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哪有什么沈老爷?
慧一和尚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默不作声地看了约半炷香的时间,脸上表情比元晦还要精彩些,内心的起伏已不足以用惊涛骇浪来形容。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元晦师兄中邪了,还是个不得了的邪魔,连无相寺这块佛门净土都敢染指。
和尚一只手探入袖中攥住佛珠,迈着蚂蚁步挪到门口,一脚跨在门槛外,做好随时跑路求援的准备。
好在此时元晦站起身来,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尚便又默默将腿收回,杵在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元晦风卷残云般地将散落于禅房的随身衣物收好,又踱步到床头,从枕下掏出一个香囊。
许是年代久远,香囊的味道已经散尽,面料有些泛黄,边边角角倒是干净利索,看不到一个多余的线头。
元晦将这香囊收入怀中,转身从墙上取过一点红,挎上行囊,向外走去。
慧一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三岔路口。
元晦忽然驻足,慧一没有刹住脚,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元晦伸手在慧一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师弟,保重。”
这是元晦回禅房后对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慧一几乎要喜极而泣。师兄没中邪,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和尚乐极生悲,被元晦接下来的一番话炸的魂飞魄散。
元晦道:“我要下山了。”
说话间,他已经飘出几仗之外。
和尚急得大喊道:“师兄,你下山作什么?”
元晦闻言,一回眸,眼中闪过无穷幻象,每一个幻象的尽头,都站着一个墨玉笙。
他道:“我要去寻他。”
慧一一头雾水,喊道:“他是谁?你何时回来?”
元晦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飘去,“我若寻到他,就不回来了。”
慧一大惊,向前小跑了几步,喊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天地归元怎么办?无相功怎么办?”
可惜他等不到回应,元晦纵身一跃,消失在从扶疏枝头泄下的几束天光里。
元晦没有直接下山,而是去了一趟无残大师禅房。
禅房门敞开着,只有和尚一人,坐在禅垫上,双手拢在宽大的僧袍下。
桌上放有两个空杯。
一个落在和尚跟前,一个落在另一侧。
元晦匆匆入席,开门见山道:“无残大师,我要下山。”
茶壶中的热气蜿蜒缭绕。
和尚捉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他将热茶喝尽,方才缓缓掀起眼皮,看向元晦,“你一路跟着和尚,不就是为了无相功?”
元晦陡然被和尚戳破,并不显得有多局促,只是风淡云轻地笑笑,仿佛当初他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是旁人的错觉。
和尚接着道:“如今你只差一步,便能修成正果,到达无人之境。半途而废,不觉可惜吗?”
说完,他伸手去勾茶壶,起身给元晦满上七分。
元晦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去接那茶杯,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可惜的,都是我的选择。”
和尚点点头,将茶壶落回风炉,“你走吧。”
话音刚落,对面的禅垫已经空空,只留下一盏孤零零的茶杯,杯中茶渣浮浮沉沉,冒着悠悠白雾。
那人竟连一口茶的时间,都留不住。
第15章 救美
汴州城,醉仙楼。
悠扬的古琴声卷着缱绻的酒气,绕梁三周,从二楼大厅倾泻而下,流转满堂。
拂琴的是位女子,瞧着十七八九的年纪,略施粉黛,相貌谈不上倾国倾城,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清透。但见她水袖浮动,十指生花,一曲梅花三弄若一纸画卷,缓缓铺开在众人面前。
只听“峥”的一声,少女抚琴速度陡然加快,曲风一转,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这一静一动,一柔一刚间,“风荡梅花,舞玉翻银”的景象骤然眼前。而后少女十指离琴,琴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琴音袅袅,不绝如缕。
一曲终了,少女站起身子,打算离开。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在那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既轻浮又无礼。少女抬头一看,是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男子,身后跟着五六名随从。
细看去这男子生得不错,细皮嫩肉,标准的世家子弟长相。奈何成天穿花佛柳,肉池酒林,身子亏的太多,眼下两抹青黑,隐隐一副病态。
那男子也不知刚从哪个酒缸里爬出来,浑身散发着酒气,混着艳俗的脂粉香,连绿头苍蝇闻了都要绕道三尺。
他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姑娘别急着走,恳请姑娘为在下弹奏一曲凤求凰。”
少女站在琴后,没有伸手去接那锭碎银,微微颔首道:“多谢公子厚爱,只是……今日是一年一度千鸢节,我与家人约好去汴水桥头放鸢灯。”
那男子俯身撑在琴侧,不依不饶道:“那鸢灯比我朱允的面子还大么?”
