此揪了一下,两年了……她们快两年没有见过了,如今再重逢,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棕色的厚大礼袍穿在郦壬臣的身上,她头戴银丝编织的进贤冠,帽冠两侧插竖起的白色鹖羽,这样的服饰和冠帽在汉国象征着高级卿大夫的地位。她袖口的花纹是代表司法的解豸神兽纹样,更明明白白展示出她作为汉国廷尉的身份。
姜于怎么也想不到,郦壬臣会去了汉国,竟还在短短两年坐到了廷尉的位置。同样,郦壬臣也绝对想不到姜于会成了齐王。
姜于只觉喉咙苦涩,如果她早知道自己会成为齐王,如果再晚一些放少卿走,她是不是有机会将她留在齐国,留在身边呢?
可是不可能有如果。
风云际会,天下不宁,她们被命运的飓风裹挟着推到了截然不同的两极……
姜于收回了视线,整理思绪,提高声量道:
“孤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困?大夫君子,无责我忧。百尔所思,不如所共。”
(【注】改编自《诗经·载驰》)
她这话是说:我孤独的走在茫茫原野之上,看到茂盛的麦子,想要去找大国帮忙,可却无依无靠,有谁能够明白此等困境?各位君子,请你们不要责备于我,当此之时,不如同我一道吧。
听她这样说,六国国君的脸色都变得凝重,姜于所说的困境,自然就是指“楚患”了。
姜于也通过这段话率先点出了盟会的主题:联合抗楚!
齐国的礼赞官郦渊向台下宣布了演奏的篇目:“齐乐府,奏《大国》之乐!”
伴随着齐国乐师们的演奏和讴歌,也给各国国君一个思考缓冲的时机,虽然他们早在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策略,但是具体怎么随机应变的讲出来,也是需要认真斟酌的。
这首《大国》也真是选得妙,一方面道出了楚患严峻的事实,在坐的那几个小国平日里没少被楚国欺负掠夺,若无大国庇佑,他们很难过好;另一方面又突出了齐国的大国意愿,给盟会的走向定了个调子。
(【注】本文关于诗赋外交的内容也参考了相关文献,详情见作话)
第95章 鄄城之盟(2)(二更)
鄄城之盟(2)(二更)
待齐国这首《大国》奏毕, 申国国君便率先站出来,表示支持,他的礼赞官也叫申国的乐队唱奏了一曲表达投桃报李之情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注】引用自《诗经·木瓜》)
申国一表态,陈国国君也坐不住了,赶紧出来表态, 毕竟它也毗邻楚国,如果有个大国能庇佑自己,那再好不过。
于是襄台下又是一阵诵之, 歌之,弦之, 舞之,琴瑟以播之,笙箫以传之……
陈国以超高的音乐水平闻名天下,一曲奏毕, 人人如听仙乐, 赞不绝口,陈国国君也脸上增辉。
等陈国表完态,蔡国便站了出来,总是仰着脑袋走路的蔡国国君对任何事都抱有怀疑态度,他摸不准齐国的诚意如何,会不会只是赚个吆喝, 根本不出力呢?
况且,蔡国虽然也是小国, 但并不与楚国接壤,真要发生什么战事,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到他的国土上来,他真的有必要倾力投靠齐国吗?
于是蔡国选取了一首意义相对保守一点的《采薇》演奏出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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