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晦听出了话中的杀意,移步到墨玉笙跟前,对着七姑抱手沉声道:“耗虫与土精都是我错手所伤,冤有头债有主,前辈若要算账,大可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还请不要迁怒于我师父。”
七姑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忽地掩面而笑,末了,她看向元晦,用比对蟾蜍更温柔的语气,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倒是明事理。那你说说看,这笔账要如何还?”
她顿了顿,语气忽地变得冷厉:“比如……拿命还?”
“命”字一出口,墨玉笙与元晦的指尖已经倏地聚起了光华。
苏铁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方才主人那语气分明就是动了杀心。
她忌惮七姑的乖张,也同情墨玉笙的遭遇,思量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插嘴道:“主人不久前以千年土精入药,新研制出一味百化丸,正愁没人试药,不如让这位墨公子……”
苏铁自小跟在七姑身边,她性子剔透又极有眼力见,应付起七姑的古怪脾气虽说不上得心应手,总还是有那么点心得在的。
果然,七姑听到“试药”二字,瞬间收了周身的杀气,转而将目光投向墨玉笙,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像是野兽紧盯猎物却不急着享用那般。
末了,她开口道:“若要我出手相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俩伤我耗虫与草王在先,惹得蟾宝不高兴,这笔账,还是得清算的。”
元晦目不错珠地看向她:“七姑想怎么算?”
七姑慢悠悠道:“与我赌一把。”
元晦面不改色道:“好。七姑想怎么赌?”
那七姑却挥手一指,玉葱般的手指点住了墨玉笙,“我要与你赌。”
冷不丁被点将的墨玉笙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春风满面地回道:“难得七姑好雅兴,晚辈自然奉陪到底。”
看那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被哪个青楼的花魁钦点,即刻要移步雅间,诗酒年华。
七姑嘴角微蜷,轻笑道:“你我赌一场,你赢了,耗虫与草精之仇一笔勾销。”
她轻抚着蟾蜍,玩味地打量着墨玉笙,又道:“若是我赢了,你打算怎么还?”
墨玉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大言不惭道:“任凭七姑处置。”
七姑微微眯了眯眼,笑道:“蟾宝嘴刁,正愁伺候不了它。不如将你剁了,喂它可好?”
她驻颜有术,皮相饱满,面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笑起来的样子也称得上和颜悦色,不想说出的话却如此不堪,令人毛骨悚然。
倘若这话出自他人之口,旁人听了,大抵也就当作玩笑,一笑了之。
可她是七姑!
诚如墨玉笙所言,是个比砒霜鹤顶红还毒的女人。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元晦掌下真气攒动,在广袖下游走,几欲破袍而出。
墨玉笙却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他上前几步,经过元晦身边时轻轻带了带他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色。
只见方才还浑身炸毛的小野猫,忽然就收起了外露的爪牙,无比温顺地目送墨玉笙走到七姑跟前。
墨玉笙笑吟吟道:“就依七姑。只是蟾蜍兄即便看上我,也要看它有没有这个口福。我怕它胃小,撑死。”
他顿了顿,正色道:“七姑想怎么赌?”
七姑那眉目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是那种百无聊赖间陡然寻到乐子的笑,她并不着急答话,而是抬腿走向了苏铁。
小丫头苏铁见主人走来,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口,站成了一个人形雕塑。
七姑抬手,五指插入苏铁脑后的青丝,由下至上,缓缓移至头顶。
苏铁已到及笄之龄,在头顶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左右各插了一只簪子,左侧是只凤纹银簪,右侧是只花蝶银簪。
七姑道:“这两只银簪一长一短,谁拿到长簪便赢下这局。”
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得小丫头苏铁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会是如何的风云涌动,谁想竟如此儿戏?
墨玉笙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十分悠然自得,倘若身前放上一盘瓜子,他大概会嗑地津津有味。
他心头算盘早已打满。
若赢了,自然皆大欢喜。
若输了,就点爆赤练流萤,炸了这山头,搅它个鸡飞狗跳,六畜不安!
他这连天仙美人都不曾染指的身子,怎可便宜那浑身长满肉疙瘩的老毒物?
