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枢想了想,决定答应他的条件,她叫闻喜把虎符收上来,下命道:
“符氏满门忠义,太尉大将军欲舍寡人而去,寡人难以挽留,心有不忍焉,加封大将军良田千倾,封地益倍,临都建邸。
其子符韬善骑射,勇冠羽林,赐为列侯,封剽姚校尉,千二百户,勉之。”
“谢王上!”
符韬毫无军功而得以直接封侯,刘枢这份还礼给的足够大方,苻虢彻底满意了。他戎马一生,这下也够本了。群臣跟着歌功颂德,汉王摆摆手,示意退朝。
刘枢站起来,眼光穿过蕲年殿的大门,越过退散的人头,仿佛望向无限远处,一颗年轻的心在她的胸膛中砰砰直跳——
从此刻开始,她终于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
第100章 方向(三更)
方向(三更)
高氏覆灭后, 郦壬臣大病一场,她似乎已然力竭。在完成了复仇使命后,她的神采与体力也像冰雪消融一样慢慢垮塌了。
田姬尽心照顾她养病, 却怎么也不见好转,王宫派来的医正说她心气亏损得厉害,很难补全。
外间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 郦壬臣的身体却还像冰块一样冷,缠绵病榻,将将养着。
“小主人, 院外的梅花开得正好,您想不想看看呢?”田姬为郦壬臣端上药汁。
郦壬臣却只是摇头,“田姬, 汤药好苦啊,今日就免了吧。”
她既不想看梅花, 也不想喝药。
田姬无奈叹了口气,往常无论药汁有多苦,郦壬臣都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饮下去,无论处境有多难, 她也都会赏一赏雪中傲梅的。
“那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
“不必, 你也歇着吧。”
“……”
田姬瞧着案头上成堆的慰问公文,又道:“您告假已经两月了,再不去朝廷啊,那些大夫们都要忘了您这个新上任的丞相了呢。”
她倒不是要催着郦壬臣工作,而是担心她没了精气神,身体更不容易好了。
郦壬臣笑了笑, 有气无力的吐字:“谁当丞相不是当呢?再说王上会打理好一切的,王上并不是非要一个相国的。”
从高傒被骤然赶下台这件事看, 汉王此人心思深重,不露辞色,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像她这样的君王,可不需要第二个高相国。
提到王上,田姬的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说道:“可是……王上已经差宫人来探了三次病了,还几次三番下敕书问您封爵的名号想要什么?”
按照大汉国史上的惯例,凡是拜为相国的大夫,都应赐予列侯的爵位,至于爵位的名号,通常是国君自己想的,但是汉王却把取名号的权利让给了郦壬臣。
见郦壬臣没有反应,田姬索性坦言道:“主人,您冰雪聪慧,难道还看不出王上她……”
“我当然明白。”郦壬臣轻轻打断她,慢慢坐起,靠在软枕上,苍白的嘴唇欲言又止,目光落在远处几案上的一方锦盒上。
那是去年汉王微服夜出,亲自来到她家中探病,带给她的一份补品。那时正值夜晚,加上她发热头昏,便没有细看,过了几日打开来看,才令她大吃一惊。
那里面正是齐国进献的国宝海明珠,只不过已经不是明珠的样子了,而是被碾成粉末,装在盒中。
医书上记载,齐国国宝海明珠有大补身体的作用,若磨成粉末入药,可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是天下极难得的名贵药材。
寻常人连见一眼也难的海明珠,各国贵族得之都爱如珍宝,小心珍藏,谁会将它毫不犹豫的碾成粉末入药呢?
刘枢会。
这样一份国礼,却被刘枢随随便便送给了郦壬臣,若仅仅用一句汉王不爱珍宝来解释,恐怕很牵强。
郦壬臣怎么会不明白王上的意思呢。
况且,在处理高氏谋逆案的那阵子,汉王也无条件放权给她去办,这恐怕已经超出了一个君王对普通臣子的信任。
郦壬臣谨小慎微,危言危行,一直努力不去触碰那个敏感的界限,但汉王却先迈了一步……
那是不久前她被封为丞相的庆功宴上,汉王指定她三次祝寿,这本来也是她应尽的礼仪,但是在晚宴后,汉王又留住了她。
借着酒意,汉王讲话也随意了一些,在寂静无人的偏殿,她问她:“郦卿功劳甚伟,才能出众,寡人报以相国之位,汝又何以报寡人呢?”
