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再一一朝其他国君揖礼作别,其他国君都赶紧回礼。
刘枢就这样很“礼貌”也很有风度地揖礼一圈,叫人挑不出错来,然后回身步下清凉台。
姜于惊奇地看着刘枢走向汉国卿大夫队伍中。她虽一言不发,但那气度像是一只大黑藏獒走进了羊群,而臣子们也像敏捷的羊群一样,迅速的往旁边闪开一条笔直的宽道,垂首伏低给她让路。
刘枢就这样自如轻快地穿过了他们,随后队伍又在她身后渐渐合拢,大夫们按次序排列,跟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为了不打扰到大家,汉国的人马一眨眼便都退出去了,进退非常得体,没有给人带来不便,但是却给行宫里的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等剩下的国君们重新坐下宴会的时候,一个个都仿佛还在梦里。过了一两刻,才又恢复了欢乐笑闹的场面。
郦渊注意到刘枢最后离开的时候,一左一右跟着最近的大夫分别是相国高傒和廷尉郦壬臣。
高傒在郑国这几天话都不怎么多,也不怎么出头表现,可能是回到了他曾经发家致富做商贾的地方,让他感到非常不适应吧,这是他羞于启齿的经历,他生怕有过去的人认出他来,说出他曾经穷困潦倒的青年时代的笑料,于是他尽可能把存在感压到最低。
郦壬臣的位置则让郦渊感到意外,虽说廷尉位居九卿,但是论资排辈,郦壬臣年纪轻轻也不该站在汉王的身侧,相国高傒竟也没有不满。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郦壬臣已经取得了高傒与汉王的双重信任。
郦渊附在姜于身旁,小声道:“王上,过去的人,就叫她过去吧,不值得再想。”
姜于表面上与大家推杯换盏,听到郦渊的话,她心中一凌,偏头低声道:“老师这是何意?”
郦渊叹了口气,道:“王上,您不妨想想看,郦壬臣至汉以后,三迁其官,短短两年不到,便做了汉国廷尉,如今还被汉王选为礼赞官。”
“那又如何?”
“这说明郦壬臣才华惊人,并且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郦渊点到为止。
郦壬臣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已经选择了汉国。
姜于觉得胸口憋闷,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这是事实。
她低声道:“良禽择木而栖,谋臣择主而侍,谁说一个士人只能就一国了?郦壬臣最终归于哪里,现在下定论,还太早吧。”
姜于慢慢饮下一杯酒,她泱泱大齐,以后还吸引不到最优秀的士人吗?
郦渊眼神复杂的看她一眼,只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很矛盾,有时候,她的表现出乎他的预料,她绝情狠心的不像从前的那个翁主,但有时候,她却又被一些无端的旧情干扰。
姜于并不是以接班人的要求被培养长大的,所以她的想法行为也和寻常的君王大不相同,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郦渊也没法准确判断。
他只能尽己所能给出提醒:“以臣所见,倘若一日,刘枢为王,郦卿相之,则天下可得。望王上小心为好。”
刘枢为王,郦卿相之,天下可得……姜于在心中默默重复这句话,她又望向坐在下首的诸王与群臣,所有人都对她这个天下霸主毕恭毕敬,服服帖帖。
姜于悄悄攥紧了拳。不,她不会输的。
第97章 雪耻(二更)
雪耻(二更)
自鸾驾从鄄城归来之后, 汉王廷内便氤氲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浮于表面的事件是汉王枢又一次下发了遣送郧国公子衷回国的王命,高傒也再一次派人予以封驳, 还心想汉王真是屡战屡败,以卵击石。
可是没成想,这封王命竟然畅通无阻的一路走到了外事司的流程, 再差一步就要选派兵甲护送公子衷启程了。
高傒还是从他的儿子高封口中得知这情况,他惊讶的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内廷那些大夫在做什么?郦壬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阻止王上!封驳王命不是很容易吗?她这个廷尉还想不想做了!”
高傒大怒,同时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这个月来, 以郦壬臣为首的他最信任的高氏党羽也很少有人来主动拜会他了。
高封见他如此动怒,也跟着紧张起来,劝道:“父亲息怒, 谅他们也不敢掀起什么大风浪来,明日便是大朝会, 父亲何不去整肃一顿,敲山震虎?”
