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顾承锐专门放下手头的事跑去宁知然家,可是不论怎么用力拍门、冲着窗户喊,连邻居都探出头来看,从来没人开。打电话永远是“正在通话中”,响两下就被挂断了。
他觉得荒谬,明明是宁知然显露出了对他们感情的不纯粹——当然他不因此而怪罪宁知然,也清楚那绝不是宁知然如今的心声——可百口莫辩、竭力挽回的究竟为什么会变成他自己?
如此一个星期,顾承锐束手无策,自己也被搞得郁闷烦躁,即便当初苦追宁知然而被反复推开,也没有过这样深深的无力感。
顾承锐失去了再继续下去的心力,他没有再上门找人,也没有再试图联系对方。
宁知然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软禁住。他不怕父亲将他的照片满世界散,反正他又没有公职,时代变了,私生活能左右一个人前途生死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父亲是打错了算盘。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那番话会让那样善待他的、顾承锐的家人们怎么想,让顾承锐怎么想……尤其不久前他才刚理直气壮地陈词过,不想让他和顾承锐的关系“掺上那些东西”。
顾承锐来找他时,父亲也在家里,难得神智清醒着。
他看到宁知然坐立难安地望着门的方向,只说,你开啊,像那样的录音我还有,我就去他妈公司放,你要是不介意全被她听到,尽管去开,反正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被人家扫地出门,到时候还不得乖乖滚回来。
宁知然眼里的光点一下就熄了。
他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招……九几年父亲下岗前,厂里人人自危,也许是那时习得了窥测同事一言一行、抓人把柄好在关键时刻保住自己饭碗的本事,可终于还是成了时代泥沙,只好用到现在,来断绝亲生儿子抛弃他飞上枝头的可能?
看宁知然老实,也看顾承锐这几天不再出现,父亲嘲弄一句“人家连一个星期都不用就把你抛到脑后了”,出去打牌了。
宁知然一个人坐在窗边,听见市井喧闹,听见汽车鸣笛,那段录音一遍又一遍在耳中循环……有蟋蟀的鸣叫从某个角落传来,他在洗手池下面的管道旁找到了这小家伙。
小时候,暑假没什么可玩的,宁崇媛曾给他用藤条编了一个小笼子,带他捉蟋蟀,养在里面听响。
宁知然从衣柜深处翻出那个笼子,将蟋蟀小心翼翼送进去,挂在了宁崇媛房间的门帘顶端,吊扇旋转带起微风,它轻轻晃动。
有人觉得蟋蟀鸣叫很吵,每每苦不堪言,但于宁知然而言,那是夏天的、轻灵的、姐姐的声音。
可在这天籁之中他找不到姐姐,心焦如焚,思念难抑,此刻他只想要顾承锐。
手机沉寂几天,顾承锐终于收到了宁知然的音讯——他干涩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说自己现在正在白城沙滩,想见见他。
顾承锐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拿上那个匣子,出门。他很容易就找到宁知然,后者坐在海边礁石上,他们曾一起在那里看过日出。
“我妈他们送的。”他把匣子塞进宁知然手里。
宁知然像触电般一悚,微微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块积家腕表。
他呼吸滞了两秒,满眼错愕地抬头,顾承锐立刻道:“想什么呢?这是毕业礼物,上次没来得及给你的。”
但宁知然仿佛完全没听进去,只是瞬间陷入那天听到录音时浑身僵硬冰冷的状态,反复摇头:“……我不要,我不是为了钱跟你在一起,我不是爱你的钱。我说那话的时候还没喜欢上你,可到现在我爱你,锐,你不知道我爱你吗?”
顾承锐双手按住他肩膀,让他镇静:“我知道。我没有因为那些话责怪你,我家里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偏见,他们在意你,接纳你,不在乎你的缺点。”
宁知然却惨然反驳:“他们是在意你,接纳你,不在乎你的缺点——他们爱你!哪怕你爱上一个道德有瑕疵的人,他们也只会爱屋及乌,他们接纳我是因为你接纳我!”
顾承锐心想,又来了,又是“因他而起”的殊遇,这回不是案源客户,是家人的喜爱。
“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个的吗?”
宁知然浑浑噩噩想,他要说什么来着?他要说……对,他说了,他已经说过了:“我就是要说我爱你,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秒钟看不见你我都受不了,你可不可以让我回你公寓去……我还能回去吗?”
顾承锐沉默良久,不答反问:“你这么想我,为什么早先我去追你,找你,你不肯见我呢?”