郦壬臣恭敬地回道:“王上富有汉土,您赏赐给臣的东西,只是您的盈余而已,臣以渺渺之身,还能用什么来报答您呢?唯有尽忠守职罢了。”
见她假装不懂自己的话,刘枢又进一步,低声道:“若……寡人想要你的心呢?”
那一瞬间,郦壬臣几乎以为自己要听错了,刘枢的语气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吗?还是酒意上涌,让她听岔了?
她花了很久才理顺混乱的心绪,刘枢也很有耐心的等了她很久。
她终于还是道:
“没有哪个臣子的心是不归附于自己的君主的,臣下的心早就完全侍奉于王上了。”
刘枢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对于这样亡顾左右而言它的回答,她有一点满意,但也有一点不满意。以郦壬臣的聪明,不该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却还那么说。
“好吧,寡人知道你的态度了。”刘枢道: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这是个好问题。郦壬臣又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从前的自己可以,现在却不可以了呢?为什么十四岁的自己能,如今的自己却不能呢?
想到宗族的覆灭,她的心里只有后怕。
“因为……”郦壬臣最后答道:
“王上您太尊贵了。”
这是隐晦的理由,但刘枢能听懂。
君王太尊贵了,本就和臣子有天壤之别,她们是不同的位置,不同的阶级,不同的立场……她们只能是这样的关系,此外再无其他。
郦壬臣一步一步朝后退,最终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殿门,隐然而去。
……
很多个月过去了,可每次想起那次简短的对话,郦壬臣的心头就有一股莫名的酸涩,她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那是她能做到的最明智也最正确的态度了,既然已经处理完了,事情过去了,就该快快忘记,何必反复回思?
何必反复回思?
田姬在床头守着她,她靠在枕上,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星垂平野,明月皎然,很像刘枢来看她那天的夜空。
半晌,她道:“除了报仇,我这些年从未想过其他事。”
“如今大仇得报,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她看向田姬,问道:“我们处心积虑筹谋了九年,终于真的做到了,你说,是不是值得高兴?”
田姬点头,郦壬臣也点点头,但眼神却流露出疲惫的哀伤,“是啊,我们应该高兴,可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我怎么会觉得如此空虚,如此惘然。”
“主人……”郦壬臣眼中一闪而过的破碎令田姬揪心。
郦壬臣垂下眼,“我们的母亲、父亲永远回不来了,我们没有一个亲人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吗?”
在复仇成功以前,郦壬臣从未想过以后;在报仇雪恨后,她还是依然看不见自己的“以后”。那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一派空洞,没有方向。
“世人都说我绝顶聪明,但我的前半生,竟过成了一场空。田姬,我应该算天下最笨的人吧,是不是?”
她苦涩的闭上了眼,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位高权重,光耀门楣……没有了在乎的亲人,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
第101章 春雨
春雨
春祭后, 又是一次大朝会,王庭里那些不听话的臣子已经被刘枢驯化的七七八八,这个朝廷越来越按照她的意志办事了。
但还是没有郦壬臣的身影, 如此大的朝会,身为新任相国的郦壬臣竟然连续几次不来参加,看来是真的不想要这份仕途了。
刘枢的脾气却反常的宽容, 她只是笑叹一下,感慨道:
“朝廷没有郦卿,竟如空无一人一般啊。”
其他臣子听到这一句, 非但不敢生气,也只能诺诺附和。
亲政后的汉王虽然行政风格大变,但那股乖张的性情还是没变啊。况且, 他们当中也确实没有人能比郦壬臣办事更高效,更有能耐, 更足智多谋。
过几日,喜鹊报春,冰雪消融,朝廷拟定新一批的侯爵封号, 要呈报宗庙, 录入档案,就差郦相国的列侯名号还没定下来,宗正司拿不准,再次请示汉王。
“寡人赐给郦相的相国府,她搬进去了吗?”
闻喜道:“还没有。”
“那寡人下达的敕书呢?”
“相国大夫告病,还未及回复。”
刘枢苦笑, 默默自语道:“郦卿啊郦卿,你的事了了, 便再也起不来了么?连我也不管了吗?”