高傒略一想,点头认可。
然而第二日的大朝会,也是大汉国历史上最不寻常的一次。起先高傒率领大夫们进入司马门的时候, 一切还都是按部就班的样子。
不过当他抵达蕲年殿前, 迈过覆盎门后,眼前的景象便与平常迥乎不同了:
只见蕲年殿的九十九级高阶之上,摆开了汉王的仪仗,汉王居中面南而坐,盛服衣冠,中黄门侍女宦者各持门扇铜牦, 左右侍立。
台阶上排着两列* 全副甲胄的羽林卫士,矛戈根根竖立, 散发着幽幽寒光,压迫感逼人。
待相国、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卿、博士等所有人全部进入殿前的大广场后,覆盎门忽然关闭,顺便将一众王宫尉卫都拦在外面。
外面的王宫尉卫看着眼前紧紧关闭的大门,摸不着头脑。紧接着,他们身后的笃礼门也轰然关闭,前后都没了去路。
这发生的太突然,高傒率百官立于广场,听到门外响动,虽不明就里,但脸色还算镇定,他冷冷朝上问:
“王上欲何为?为何不殿内听政?”
刘枢面不改色,对诸卿道:“相国摄政二十四载,行昏乱,危社稷,以相权恃凌君权,为之奈何?”
诸大夫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
郦壬臣混在其中,也觉得今日的场面太过突然。她又想到前几日汉王秘密叮嘱她做的那几桩事情,像是在筹备着什么,不禁默默猜想……难道,就是今天吗?
高傒按剑朝前迈一步,扫视一周,掂量了一下这场面的轻重,随后冷笑:“王上未免太心急,老臣何罪之有?”
刘枢道:“相国还是看过此人再说话吧。”她侧身唤道:“太尉大将军一路辛苦,这便请来吧!”
群臣俱是一悚,只见那位久在北境不归的太尉大夫从殿后走了出来,一副全副武装的老将架势,后面跟着他的儿子符韬。
大将军符虢身长八尺,头发灰白,容色粗粝,眉疏髯长,只站在那里,便透出久经沙场的杀气。
这下连高傒也慌了一瞬,脸上露出一丝破绽,他简直不敢相信:“太尉怎么……太尉大夫竟然置狁方犯边而不顾,贸然回都,你是想要汉国丢土亡国吗?”
却见太尉符虢走上前来,站在王侧,道:“狁方已被汉军尽数击退,何来犯边?臣奉王上之命前来铲除奸凶,何来丢土亡国?”
高傒有点不敢相信,狁方怎么可能被尽数击退呢?在他的计划里,符虢就是老死在北境也不可能回得来的。
这时,刘枢又发话了:“相国是不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私通敌国,为狁方输送物资的事是怎么被发现?又如何被解决的?”
此一言,群臣又是一阵哗然,相国私通戎狄?这也太惊骇世俗了。
高傒昂然道:“老臣总理百事,总揆百官,为汉国鞠躬尽瘁二十余载,无凭无据,谁敢问罪?”
他这是有恃无恐,高傒自信手中有三样筹码,是刘枢绝对无法撼动的:一是无孔不入的高氏党羽,已经渗透进整个王庭,如此多的士大夫赖他而活,汉王独木难支,法不责众,怎么可能扳倒他?
二是王宫尉卫听令于他,即使要起刀兵,汉王仅凭羽林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三是各郡各城的郡守与州兵,他也是能调动大半的,只不过距离太远,一时间可能难以回旋。
“好一个谁敢问罪!”苻虢一步上前,怒目而视,按剑发问:
“老臣远离沣都多年,浴血沙场,难奉御前,相国大夫身为三公之首,虽先王托命之人,竟这般有恃无恐吗?尔等高氏是连大汉三十万北军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高傒一震,怎么也不敢相信符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北军统统都撤回来。为防有诈,他飞速看向汉王。
刘枢不置一词,神情淡然无波,仿佛胜券在握。高傒这才彻底意识到,原来汉王早早便掩人耳目的布置好了这一切。
未知的惧意开始慢慢袭上高傒心头。
苻虢又朝他靠近一步,那股杀气逼的高傒不由得退后一步,这一退,便泄了他大半神气。
苻虢根本不给他再思量对策的机会,粗重的嗓门朗声道:
“先王托我等以幼孤,寄相国以汉室。汝却大权独揽,谋害太师,勾通敌国,困大军于北境!今群下怨沸,社稷将倾,令汉家绝祀,民生疲敝,汝有何面目见先王于地下乎?”
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高傒按剑的手一抖,符虢几句话就揭了他老底,这几句话也惹得其他大夫们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当年太师归氏一门的谋反大罪,也是高氏陷害所致吗?
高傒强自镇定心神,反驳道:“太尉离都多年,很多事不了解,休要血口喷人。这普天之下,谁都有可能对不住先王,但绝不是我高傒!”
苻虢一怔。
高傒轻蔑的环视一周,大声道:“诸位可别忘了,当年是谁力举先王,匡扶汉室的?若无我高氏倾力支持,冒死护送,先王何以能成为先王?若无我保驾扶持,如今的王上又如何能成的了王上?!”
