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傅教了一首《春日游江乡园》,刚刚念完,萧遣便会了意,还教太傅不要解读。有些诗最好的表达就是不求甚解,只赏一半,雾里看花。
城南三月花乱开,花间羯鼓声如雷。
蝉衫麟带谁家子,笑骑白马穿花来。
何须说明,有心者心中自有一个少年模样。
“喂!你说为什么……”萧遣一边转向身边的侍读,一边发出疑问,而看清少年时又哑了舌。
孟笙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郑重认真看着萧遣,道:“殿下想问什么?”
“没……没什么。”他想问:为什么诗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总是配着白马。可解答的人不是那厮,他又觉得无趣起来。
那种感觉真的很唯一,很奇妙,好像只有与那厮一同念书,才会有清风明月,才觉万物可亲。
萧遣:“太傅,你教我做科考文章吧。”
太傅:“殿下,这操之过急了吧(毛没长齐想上天),完成一篇科文需要熟读许多古籍,识得繁多文字。”
萧遣:“你给我题,教我怎么做,而后我口述见解,你来写,就好了呀。”
太子这般好学是少有的好事。太傅欣然道:“好,那我们试一试。”
光阴似箭,眨眼又是一月。少年的心同夏日一样,越来越燥。
一日午后,萧威到学士苑询问太子学业。太傅称太子转了性情,如今像沉迷石头一样沉迷文章,废寝忘食!
“太子冰雪聪明,兴趣来了,学什么都快。”
萧威:“不会是装的吧?”
太傅呈上萧遣写的文章:“陛下请看,可还有理?”
还未细读,纸上无一错改、整整齐齐的字就不像他儿子的墨宝,试题还是:论武周伐纣成败因由。
萧威难以置信地坐下,品读起来。
除了先贤总结得出的答案,萧遣还提出两个自己的观点,十分新奇。
他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商人的意识中,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可以随时祭天的牲口,商末时,人渐渐有了“为人”意识,所以必将改朝换代。
又问,纣王亵渎神明而招至天罚,可他作为人皇,与天平坐,何来天罚,此有矛盾。天当真存在,还是王者用来规训子民、巧立名目的手段?
萧威不禁满意地笑起来:“这小子,有点东西。”
太傅:“不过太子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盖不是过去那样发呆。陛下可要问一问?”
“大惊小怪,他这个花枝乱颤的年纪有些小秘密不正常吗。”
萧威并不放在心上,他这么大的时候,脑子里全是称霸寰宇、功盖秦皇,不也天天是魂不守舍。
他走去书殿,从窗户窥看,儿子正撑着下巴、咬着笔头发神,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张科考例文。
“猴儿在难什么?”萧威进殿去,坐到萧遣身旁。
萧遣脸色一红,忙将卷子收起来,道:“没什么!”
萧威:“我看到了,是江熙的答卷。”
“哦……”萧遣声量不由自主拔高,却又支支吾吾,“我不明白,为什……什么江熙的见识那般小气,太傅却都喜欢。”
萧威心想:攀比怎么不算上进,男孩就是得要强些才好。“不是因为写不过人家,所以挑人家的不是?”
萧遣眼神闪躲:“才不是呢!”
萧威看着发丝有些凌乱的儿子,问道:“是不是有种想撒气找不到人、鼻子痒痒又打不出喷嚏、伸懒腰却不解乏的憋得慌的感觉?”
萧遣:“没有哦!父皇不要冤枉我!”
萧威自以为洞穿一切,笑而不语,起身离开。
萧遣追到门外,倔强地昂着头,凝着父亲远去,而后委屈巴巴地抱住栏杆,心想父亲会意到他的暗示了吗,会那样吗?他最近无比烦躁,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如果父亲真那样了,他才不要!那会更吃不香、更睡不好,人还会变得不快乐、丑丑臭臭的!
光是想象都受不了,尴尬得蜷起脚趾,不自觉地咬住衣袖。
他才没有暗示!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
“啊啊啊啊啊!”萧遣冲到树下,对着树干一顿拳打脚踢。
几日后的清晨,萧遣懒懒地来到书殿,如父亲所说,不论他怎么舒展筋骨都还是不舒服,无处安放的手挠着头,把头发又挠得乱糟糟的。
他路过窗户,不经意地往里一瞥,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和孟笙讨论文章,有说有笑。他立马刹住了脚,瞬间清醒过来,转头往回走,朝身后随行的宫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而后跑下楼去,蹿进了假山里,拍着胸脯大口呼吸。
冷安令宫人不许靠近,然后走进假山,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遣咽了下喉,紧张道:“你看到了没有!”