“拿笔墨帛书来。”刘枢突然命道:
“她既然不答,寡人就给她个爵号。”
当天晌午,一封汉王亲笔题名的帛书被送到了郦壬臣的院子门口。
郦壬臣只好迎旨,展开一看,上书三个大字——长宁侯。
郦壬臣身子一晃,天旋地转,那熟悉的淡黄色的帛书在她手里不住颤抖。
长宁侯……归氏长宁侯,那是她的家族曾被削去的爵号!而刘枢要将这个爵号重新还给她。
刘枢就这样干干脆脆的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郦壬臣: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可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郦壬臣的脑子被这三个字刺的阵阵发懵,心里诧异,又涌出了酸楚,原来王上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么?从什么时候起呢?她掩盖的这么好,谁都没有认出她来,连儿时见过面的符韬都没认出来,为什么从未见过面的刘枢能认出来呢?
这本来是郦壬臣打算掩藏一辈子的秘密。
“主人。”田姬扶住摇摇欲坠的郦壬臣,“您……您是不是要去见王上了呢?”
“让我想想……”
送帛书的闻喜这时说话了:“郦大夫,老奴恳请您见一见王上。”
郦壬臣和田姬都看向他。这个一直以来严格执行王宫意志,从不多吐一个字,活得像计时滴漏一样分毫不差的王宫大侍长,竟破天荒的表露了自己的私人情绪:
“算老奴的恳求吧,请您去看看王上。”闻喜嗓音染上一层难过,“王上的咳疾今岁老不好,总说……汉王宫太冷了。”
郦壬臣一怔,手里的绢帛悄然滑落,被草地上的残雪沾湿一角。
汉王宫太冷了啊……很多年前,那人就爱在她们秘密往来的信笺里这么写。
一瞬间,无数被郦壬臣刻意隐藏的记忆汹涌而至,塞满脑海。
—汉王宫太冷了……母亲和祖母都不在了,还有谁能陪着寡人呢?
—汉王宫太冷了……青霁可以来陪寡人吗?
—汉王宫太冷了……但是他们说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要寡人一辈子呆在这,寡人才不信,这里要真那么好,寡人怎么会早早没了父亲、母亲、祖母?
……
那是她们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拥有两颗最纯洁赤诚的心。
郦壬臣弯腰捡起了被雪水沾湿的帛书,像从前那样仔仔细细收好。
* * *
翌日晚上,郦壬臣的身影出现在了王宫门口,她没有带随从,也不乘车,独身一人,穿着件春季的朝服,迈上护城河的木桥。
酉时的鼓声尾音缭绕,她站在暮色的余晖中,一领官服,一束玉带,一顶梁冠,萧萧而立,百官之首的仪态便有了。
长桥卧波,一排六架,结构坚固,形制优美。但六座桥居中的位置却都有一截明显的补漆,像是很久之前被齐齐截断拆毁过,后来又做了恢复的样子。
具体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没人敢说,这是这座王宫里的秘密之一。汉王宫里的秘密太多了,何止一件,又有什么稀奇?
她准备去和司马门的掖门仆射知会一声,好叫放行,但等她走近庄严的汉阙脚下时,却看见大门已然洞开,她走进去的时候,卫尉们也一点不奇怪。
这些尉卫都是新选的良家子,比之从前那一批更整肃精神,看来已经被汉王规训得很好了。
她走了一阵,又走近南内门,进入这里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宫禁区域了,然而这座大门也是全然大开的,侍卫们也不做阻拦、没有询问。
巍峨重重的楼宇殿阁映入眼帘,很壮丽,也很有压迫感。郦壬臣心头浮起一层预感,她又快步走了一刻钟,穿过了大敞着的稚门和杜门。
一路畅通无阻……
这座森严的王宫好像在今晚专门为她洞开。
她的预感完全被证实了——那个人在等她。
意识到这一点,郦壬臣反而放慢了脚步。云幕暗淡,月光晦然,檐牙高啄的宫殿群宛如黑色的森林,使得整座王宫显得更加神秘,她忽然想起了那人曾经说过的话:
“你可曾试过从宣室殿走到司马门外的护城河?”
“你又可曾试过从从司马门外走进宣室殿?”
郦壬臣一瞬恍然。她脚下不停,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几道宫门,她最后站在了宣室殿脚下。
殿内灯火微明,哪怕离得很远,也能听到从里面偶尔传出的咳嗽声。
冬天过去了,可是这顽疾并没有随着春暖花开而暂时离开汉王。
郦壬臣鼓起一口勇气,迈上殿前的台阶,朝亮光的中殿走去,依然通行无阻。
闻喜守在殿门口,看到她身影,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什么都没问,只是低声道:“王上正在接见一位大夫,之后您就可以直接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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