他这句话一讲出来,广场上又一次陷入了寂静,他说的是实话,这两点谁也没法反驳。
单是从龙之功这一项,便足够他高傒一辈子躺在汉国的功劳簿上了。
“呵呵呵…”久不言语的刘枢忽然低声发笑,引得大家都朝她看去。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
“相国说得好啊,你劳苦功高二十余年,汉国百姓只知有高氏,不知有君王,寡人看这王位不如换你来坐,或者换你儿子坐更合适?”
高傒咬牙道:“王上何出此言,老臣惶恐。”
“哈哈哈……你整日一口一个惶恐,”刘枢大笑,倏然站起,眼风如刀:
“高相国,这么多年了,究竟是谁叫谁惶恐!!”
挟君王以令群下的把戏,刘枢受够了。
刘枢的话语如寒冰般瘆人:“看来你们做商贾的,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给自己留。”
她一挥手,“来人。”
随着一声令下,广场侧门打开,两名打扮朴素的臣子走进来,匆匆上前,看她们的着装,应该是城宰或者郡守级别的大夫,在场的卿大夫们都不认得这样官阶低微的大夫。
郦壬臣却认得其一,正是王莹!而另一位的名讳,也在她们走近参拜的时候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臣,赵必姜,叩见王上,王上万寿。”
这一句介绍过后,其他人都反应平平,郦壬臣的内心却掀起一波惊涛骇浪。
谁?赵必姜?
那个之前做过彭城令还给自己送过麦穗的赵必姜?
那个王莹写信举荐上来,请她找高傒帮忙提拔的赵必姜?
那个最后被高傒派到北境去疏通狁方关系的赵必姜?
她竟然也是汉王的人?!
见到这两个人,高傒终于也不能镇定了,即使她们还一言未发,却似乎已经将他打败。
“宗正大夫!”高傒急忙转身大喊:“王上定是神思不宁,病入膏肓了,还不快快扶王上回宫,好生开导。”
宗正原本是高氏的人,但高傒这一声命令过后,广场上却鸦雀无声,根本没人出来执行他的话。
权力至高无上的相国大夫,头一次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这场面多少有点好笑。
高傒一愣,难道……宗正也成了汉王的人?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
“弘农大夫何在!”他又试探着看向队伍,叫人。
然而弘农大夫假装没看见,害怕的偏过头去。
“廷尉大夫?”高傒又阴森森的看向郦壬臣。
郦壬臣当然不会应他,只报以冷漠的回视。
“你……”高傒被呛的一晃,他从没见过郦壬臣这样的眼神,这种仿佛对他恨之入骨的眼神。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郦壬臣吗?
现在高傒都不敢确定了,他亲手打造并维持多年的高氏团体,是否已经千疮百孔,漏洞百出?
高傒这才明白了,当他在门客中发现一个背叛他的人时,其实整个高氏已经从上到下都是“叛徒”了。
“你……你早就反水了,是不是?”高傒盯着郦壬臣,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他设置了那么多重重考验,精心安插在王庭的门客,竟然那么快就倒戈了。
谁料郦壬臣又给了他致命一击,她淡淡吐字:“从未归附,何来反水?”
高傒只觉胸口气血上涌,身形一晃,他明白,高氏大势已去。
他永远都想不到,对他百般巴结的齐国人郦壬臣会是刘枢安插在他身边最致命的间谍!
随后刘枢便叫王莹与赵必姜上前说话,一五一十的讲出他们是如何在取得高傒信任的前提下,接受王命,远赴狁方解决问题的。
有一乌孙国,毗邻狁方,常年遭到狁方游牧族的侵害,狁方杀掠乌孙族人,抢夺牛羊财物,乌孙国王忍无可忍又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汉王采取远交近攻之策,向乌孙国悄悄抛来了联合攻击狁方的橄榄枝。
既然高傒不断和狁方勾通曲款,使之连年骚然汉国北境,汉军难以还都,军费开支巨大,那么刘枢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暗中派亲信去联合乌孙国,给予好处,叫乌孙国从后方偷袭狁方,汉军与乌孙军两方夹击,狁方自顾不暇,多次大败,便无法频频骚扰汉境了。
苻虢这时也上前,恶狠狠的盯着高傒,道:“若非王上良策,叫臣与乌孙国联合痛击狁方,使狁方元气大伤,恐怕大汉的北军再过十年也未必能班师回朝。”
而赵必姜便是刘枢安排去履行这件事的人之一,也因为此人是通过郦壬臣举荐上来的,所以没有引起高傒太大的怀疑,办起事情便顺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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