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是高傒奋勇抗敌,夺回汉国领土,从而一跃凌驾于三公之上,享受总揆百官的权力,实际上是高傒出卖了汉国大量的国库资源和军事情报给郑国,才勉强收回了狭陉关,国家利益的损失远远大于回报。
归氏谋逆更是无稽之谈,当年流传入沣都的那场瘟疫,其实是从郑国传来的病源,与归灿在雒城治疗的根本不是同一个病种。高傒将染病的郑人偷偷放进沣都,最后却谎报疫病是从归氏府中传出,使归氏成为众矢之的!
高傒又秘密派人趁乱在归氏后园中埋下巫蛊,揭发归氏谋逆罪行,更利用职务之便,不加详查,便将归氏全族打入大牢,流放灭族。
接二连三的构陷使归氏深陷泥沼,一事还未查明,便又被压上另一桩事,层层施压,雪上加霜,以至于很多细节还未弄清,便被全族处死。
归氏覆灭后,高氏又勾连狁方,拖住汉国北军,使得太尉苻虢无暇东顾,大军难以回师,多年间,高傒趁机大肆培植亲信,壮大门客,遍布朝野,架空王权。
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无懈可击,使高傒一步步走上了位及人臣的巅峰。
高氏的案子越挖越令人心惊,直到腊月中旬,才全部厘清,发榜示众,然后就是抄家没籍。
金吾卫将高氏宅邸围得水泄不通,高傒、高封父子被提出大狱,戴上枷锁,扣进囚车里,押在自家大门口陈述口供,指出资产所在,如有半句虚言,耽误流程,罪加一等,棍棒加身。那高封怕极了皮肉苦,哆哆嗦嗦的全招了出来。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又是一桩奇闻,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极为节俭的高傒,家里竟藏着亿万之富,数额大到难以量刑,监察官们只好请廷尉大夫郦壬臣来亲自看看,再予诠定。
郦壬臣走进高傒宅院的时候,心里其实极为抗拒,她不想看见曾经的归氏祖宅塞满了高氏族人的样子。
抬眼看去,满眼都是堆积如山的金谷银堆,赃款珍宝摆满游廊和庭院,此情此景,物是人非,叫她更加心痛。
她看向高傒,道:“白乙丙,你平日里装作勤俭节约的样子,一定难受的紧吧,这么多金银珠宝,这辈子都没法花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可惜坏了?你还真能忍。”
高傒抬头啐了一口,他平生最厌恶别人唤他白乙丙,骂道:
“郦壬臣,你吃里爬外,狼子野心!你把我斗下去,不就是想叫自己青云直上吗?你我又有什么分别?你以为你能做得长久吗?”
他在大狱中已经被折磨的太惨,浑身是鞭伤,连说话都费劲,才说了几句,就伏身猛咳起来。
郦壬臣不怒反笑,“你以为我和你是一路人吗?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的脸色因操劳多月而苍白疲倦,身形削薄,眼中却是坚定鄙夷的神情,她走近囚车和枷锁旁,一字一句低声道:
“当年,我的母亲被疫病折磨而死,死后甚至被你开棺验尸,只为了找出莫须有的罪名。”
高傒神色一变,因她这句话而目露惊恐,“你……你是……”
郦壬臣继续道:“我的父兄被你扣上谋逆的帽子,投入昭狱,受尽极刑。”
高傒的肩膀开始颤抖,面色如土。
郦壬臣更进一步:“我的族人被你流放荒原还不够,还被尽数族灭。”
高傒瘫倒在地,头晕目眩,嘶哑道:“你……你是人是鬼?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郦壬臣的神情冷酷得可怕,压低声音:
“重要的是,我不但要清算你,诛灭你,我还要让你的氏族,寸草不留!”
这时候,另一座囚车里的高封忽然像疯了一样,连滚带爬的抓住车框,目眦尽裂,骇然大叫:
“你是归霁!是不是?你是归霁!”
郦壬臣转眼去看他,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是伤,俨然一个疯子模样,便也不担心旁人把他的聒噪当真。
更何况,九年过去了,归霁是谁,在场的人恐怕也没人会记得了。
高傒听到儿子的话,也恍然大悟,他哆嗦着嘴唇,道:“当初,我就应该早早杀了你!什么汉国的月亮,都是术士胡言,害我犹豫!”
郦壬臣冷眼看他,道:“问题是,你杀得了我吗?你想方设法杀了我全族,但还是漏掉了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定,叫我活下来除了你这个祸害!”
抄检府邸的进程到了后院,高氏所有的家眷都被赶到前厅的院子中来,哭声一片。
高傒转眼看到老眼昏花的九十岁老母,也和奴仆挤在一处,跪在院中,不由道:
“郦壬臣,我不管你究竟是谁,我没有力气去一探究竟了。现如今,我只盼你放过我母亲和我儿,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会告诉你,那些你查不到的人和事,我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郦壬臣漠然瞧他一眼,“想不到大祸临头,你还有点良心,还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她走近囚车,“但是,晚了!”