女子神色一动,暗叹今日出门未看黄历,碰上这么个冤家。她十四岁出来卖艺,形形色色的人遇过不少,面上还算镇定,款款施了个礼,道:“奴家愚钝,一时口快,请朱公子息怒。只是奴家才疏学浅,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首曲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朱允也不恼,露出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意,“无妨。在下略懂音律,正好可以手把手教姑娘。”说罢,他半个身子横跨古琴,作势去抓女子的水袖,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截在半路。
女子身后的老者佝身上前,陪笑道:“小女技艺不精,怕污了公子的耳。不如让老朽代为弹奏一曲。”
朱允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老者,不动声色。旁边小厮立即会意,捉住老者肩头往后掀,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不长眼的老东西,谁稀罕你这副老骨头?识相就滚远点。”
那老者护女心切,非但不就范向,还挣扎着往前拱,与小厮拉扯间,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扑去,也不知今日是撞上个什么天煞孤星,倒地时好巧不巧勾住了朱允腰间的玉佩,只听“叮铃”一声响,玉器击石,摔了个遍地开花。
朱允这个人风流好色不假,总还是裹了一层世家公子的皮囊,讲究些个你情我愿,即便耍起流氓,也不便太过明目张胆。方才那女子若乖乖弹奏一曲,兴许他酒意一散,过几句嘴瘾,也就放她走了。
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十几双看热闹毛不嫌事大的眼睛齐刷刷望向这里,更有好事者不远千里从一楼大厅跑上来围观,从来只当座上宾看戏的朱允,一下子沦为众人笑谈,便是为了朱家的脸面,他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他酝酿一番,正待发作,后脑勺不知被个什么玩意撞了一下。他一开始没在意,直到太阳穴又被相继弹了两下,才皱眉看去。这一看,刚才还胀得跟猪肝色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敢情那拐着弯伤人的暗器,竟是白白胖胖的去皮花生?
朱允沉着脸,目光在大厅四处梭寻。
二楼大厅总共六七桌客人,见朱允锥子一般的目光投射过来,马上识相的低了头,欲盖弥彰的或是喝酒,或是与友人尬聊。
只一人除外。
那人悠哉悠哉的坐在桌边。
他有一双十分好看的手,指节根根分明,纤细而修长,本应执棋或抚琴,此刻却行云流水的剥弄着花生。他似乎是对花生有什么执念,捏碎外壳,非得把红色的花衣剥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也不着急进嘴,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侧的碗碟中,倒像是存了一盘乳白的玉石。
汴州的春日来的比往年早些,三月天,已经可以除去浓重的冬衣,只穿两件薄衫出街。醉仙楼酒气氤氲,屋内温度比屋外还要高上些许,几杯黄酒下肚,早就有人去了外袍,只身着一件单衣。
那人却似乎格外畏寒,浑身遮的密不透风,还裹了一件淡紫色的披风。
朱允满腔怒火,在看清男子侧脸时,猝不及防就被灭了个干净。他终日混迹于青楼,家中也曾金屋藏娇,世间绝色即便不能染指也见了个七七八八,但似乎都不及这张侧脸。
尤其是脸颊那颗小痣,仿佛是神来之笔,叫人挪不开眼。
身后小厮好意提醒道:“主子……”
朱允自知失态,匆匆收了色心,掩饰性的干咳几声,抬腿便要给伏在地上赔罪的老头一脚。
岂料老头汗毛还没碰着,自个儿腿间麻筋先撞上一物,酥麻难耐,险些栽了个狗啃屎。
众人定睛一看,这次从膝盖处弹开的暗器,竟是粒带壳瓜子。
朱允怒气冲冲的回头看去,果然又是他。
桌上的花生已经剥尽,墨玉笙便将一副闲不住的爪子伸进碗里,捏起一粒粒瓜子,熟稔的拨开外壳,将雪白的瓜仁堆放在一侧,乐此不疲。
仿佛是感受到了一仗之外的怒气,他漫不经意的扭过头,看向朱允。
这一眼,生生将朱允十分的怒气压制到仅剩两分。
朱允跛着脚,向前瘸了几步,面相凶残,语气却还算克制,“兄台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在下?”
墨玉笙挑了挑长眉,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手滑。”
此言一出,在座看官,胆大者笑出了猪叫,收敛些的也快憋出了内伤。
话都到这份上,再澎湃的色心也要歇菜。朱允朝着身后小厮叫骂道:“都他娘的没长眼?还不给我上!”
