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一斑而知全豹,更有千千万万个“赵必姜”,安插在汉国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岗位,都是汉王默默培植的亲信。
众大夫听完这些环环相扣的策略后,都感到又是惊诧,又是后怕,没想到平日里多病多灾又不务正业的汉王,竟然在暗中筹划了这么多事,收拢了如此多人。
完成这些,要多少年?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十五年?
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刘枢的心思究竟有多深一样。
郦壬臣听到这里也感到脊背发凉,原来,在这场博弈中,所有人都是汉王手中的棋子,包括高傒,包括符虢,包括赵必姜,包括她,也不例外。
就在郦壬臣一步步算计着高傒的时候,刘枢也在悄无声息的同时算计着他们每一个人!
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此时都被连接起来,郦壬臣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彭城治水过后,赵必姜会被安排去彭城,又为什么会主动和她攀上关系。
后来又为什么会在她差不多完全取得高傒信任后,恰如其时的收到了王莹的举荐信,通过她来叫高傒提拔赵必姜……
这大大小小的事件看似全是巧合,实际上都是汉王布局中的一环接一环罢了。这一切的一切,每一个人,每一桩事,每一刻节点,早都在刘枢的安排之下了!
郦壬臣朝上望去,只看到刘枢平淡无波的神色,仿佛她早就在等候这一天了,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人。
伴君如伴虎,再聪明绝顶的人也会成为那高台上之人的棋子。四境之内,唯有君王是真正的执棋者。
待王莹与赵必姜详详细细的讲完之后,又拿出许多高傒通敌叛国的证据,这都是她们在北境时收集到的。铁证面前,无从狡辩,北军也已经班师回朝,高傒也明白这一回自己绝没有翻身之地了。
刘枢蛰伏八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必然要置他于死地!
高傒瞧了一眼已经吓呆的高封,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后退,退到靠近覆盎门。
刘枢一笑,自高台上睥睨着他:“相国还要退到哪里去?你难道指望门外的卫尉令会救你吗?”
话音一落,只听到覆盎门外一阵骚动,四面八方的军队如潮水般涌来,随后是刀兵相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一门之隔的厮杀声,也足以胆战心惊。
刘枢依然气定神闲,所有的事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覆盎门外的尉卫们不仅无法进来,甚至也无法从笃礼门出去,几百名尉卫就这样被困在两道宫门之间,然后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精兵绞杀殆尽。
惨叫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血腥味也透过门缝弥漫而来,蕲年殿前的卿大夫们宛如惊弓之鸟,吓得浑身颤抖。
没过多久,似乎还不到一刻钟,战斗便结束了,有人推门而进,此人的盔甲上、脸上尽是鲜血。
这人大概是羽林卫的某个副官,他推开覆盎门,身后的羽林卫也跟着他声势浩大的进来,每个人都像是从血泊中滚过一圈的样子,刀尖染血,腥气肆意涌起。
郦壬臣在这些血人中找到了惊的身影。
卿大夫们马上为他们让出一片位置,那副官跪拜道:“王上,门外的尉卫反贼已尽数伏诛!”
刘枢越过他们看向门外那些横七竖八、血流成河的尸首,微点一下头,眼睛都不眨一下,“王宫里其他地方所有的尉卫,也都打扫干净。”
“一个不留。”
“诺!”羽林卫齐声道。
这阵仗足以把在场的士大夫们都吓傻了,而刘枢却一派平静,眼中甚至流露出作为真正主宰的超然镇定。
身经百战的苻虢听到“一个不留”这几个字,也微愣一瞬,谏言道:“王上,尉卫毕竟是守护王宫的良家子,若愿归顺,何必赶尽杀绝?”
“良家子?”刘枢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他们谁都不会知道,八年前的那个雨夜,这些尉卫是如何拦住她的去路,将她迫的濒临崩溃的。那样的欺辱和悲伤痛绝,每当雷雨的夜晚都令她后怕。
她独自一遍遍品尝那样的屈辱,那样的后怕,那样的悲痛,那样的失败……每回忆一遍,都使她的斗争意志更强一分。
刘枢的眸中明明灭灭,窜起一股狠意,那目光里面闪烁着的,正是复仇的火焰!
“不就是一两千个看门的东西吗,再选一批就好了。”她偏头看苻虢,“只是不知,会不会溜掉几个呢?”