她冷笑着,“白乙丙?高傒?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你还能有* 什么筹码?我不需要你的和盘托出,天下没有我郦壬臣查不明、断不清的事!”
郦壬臣指了指庭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再指指嚷成一片的高氏族人,道:
“你看清楚,这就是你玩法弄权的下场!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让你亲自尝一遍,你当初加诸在归氏身上的痛苦。我让你亲自看看,什么叫抄家灭族,什么叫家破人亡!”
“你……”高傒颤抖着手指头,指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却再说不出一字。
想到归氏,郦壬臣忽而凄然一笑,“什么?你还想叫我高抬贵手吗?那么当初,谁对我归氏一门高抬贵手了?!你母亲是无辜的,难道我的母亲、我的父兄就不是无辜的吗?他们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可他们却是怎样一个下场!”
郦壬臣冷眼看着囚车中的两人,眼眶发胀,眼中布满血丝。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何种场面,你知道归氏族人有多少吗?整整一千七百七十二口人,其中还包括几个不满一岁的婴儿,都被你发配在荒原上活活冻死!你说你母亲是无辜的,那这几十年来死在你手下的累累白骨就不是无辜的吗?你高氏所造的恶业,岂是几句求饶忏悔就可以抵消的?”
高傒瘫坐在囚车里,脸色灰败,“万般有罪,罪在我高傒一人,与我家上下老小无关。”
郦壬臣怒极反笑,“哼哼……高傒,你觉得你很大无畏吗?你未免也自视过高了吧,你以为你的命值多少呢?你想替他们死?你不觉得你本来就该死了吗?!于法于理于情,你高傒一人死一千七百次都不够!”
高傒彻底无话可说了,郦壬臣字字如剑,仿佛劈的他碎尸万断,而高封早就吓晕在了他身边。
这场查抄进行了整整十日,高傒在沣都城内置办的所有产业,以及他在原先封地的财产,统统被抄没,归于国库。
还有其余高氏党羽,也都被彻底盘查一遍,部分曾和高氏有交往的士大夫为了自保,也开始互相揭发,献出资财,以求从轻判罚。
可惜他们碰到了一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廷尉,任何与高氏案沾边的人全都被按律惩处,毫无优待。
高氏谋反案,几乎牵扯到汉国从上到下所有级别的大夫,也牵扯到每一个州郡、城邑,席卷整个官僚系统,说是汉国史上牵连最广的案子也不为过。
郦壬臣也果真如她自己所说,将高傒曾经判给归氏的判决原封不动的判给了高氏:
“列侯若有勾交敌邦者,笞一百,眷属姻亲连坐之,流放千里;列侯若有反者,夷其三族,三族者,父族、母族、妻族。数罪并罚,勿赦!”
汉历二十四年腊月十九,高氏一族九百多口人被发配北极罗荒原,后再行斩首。
这一场掀动朝野、震古烁今的大案终于落下帷幕。
二十四年春,木星会于文昌星,刘枢亲拟王命,嘉奖郦壬臣办案有功,恪尽职守,为卿大夫表率,拜其为相,秩二千石,赐金印紫绶。
(【注:】本文汉国的历法将冬天设为一年的第一个月,所以依次是冬、春、夏、秋。‘二十四年春’要在‘二十四年冬’之后……)
第99章 新制衡(二更)
新制衡(二更)
高氏谋反案被查了个底朝天, 汉廷群臣人人自危,感觉没了主心骨。面对这么一位行为激进、一鸣惊人的王上,群臣干什么事都谨小慎微, 不敢放开手脚,这对于想要大展宏图的刘枢来说可不是好风气,她有必要让他们做出改变。
上元大朝会, 等群臣汇报完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后,汉王泰然稳坐高位,说了这么一番话:
“寡人践祚廿年有余, 赖宗庙之灵,得奉汉祀,众位大夫其亦佐寡人之功, 当赏。”
随后逐一颁下赏赐,群臣感到王上这是在有意安抚他们情绪, 示意往事种种不必追究,群臣便也都稍稍放松下来。
而后,汉王又道:“寡人及此位,即立为王, 岂非天授乎?立而不从, 将安用君?”
刚给了个甜枣,这一句又夹枪带棒了,这话外的意思是说,你们好好掂量清楚,寡人才是汉国的主心骨,你们若不从我, 那还拥立我干什么?难不成仍有二心?
群臣一时噤若寒蝉,各自揣摩上意。
汉王与高傒不同, 高傒是明明白白的商贾思维,其诉求不难看透,只要有益于高氏的事情,便可以作为逢迎他的筹码。汉王则不然,她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政治家的思维远比商人复杂,一个真正君王的想法是很难叫人琢磨透的。
刘枢垂下目光,在那些各怀心思的脸上扫过一圈,继续道:“诸位奉寡人今日,拱而从君,天之所灵也。若非从前,何可堪用?”