他显得很疲惫,语气没什么波澜,却把宁知然的心听出个血窟窿:
“宝宝,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只哄着你,蹲在门口求你跟我回去,再一天到晚困在家里守着你。我们各有各自彼此的空间,你不应该一秒钟看不见我就受不了,我不应该是你的世界中心,同理——你也不是我的世界中心。”
宁知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不爱我了吗?”
顾承锐终于无可奈何地皱起眉:“你是不是我的世界中心,怎么就跟我爱不爱你挂上钩了呢?在健康的感情中我不应该是你的支柱。只有你自己才应该成为自己的支柱。”
宁知然听得嗤笑,冷冰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顾承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的家庭一样,能把包容心和爱给足到你再不需要从外界索取任何东西,只靠自己就能轻松自洽。我就算再努力向上爬、往外走,也永远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拴在那个家里,阴魂不散地缠我一辈子,索命鬼一样,只需要招招手说‘你算什么东西’,我就满心受挫地滚回去了!”
顾承锐觉得他的想法简直不可理喻:“回去?宁知然,谁信誓旦旦说‘光明前途都是我应得的’,到这地步了你还想着回去呢?你爸无非是在挑拨离间,想让我家里对你有意见然后勒令我跟你分手,让你没法像大姐一样脱离那个家只能回到他身边去让他继续吸一辈子血!你就任由他得逞?”
顿了顿,他语气稍缓:“……你有没有想过大姐选择在这个时刻离开就是因为她觉得你可以养活自己了,自己可以支撑自己了,你现在把我当成所有情绪价值的来源,视作左右你一喜一怒的晴雨表,你觉得这会是姐姐希望看到的吗?”
提起宁崇媛,宁知然那一点愤怒顷刻烟消云散,眼底只剩下痛苦过度的麻木:“……我不行的,我不可以。我需要姐姐和你的支撑,很需要很需要。”
寂静片刻,顾承锐尽力用平缓而理性的语调说:“但我希望拥有一个情绪稳定的伴侣,或者至少不过分敏感与歇斯底里;而你则需要一个能无条件、无底线、无穷尽承托你的伴侣,这个人也许存在,但至少此刻不是我。”
宁知然预感到他绝对不愿意听到接下来的话,可是顾承锐太过冷静,他连无理取闹都没办法。
“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如果放任情况恶化下去,我可能会说出更多伤害你的话,最后的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一地鸡毛,与其这样,还不如暂且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他说话时,礼貌性地望着宁知然的双眼,后者嘴唇一抖,口微张,眼泪比话音先落下来。
“我就算再难受,再煎熬,再焦虑未来,再看不到希望,我都从来没敢、从来没想过把‘分开’这两个字说出口。”
顾承锐从未见过宁知然如此心碎的样子,那难过似有实质,如瘟疫传染了整片海洋,岩礁哭啸,浪潮欲泣,顾承锐没法不陪他难过。
最终他施舍给宁知然一个心软的拥抱:“……对不起,宝宝,那我再也不说了。”
离白城沙滩最近的一张“床”在宁知然宿舍,他说不用出去开房,其他三个室友已经离校,东西都搬空了。只有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迟迟不走。
不到一米宽的床要挤下两个人,顾承锐跪坐在床尾,把宁知然双腿折回去,顶着腰反复插入他。宁知然甚少被做到那种程度,精,前液,尿液,什么都再流不出来,翻白眼晕过去,再被干醒过来。顾承锐一次次射在深处,宁知然却仍不让他出去,小腹略鼓起来,欲望都发泄在这里了,可是谁心中也不痛快。
顾承锐下床去浴室了,宁知然摸着两腿之间的黏腻,身体仍沉浸在高潮的余韵,脑子里却很抽离地想:如果顾承锐真的和我分手,我就诅咒他一辈子永远不会再像爱我一样爱上其他人,也永远不会再遇到像我这么爱他的人了。
洗过澡后,顾承锐好像是离开了宿舍一段时间,回来时从包里翻出瓶白酒,问刚刚清理完的宁知然,说:“来点?”
宁知然看愣了,顾承锐既不常喝酒,更不喝白的。寝室连杯子都不剩下几个,顾承锐洗了宁知然的水杯,又洗了个塑料瓶,两人站在阳台边,看着暮色中的芙蓉湖。
本就被激烈的性爱透支了体力,已经有些困倦,宁知然酒意上头,脑子更是不清醒,很快就眼前一片模糊。
顾承锐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份文件样的东西,他凑过脑袋去瞧,却觉文字乱飘,只隐约捕捉到了他自己和顾承锐的名字、身份证号。
“这是什么呀?”宁知然伏在顾承锐肩上,小声问。
他看不清顾承锐的神情,只听对方平静说:“这是我们的婚前协议,宝宝。你不是想要和我结婚吗?”