苻虢被汉王这眼神看的胸口一紧,饶是老将也接不住如此有压迫感的目光。他不由垂下眼,抱拳道:
“王上放心,北军已将整座王宫团团围住,保证一只燕雀也飞不出去。”
汉王满意颔首,“善。”
王宫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屠杀还在各个角落继续。宗正大夫找准时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方才高傒怎么叫他都不应,这时候他却主动起来了。
因为按照汉王事先的安排,要由他提出第一项奏疏,推动下一项事宜。宗正大夫主管王室宗族事宜,这第一项奏疏由他来提,看起来是很合适的。他怕多耽误一会儿,王上指不定连他也杀了,于是赶紧上前来。
“臣有本奏。”
宗正大夫磕磕绊绊的开始念:“相国之罪,罪无可恕,恶大滔天,今日之议,不得旋踵。臣请急下昭狱,议论斩之。”
他念完脚本,伏身叩拜。高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而他身边的高封早就吓晕过去了。
刘枢扫一眼台下,问:“其余大夫认为呢?”
“臣有本奏。”少府大夫也走上前来,上表道:“相国高氏陷害忠良,祸乱朝纲,罄竹难书。臣请下狱,论以极刑。”
少府大夫说完,就挨着方才的宗正大夫叩拜下来。他的行为也看起来像是早安排好的。
紧接着,有更多人都像约好了一样,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来,生怕晚一点就要大祸临头了一样。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
很快,殿前便密密麻麻跪伏了一大片的臣子,以至于最后,直接来了个联名上奏,将气氛推到最高,一时间如泥沙俱下,水银泻地,高傒亲眼看着自己的高氏势力支离破碎,轰然倒塌——
太尉大将军与诸臣连名本奏,奏曰:
“太尉大将军臣虢、大司农臣敞、车骑将军臣安、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弘农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景侯臣耆、太仆大夫臣延年,奉常大夫臣旦、执金吾臣寿、大鸿胪臣贤、京兆尹臣广、沣都令臣德、长信少府臣嘉、侍常令臣蒙、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奎、司隶校尉臣辟、谏议大夫臣友、太中大夫臣品、光禄大夫臣疆……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幸、臣方、臣卬……联名昧死以奏王上:
相国永信侯所以保宗庙辅国政者,以恭顺、谦卑、赏罚为本。先王早弃天下,王上孤弱,托命以三公,相国高傒总揆百官,无谦谨之心,废礼仪,乱朝纲,欺上慢下,私通敌寇,怙恶不悛,罪莫大于此矣!其子昌邑侯散骑大夫封,日间不朝,与从官饮啖。车驾逾制,任意驱驰宫中,弄彘斗虎,用王后车马,游戏掖庭,与宫人淫丨乱,大逆无道。
臣等再拜顿首以死谏,劾永信侯相国高傒、昌邑侯散骑大夫高封下昭狱论罪!”
这封掷地有声的联名奏疏念过以后,广场中大部分的大夫们都已经叩拜了下去,而那些还站着的,除了郦壬臣以外,当然都是高氏的残党了。
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抖若筛糠,仿佛秋末的枯叶,风一吹便要散了。
刘枢道:“相国不妨仔细看看你的好下属吧,还剩几人?”
高氏二十多年间培植起来的势力与权力,全都在今晨崩塌,坠落谷底。
水落石出之日,才知道各自真正的势力占几分。
高傒梗着脖子道:“成王败寇,有甚好看?王上直接下狱论罪便是!”
刘枢道:“下狱再论罪?寡人可等不及。”
她看向郦壬臣,说道:“廷尉,到寡人身边来,该你做最后一件事了。”
郦壬臣接到这示意,便明白了前几日刘枢叫她写的那封王命的作用。她先前还替刘枢担心,提前写出那些东西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现在看来,刘枢已经将这一切都设计的天衣无缝了。
“唯。”
郦壬臣一步步迈上了蕲年殿的台阶,站于中层台阶处,拿出了那封帛书王命,朝台下宣布:
“王命敕下,议定相国永信侯高氏十二条大罪,六百三十八条小罪。高氏乱汉制度,危及社稷,黎民不宁……”
判决的罪名从郦壬臣的口中一条一条念出,伴随着蕲年殿外的血雨腥风、大肆厮杀,也伴随着一轮红日初升,照耀着殿前森然的兵刃和殷红的血迹。
谁都看得出来,一场板上钉钉的清算运动已经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她念了有多久,外面的杀戮就持续了多久,统共十二条大罪,六百三十八条小罪,全都被事无巨细的写出来,一气呵成,挥然而就。
这是郦壬臣亲手编拟的王命,是她怀着恨意写下的罪状,她的一双纤弱白皙的手,仿佛比冰冷的刀剑还要尖锐,唯有恨意刻骨,才写得出这些字字沁血的罪论!
这必将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一份罪状书,这也必将是会被载入史书的一个清晨,一场朝会,一次权力的迭代。
侍卫们将半死不活的高封拖了下去,符韬走到高傒跟前,要将他绑了,扭送大狱,高傒欲挣扎,却被他强行解脱了印绶和长剑。
高傒对他道:“大胆,我乃列侯,即便有罪,也非你能亵渎的!”