她搬出礼法的正统性“天”来说事,表示群臣跟着她做事总不会有错,顺便再柔中带刚的威慑一下:如果你们顺从寡人做事,却做的还不如从前,那还有什么用呢?若“天”降罚于你们,寡人也无可奈何了。
众大夫听完,谁还敢有异议,都拜倒答曰:“王上所愿,群臣之愿也,敢不唯命是听!”
刘枢含笑点头。
这时,太尉大夫苻虢站出来道:“王上亲政不久,老臣愿率群臣,恪尽职守,侍奉辅佐。”
这本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客套话,但刘枢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次能够铲除高氏,大将军苻虢无疑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做出了很大的功劳,自从他率北军回沣都,群臣巴结,可谓门庭若市,作为三公中仅存的一公,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今后朝局的领头羊。
这在别国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一个王庭总要有主事的大夫做顶梁柱才行的,但是却犯了刘枢的忌讳。
刘枢此人,最忌权臣。
瞧着符虢站在群臣之前,一副核心骨干的模样,刘枢微微一笑,道:“太尉劳苦功高,寡人深念之。然辅佐之事,还要问过王族宗室才好。”
她抬头朗声道:“上元佳节,寡人的两位好叔叔,安侯与乐侯,既然来了,也请进来一同与会吧。”
话毕,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响,殿外趋步走进两个老人,正是安侯和乐侯,他们身着通侯礼服,头戴七梁冠冕,这是王族宗亲才能配得起的规制,他们一进来,就连苻虢也要给他们让出位置了。
安侯与乐侯越过苻虢一个身位,向刘枢行跪拜礼,然后安侯道:“上元盛会,臣等特来向王上祝贺。”随后献上礼物。
“王叔一路辛苦。”刘枢笑着给他们赐坐,于是他们便成了这大殿中除了刘枢以外唯二能坐着的人了。
刘枢又瞧了眼站在一边的苻虢,问安、乐二侯:“王叔年迈,还备这么多礼物做什么,真与寡人见外。”
安侯道:“臣等不仅为王上带来礼物,更带来三万宗室亲军,护卫王上,谁敢有二心,臣等必率之剿灭。”
安侯短短一句话,叫群臣惧悚,大家不约而同的去看苻虢,原来这都是王上事先安排好的,专冲着大将军来的。
众所周知,王室宗亲可以养募亲军,但不得带出沣都,先王专门将流放的两个庶弟召回来,封他们为通侯,就是为了制衡三公的权力。
有三公在,安、乐二侯不敢觊觎王位;有二侯在,三公也不敢欺凌幼主。同时,三公之间权力各有分配,也在互相制衡。这一系列的布局和设计都是先王为了刘枢能顺利长大而布置的。
只是没料到,三公之间的制衡短短几年就被高傒给打破了,导致王权失位,久久无法亲政。
现在,刘枢好不容易拿回王权,怎么可能再允许他人摄政?于是她重新布置了一个新的制衡关系:给安、乐二侯加派亲军,牵制太尉苻虢。
苻虢看到二侯在这个场合被请到蕲年殿来,也立刻懂得了刘枢的意思,他本想以他的资历总该能在朝中大显身手了,没想到那小汉王还设计了这么一个后招,堵的他措手不及。
苻虢若强硬恃军权而胁迫汉王,安、乐侯手握宗室亲兵,必不会答应,在没有压倒性势力之前,王庭大夫们也必然不会向着他。
这一步四两拨千斤的计策,叫大家再一次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位少年君王不可小觑。
于是符虢也不敢再妄动,左思右想一会儿,既然冒进讨不得好,他不如卖个乖,还能捞点小好处。
“上元佳节,老臣也有礼物献于王上。”符韬从腰间摸出一物,高举过头,拜道:
“如今海内承平,狁方平息,王恩庇佑,北境无事,老臣愿献上北军虎符,以襄王事。”
那黑黝黝的半截虎符捧在苻虢手里,引得群臣一阵窃窃私语。
刘枢也有一丝意外,“这北军虎符乃先王赐予将军的,何故献给寡人?”
苻虢道:“老臣年事已高,不能上阵杀敌,虎符自然应该交给能继续为国尽忠之人。”
刘枢微微一笑,她立刻明白苻虢的弦外音了。符氏世代统领北军,论威望、论积淀、论军功,都是其他氏族所不能比的,苻虢嘴里说的“能继续为国尽忠之人”,除了他的嫡长子符韬,还能有谁?
苻虢的意思很明显:他愿意让出权力,不给刘枢添麻烦,让她舒舒服服做汉王,但是,作为利益交换,他要把他的儿子符韬推出来,往上送一把,这是苻虢问刘枢要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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