一念至此,他漫不经心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七姑先请~”
七姑也不推辞,接得大大方方,她伸手摘下一侧的花蝶银簪,将它置于掌心。
墨玉笙踱步到苏铁跟前,十分君子地朝她欠了欠身:“苏铁姑娘,若有冒犯,请见谅。”
得到苏铁首肯后,他不紧不慢地将广袖卷起,露出指节分明的手指,避开少女一头青丝,干净利落地落在簪头上,将那凤纹银簪徐徐拔起。
然而簪杆才刚露出一截,便见一股劲风横扫而来,余下的半截生生断在了发髻里。
七姑若无其事地收回玉手,开口道 :“这局我赢了”。
第64章 赌局
七姑向来性情乖张,我行我素,什么天理常伦规矩绳墨一概不放在眼里。从前如此,如今上了年纪,更是倚老卖老,不觉得这出其不意的一掌有何不妥。
倒是丫头苏铁十分惊异地瞥了一眼这位不按常理出招的主人,想到与她是主仆关系更是羞愧地不敢抬头,恨不得就地刨个土坑将自己埋了。
墨玉笙却只是风淡云轻地笑了笑,“七姑说笑了,输赢还未见分晓。”
七姑长眉一挑,将手掌摊开,露出那长约三寸的花蝶银簪,又扫了一眼墨玉笙手中明显短了半截的凤纹银簪道:“此话怎讲?我手中的银簪明显更长。”
墨玉笙笑道:“那可未必。七姑再仔细瞧瞧。”
七姑闻言低头看去,掌中的三寸银簪竟然只剩下一个簪头,簪杆不知何时化作一团齑粉,一阵风过早已挫骨扬灰。
七姑脸色微沉,她大抵猜到墨玉笙功夫不错,却没料到如此出神入化,竟能悄无声息又精准无误地将一根细杆隔空震碎。
七姑重新抬眸看向墨玉笙,表情不怒反喜,甚至隐约透出点激赏之意。
她隐世太久,久到高处不甚寒,如今陡然棋逢对手,心中蓦得生出一股快意。
墨玉笙并不在意七姑的目光是赞许还是幽怨,他微微欠身,毫不脸红地说道:“前辈承让。我赢了。”
七姑脸上的笑意渐浓,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过一局分胜负吗?”
墨玉笙也不恼,问道:“七姑想怎么赌?”
说话间不忘礼貌地将银钗递回给苏铁。
七姑道:“三局两胜。”
墨玉笙点点头,“就依七姑。下一局赌什么?”
七姑原是临时起意,图个乐子,并未做任何准备。
她正思忖着赌什么,怀中的蟾蜍约摸是饿极了,“咕咕”叫了几声。
她顿了顿,低头看向蟾蜍,忽地笑道:“小可爱要进食了,正巧我带了盒红头甲。那就赌它吃的是单数还是双数?”
丫头苏铁再次扶额……
且不论眼前两位郎君的身份,堂堂毒手七姑,五毒山之主,宗师级的人物,怎么净玩些这种小儿的把戏?
她不由看向墨玉笙。
谁知那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欣然应邀,“有意思。七姑请先下注。”
小丫头兀自翻了个白眼,心道:“看来是我有病。”
几人围拢到七姑身边。
只见七姑从苏铁手中取过个巴掌大的盒子,里面装有数十只指甲盖大小的红头甲虫。
七姑捉了一只,送到蟾蜍跟前,被它一口吞下,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七姑的指尖,看得墨玉笙头皮一阵发麻。
七姑挑眉看向他:“我赌单数。我喂完了,该你了。”
墨玉笙讪笑着推辞道:“我怕蟾蜍兄认生,看到我失了胃口。还是由七姑代劳吧。”
七姑笑笑,又取了一只红头甲喂下,口中念道:“二……”
……
喂到第十一只,那蟾蜍将头偏了偏,十分不卖七姑面子地闭了嘴。
七姑还想硬塞,那蟾蜍鼓动下腹,发出几声“咕咕”的抗议声,朝后退了几步。
胜负已见分晓。
墨玉笙笑吟吟地转过身,做了个承让的手势,“三局两胜,晚辈赢了。”
七姑点点头,脸上还挂着点笑意,称得上和颜悦色。
她指着元晦,对着苏铁道:“你即刻领这位公子下山。”
苏铁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小声问道:“下山?不回药王谷吗?”
七姑并不答话,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苏铁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
墨玉笙微微压了压眉心,道:“七姑连夜送我徒儿下山,却留我在此,莫非是想与我围炉煮酒,秉烛夜谈?”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别看我长了张爱喝花酒的脸,其实不甚酒力。我徒儿看着纯良,私下酒量惊人。不如将他留下,我师徒俩一齐给七姑助兴。”
末了,他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元晦肩头拍了一下,“如何?为师的这个提议不错吧?”