符韬冷笑一声,“列侯?今日过后,便不再是了!”
他捉住高傒衣袖,一把将他的朝服扒下来,掷在地上,侍卫上前要捆他,又被他挣开。
“放开,我自己走!”
高傒转过了身,朝覆盎门走去,天空的朝阳明明如此绚烂,但在他的眼中却像暮气迟迟的落日。他输了,完全输了,这笔生意,他连本带息全都输了个彻底。
临出门时,汉王叫住了他,高傒脚下一顿。
刘枢轻声道:“高相国,你老了。”
在刘枢说出这句话之前,高傒还没老,还挺着不服输的胸脯。但在这句话之后,他就真的老了。
高傒年迈的脚在跨过门槛时摔了个踉跄,他摔倒了,再也不能爬起来了。
第98章 亲政大典
亲政大典
汉历二十四年, 冬月,丙辰日,五星会于营室, 利登位,汉王枢的亲政典礼盛大举行。
是日,宣室殿前设仪驾, 汉王枢着九旒衮冕,至太庙,汉乐府奏《中和韶乐》, 另由博士大夫着朝服捧金丝帛书放在御前。
一封金书,上表昊天,刘枢亲自于太庙宣表金书, 告慰汉室列祖王考,袷祭明堂, 从列侯百二十人,卿大夫千余人,征助祭。
又由宗正大夫捧书至宫外东郊、南郊,备郊祀之礼。汉王枢乘舆至, 祀黄天于东郊, 祀后土于南郊,左右跟随着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羽林卫等,凡三千人。
当此情状,但见那:
“绿韨句履,彤弓赤幡,
玚琫玚珌, 鸾路龙旗,
左建朱钺, 右建金戚,
朱户纳吉,出警入陛。”
真个是赫赫威烈,光耀显章也!
而后,奏《象王之乐》,汉王升座,乐止,仪仗返还蕲年殿,刘枢于王座上接受百官三拜九叩,众大夫进贺书,礼成。
……
接下来是隆重的朝觐仪式,各地郡守纷纷赶至沣都,他们小心翼翼地踏过虽然被清洗很多遍但依然血迹残存的王宫砖缝,恭贺君王亲政。
他们先在宫门外等待,待典礼结束,再由专人引入,恭敬地面见国君,向国君进献珪玉等贵重礼品,行跪拜礼,拜见时还要露出自己的右臂,这在古礼中表示赤诚奉上的意思,请求国君对自己以往种种过失的宽恕和安抚,这个程序称为“请过”。
蕲年殿再大也容不下这大几千人,于是大部分人只能排列在殿外的广场上,殿中十二道大门统统敞开,使内外连成一片,同气致礼,同声赞贺,足显天家气象。
这一场亲政仪式足足进行了有十二天。
史载:“汉王枢及笄八年不言,不出号令,政事决于冢宰,以观国风,二十四年初,亲政,起视事,群臣莫敢不应。”
……
礼成之后,汉王枢于桂枝殿听政,她颁布了亲政后的第一条王命:“博士诸生何在?”
鸿学博士们跪拜听令。
刘枢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缓缓道:“寡人要你们用毕生最华丽的文采,代寡人拟一封废后诏书。”
此话一出,大家当然都明白了汉王的意思了,鸿学博士们哪敢不应,唯唯领命。
用最华丽的文采书写……又显出多么大的讽刺意味。
这代表着一个明确的信号:汉王亲政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清算高氏。
这件事被刘枢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全国最高司法长官——廷尉郦壬臣——来办理。
郦壬臣不负众望,快刀斩乱麻,斩草又除根,力求将此事办透、办典型,高氏一案的结果,直接影响着新君亲政的权威性是否彰显。
郦壬臣还上书请奏重查九年前的归氏旧案,她本以为汉王会嫌麻烦,还要再辩解一番,没想到刘枢很爽快的答应了她的提案。
汉王批示:“调出近十年所有卷宗档案,重查归氏谋逆案,若有疑点,立即重审!”
拿着这份汉王的保证,郦壬臣快速投入了事务,仿佛多年来的心愿还差一步便要达成,她近乎废寝忘食的工作,顾不得冬月的寒冷,一连几月吃住在廷尉司,染了风寒也不歇息。
归氏莫须有的罪名被一项一项拔除,高氏十年前私通郑国的勾当渐渐浮出水面。再一次,满朝震惊。
谁都想不到,原来十几年前夺回“狭陉关之战”,是因为高傒私通了郑国,给予巨额好处,再动用府兵佯装围剿,才赢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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