二楼看官一见这阵仗,纷纷抱头鼠窜,偌大的酒馆登时乱作一团。
处于漩涡中心的墨玉笙倒是一派闲庭信步的悠然。
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随手从碗碟抓了一把去皮花生,不多不少正好六粒,指尖微微一动,花生裹着疾风四散开去,不偏不倚,正中来人膝盖,五个精汉应声倒地。余下的一粒擦着朱允耳侧而过,仿佛千军万马,击鼓鸣笛,明明毫发未损,不知怎的,朱允却觉得比皮开肉绽还要胆战心惊。
他后退几步至墙根,被冷汗浸透的后心贴着冰凉的墙面,隔着绸缎也能感到一股透心凉的寒意。他狠狠打了个寒颤,只觉寒冬腊月天都没有如此锥心刺骨过。
他顿了顿,哑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墨玉笙:“闲人。”
朱允咬着牙,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墨玉笙:“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墨玉笙其人,最擅长点火,点谁谁着。朱允怒火攻心,不再装什么君子,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给我等着,有种别跑。老子现在就去找人,打得你跪地喊爷。”
他边说,边抬腿向楼下奔去,在楼梯口处与一个身影擦肩而过,被那人伸手在腕子处随意一搭,竟再动弹不得。
他抬头一看,入眼的是张雍容华贵的脸,与他这种附庸风雅东施效颦的贵气不同,那是一种浑然天成阳春白雪的贵气。
他身如玉树,珠围翠绕,只是手中提了一挂油纸包,煞风景的印着几个朱红的大字:李记核桃——与这一身锦衣玉袍格格不入,显得极为掉价。
厅堂里坐着的那位墨大爷眼尖,长腿一伸,懒洋洋道:“东西呢?买回来了没?”
第16章 画舫
慕容羽抬手将烫手的核桃隔空甩到墨玉笙面前,嘴上也不闲着:“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当这样的大冤种。”
墨某人一句话将他差到三条街之外,来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生出这么些事端,弄出这么个烂摊子。
朱允目光在两人间来来回回,心渐渐沉入谷底。他从小混迹酒场,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
这两人,一人武功神鬼莫测,一人身份非富即贵,哪一个都不是他朱家能够惹得起的。
然而他话已说满,当着一众小弟的面服软好像又太没骨气。
正当他去留不定之际,那富贵公子从怀中摸出了几张银票,温言细语道:“我那朋友好动,下手不知轻重,一点心意,帮我给弟兄们赔个不是。”
朱允眼睛都要直了。平日里兄弟几个明争暗斗讨父亲大人欢心讨来的零用还不如这叠银票的一个零头,他当下抽了银票,叫上瘫在地上的几个废物小厮,一溜烟地跑了。
墨玉笙吃了三两颗核桃,解了馋,起身拉过屁股还没捂热的慕容羽,打算去汴水桥头凑凑热闹。走过那女子身旁时,被她轻轻唤住:“公子留步。”
慕容羽侧头看去,女子朝他不咸不淡地施了个礼,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眼绕过他径直投射向墨玉笙,“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献曲一首。”
墨玉笙这个人最是懂怜香惜玉,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敷衍搪塞慕容羽,却几乎会照单全收美人的无理取闹。
何况这个要求并不无理。
他于是十分谦谦君子地欠了欠身,“有劳姑娘。”
慕容羽淡定地将胸口泛起的一点苦涩沉入丹田,心道:“破烂摊子是我收的,真金白银是我花的,好事却都归他,又当了回冤大头。”
倘若没有墨玉笙,慕容羽堂堂京城一枝花,投怀送抱的女子从京城一路排到南洋。却不知为何,与墨玉笙天生八字犯冲,往他身旁一站,瞬间沦落成一颗土蒜头,简直没地说理去。
那女子缓缓抚上琴头,朱唇轻启,咿咿呀呀,正是一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墨玉笙驻足聆听了半晌,朝女子颔首一笑,将那温柔缱绻的目光留在身后,携着慕容羽并肩出了酒楼。
天边升起一轮上弦月,整个汴州城灯火通明,不时有红男绿女提着天灯相互追逐。
两人随着人流一路走马观花。许是千鸢节的缘故,临街商贩大多做起了天灯生意。
慕容羽一时兴起,伏在墨玉笙耳边道:“今日是千鸢节,我俩入乡随俗,也去牵一盏天灯?”
墨玉笙兴致缺缺,他双手背在身后,甩下句“幼稚,要去你自己去”,大步流星的钻进人群。
慕容羽颇为幽怨地瞥了一眼墨玉笙,无奈地跟了上去。
明日中原楼召开武林大会,两人都有要务在身,在这节骨眼上,他怕及了墨玉笙又捅出个什么幺蛾子。
两人在汴水桥以东三里地钻出了人群,一前一后上了叶停在河畔的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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