元晦看似不大想与他同流合污,没吭声,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七姑。
七姑也不兜圈子,回得直截了当:“我药王谷可不是什么养闲人的地方。我答应救你,却没说过要留他。”
她脸上笑容不减,“何况我若想寻乐子,直接下山抓个壮丁就成,何必留个将死之人在身边,沾一身晦气?”
墨玉笙收了笑,正想再说些什么,从头到尾神游天外的元晦蓦地开口道:“七姑真能治好我师父的毒伤?”
七姑:“若待在我药王谷,每日以土精吊气,以地龙吸血,再配合百化丸化毒生血,保他五年没问题。”
“五年……”元晦魔障似地喃喃道,忽而又急切地问道:“五年之后呢?”
七姑惜字如金道:“看他造化。”
她顿了顿,看向墨玉笙,“不过眼下你也没得选。你自己的身子,应当清楚得很。留在我五毒山尚可保五年的阳寿,若是离开,怕拖不过一年半载。”
元晦身形微微晃了晃,他似乎是疼极了,苟下身子重重地喘息了几口气。
然而他就像一条搁浅的游鱼,每一口喘息都将他推向脱水的边缘。
他于是不得不揪住胸口,以此来压制住那股将他逼入绝望的窒息。
不过一年半载了么?
他与他重逢在芳春,一晃已入霜秋,再过几日便是玄冬,而后又遇青阳,翻手覆手间便是一年,他却还没来得及为墨玉笙亲制一盘桂花糕。
他虽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墨玉笙的生后事作谋算,可惜上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够了,他还没能寻到归魂册下册,参透死骨更肉术。
诚然他能以马蹄莲驻尸秘术护墨玉笙尸身不老不腐,但当他下到巫山山腹,见到吴姬冰冷的尸身时,还是胆怯和犹疑了。
更遑论神农谷的那个雨夜,他面对气若游丝的墨玉笙……当时的他,离疯魔只有半步之遥。
至此,他才恍然,他可以有条不紊地推子落棋,不是因为他心思有多缜密,能如何地处变不惊,而是因为他离死亡还不足够近。
元晦闭上了眼,脑海空白一片唯剩一个念头:“墨子游得活着,必须活着,在我集齐归魂册,参透生死之道前。”
霜秋的夜风吹落了他额角的冷汗,沿着两鬓流淌,倒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元晦用力眨了眨眼,再睁眼时,眼中的混沌退尽。
他直起身子,抬眸看向七姑,神色近乎漠然,纷繁复杂的情绪一并涌入到那对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化作秋水中的一抹红。
他似乎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墨玉笙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多谢七姑好意。只是我本为天地逍遥子,随心所欲惯了。若为了苟生,被土精或是地龙困在这弹丸之地,与活死人又有何两样?”
墨玉笙这番话,与求死无异。
五年前,他在春山镇混迹酒林,骗吃等死,是元晦的一句“不要丢下我一人”,让他起了贪念,乃至于去神农谷赴死求生。
如今,就在方才,他却又看透生死,选择与元晦归隐春山,直至油尽灯枯。
十万八千里走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他忽然意识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竟是由眼前这个青年人牵成了因果巡回。
可惜他豁然开朗,元晦却似撞进了死胡同,魔障似地开口问道:“只要我下山,你就带他回药王谷?”
七姑点头道:“自然,我与他也算有些眼缘。”
元晦闭了闭眼,极其轻微地抽了几口凉气,像是在极力压抑和抽离某种痛苦,他喃喃自语道:“好……我师父……他就………拜托……”
他话没说完,忽然从天而降个什么玩意,硬邦邦的,不偏不倚砸中他脑门,元晦吃疼,“嘶”了一声。
墨玉笙接口道:“疼吗?疼就对了!”
元晦抬头看去,凶器竟是那只在鬼门关摸爬滚打过几次的竹箫。
墨玉笙黑着脸,俨然一个手握戒尺的私塾先生,大有谁胡言乱语就给人一顿胖揍的架势。
他沉声道:“你在无相寺待了那么些年,读的经书都还给和尚了?”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你倒是给我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
元晦不知是不是被打蒙了,颓然地垂着肩,一声不吭。
墨玉笙恨铁不成钢,挥手又是一抽,元晦不躲不闪,由着竹箫落在脑门上开花。
墨玉笙沉着脸道:“世间一切,有生就有死。或长或短,总有尽头。谁还能不老不死,那不成妖精了么?”
44/72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