“结婚……”宁知然迷茫了一瞬,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笃声道,“对,结婚!”
顾承锐又说:“那你签个名,好不好?签完了生效,我们就可以结婚。”
他几乎是用诱哄的目光看着宁知然,后者期期艾艾地索吻,顾承锐便温柔地搂过他的颈,亲亲他的唇。
宁知然眼里只剩下顾承锐面容的轮廓,胸腔里那颗器官砰砰跳得沸反盈天,但也可能只是因酒精引起的心悸。
他说:“好。”
宁知然接过顾承锐递来的笔,在文件下方潦草地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双眼一闭,歪在顾承锐怀里沉睡过去。
第31章 厦园 16
那天夜里,宁知然是和顾承锐挤在宿舍的小床上睡的,醒后已是中午,扫了眼手机,辅导员在群里发全体消息,说从明天7月1日开始,学校要逐步清理宿舍,请尚未离校的同学尽快收拾东西离开。
宁知然下了床,屋里只剩他一个人,桌上放着个外卖袋子,凉透了的海鲜鸭肉粥,大概是顾承锐买给他的早餐。
顾承锐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留条消息告知。
宁知然在犹豫自己今晚的去向。他东西不多,收拾好后是回家呢,还是去顾承锐的公寓?虽然昨天在沙滩上闹了点矛盾,讲了些互相伤害的话,可是回到宿舍还是做了好几次,他们之间的冷战算是暂时告休吗?
他瞟到外卖袋旁边丢着一支笔,对,昨天顾承锐用过它,哄着让他签下了什么东西,可具体内容却是一个字也没印象。
顾承锐说那是什么来着……婚前协议!
他说签好名他们就可以结婚!
这本是件该令人狂喜的事情,但奇怪的,他却调动不起兴奋的情绪。也许是宿醉使然,只觉得心慌,空落落的,有什么东西抓不住。
宁知然心不在焉地整理私人物品,值得带走的其实没几样,多数承载了他和顾承锐共同回忆的“纪念品”,都放在那套堪称他们的“家”的公寓。
想到这里,他还是没法克制回公寓的渴望。约定的入职时间是7月2日下周一,新律所离这一片其实有点距离,公交通勤半小时,但宁知然想没关系,每天早起一点就好了。
有了这个动力,他动作更快,从未像此刻一样大方地断舍离,干脆地丢掉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又在桌子底下找见几张落灰的纸币。
宁知然打开钱包,刚要把钱塞进去,视线一斜,手顿住,忽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左边的第二个夹层,原本放着一张门禁卡。公寓的防盗门虽然是指纹锁,但楼下的电梯却需要刷卡,早在初识“合租”时,顾承锐就把它交给了他,宁知然保管了近两年,时常使用。
而现在,这张卡不翼而飞。
宁知然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昨天他离家时卡还在里面,不是被父亲拿走。可过去这二十四小时,钱包一直放在他随身的书包深处,根本没有掏出来过,若说是有人行窃,只偷张门禁卡却不偷钱,也无道理。
只剩一个可能性最大、却也是宁知然最不愿意接受的答案,摆在那里——是顾承锐。
顾承锐把这张卡收回去了。
宁知然的心狂跳起来,匆匆从枕边抓下手机时,半边身子都在哆嗦。他脑海中像复读机一样播放着昨天顾承锐说过的话,“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喜欢你了……还不如暂且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他浑身冰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承锐从来没在开玩笑,顾承锐从不是说气话的人。拿走门禁卡是一道委婉的逐客令,一种无声的拒之门外,顾承锐不欢迎宁知然再回到他的公寓,那个他们相识相爱的地方。
宁知然头痛欲裂,即便在酒鬼父亲的拳脚之下长大,此时他也无比痛恨自己酒量不佳,没能看清婚前协议上究竟写了什么,那份文件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点进微信,十指发着抖,开始给顾承锐发消息:
-锐,你去哪里了
-你今天回家吗
-我在公寓楼下等你好不好,有话说
-那张卡是你拿走的吗
-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我是又做错了什么吗
-那我道歉,对不起
-我昨天不应该跟你吵架
-你说得对,是我没照顾到你的感受
-我知道我最近是很糟糕的恋人,可能一直都是
-但是我马上就改,从现在开始就改
-你能不能继续喜欢我
-能不能别不要我
-如果你不想和我住,我也可以不回去
-只要我们还是恋人关系怎么都行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以后都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闲话,怎么戴有色眼镜看我了
-我再也不会拿这些事来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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