冷安点头。
萧遣求证道:“你看到什么了!”
冷安:“江熙。”
萧遣:“他怎么回来了!”
他绝不会承认这一句是明知故问。
冷安:“除了陛下应允,他进不来。”
萧遣跺脚抚额:“父皇放他进来做什么!”
“可能欣赏江熙的学识。”冷安这会看这个小祖宗就像在看一个戏精,但作为一个称职的聆听者,他不会戳破小主人的心思,并非常有眼力劲地道:“我给殿下把头发理一理。”
萧遣乖乖地转过身去。冷安取下萧遣的发冠,重新梳理,触得一手汗湿气,于是给小主人找了个理由离开舒缓情绪,道:“殿下,要不我们回东宫换件衣裳?”
“为什么!”萧遣脱口而出。
冷安明了,萧遣不是在问为什么,而是在说“不要”,便道:“天热了,以为殿下穿多了。”
萧遣:“没有!”
“是。”冷安提醒萧遣不要显得过于激动,“殿下,说话太大声容易伤喉咙。”
萧遣立马收声,微合眼帘,做出一副高冷的模样,出了假山。
宫人扬声道:“太子到!”
太傅、江熙、孟笙起身到门外欠身行礼。萧遣挺胸抬头跨进殿去,坐下,冷哼道:“你来做什么。”
江熙瞅萧遣牛气的劲儿,想必身子养好了,便安了心,恭敬道:“奉陛下之命,来陪殿下念书。”
说来奇葩,前天中午,父亲如往常一样在宫中当值,他在家中午睡,因天热了,光着膀子盖着一张薄毯。睡醒时两眼一睁,就看到有人在他卧房里东翻西看,原以为是新来的不懂事的家仆,于是指责了两句,没想那人一回头,竟是身穿便服的皇帝!他以为出现了幻觉,还上去拧了幻觉一把,没想到是真的,吓得两股战战跪地。皇帝经常这样到臣子家里突袭……串门的吗?
“很好,没有什么不良癖好。”皇帝说罢走出去,并道,“穿好衣裳到院中说话。”
整得跟在京师学堂住宿时、太傅查寝似的。
他穿好后到了院中,皇后居然也在,化身成一个热心大姨,请他家仨宝享用御膳房的点心。江涵、江渔见到美人就心生欢喜,一左一右搂着皇后的胳臂叽叽喳喳地搭起话来,问他们从哪里来,可是远房亲戚,“姨姨,你带的花簪真好看”,“姨姨,你好像我母亲呀”……
“是吗?”皇后“咔咔咔咔”地笑不拢嘴,捏了捏江渔的小脸蛋,对萧威道,“哪有江卿说的那么害生,这不活泼着。”
萧威应道:“他一向抠抠搜搜,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天爷!要出大事!
江熙看得头皮发麻,上前要把仨宝拉下来跪好,萧威摆手止住了他,道:“改明你还到我家去,陪我家老大读书。”
他:“啊?”
萧威:“你不愿意?”
他:“不是……我怕陪不好。”陪不好是小事,之前萧威怎么恐吓他来着,一言有失,全家坐牢!
萧威:“哪又要你教他,你只管跟他拌嘴就是了。”
他:“啊?”
晚上江宴回家,发现天塌了——他被偷家了!
萧遣白了一眼:“多管闲事。”
江熙叹道:“殿下不喜欢我也没办法,这是陛下的意思,忍着吧。”
萧遣淡漠道:“哦。”
这一上午的课萧遣上得那叫一个神经紧绷,就没放松下来过。
晌午,皇后令人在弘文馆布膳,许侍读同皇子公主一齐入席。席后,皇后赏了江熙一盒宫花,让他带回家去给妹妹们戴着玩。江熙就是再笨也嚼出点味来了,不会是想将他俩个妹妹配给皇子吧。
江熙看看萧弘、萧郁,还好,回头一看萧遣,头疼!他绝对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下午,萧遣到画室继续画他此前未完成的神女图,江熙和孟笙在旁边的桌上各自陪画一幅。
颜太傅说完要领终于走了,江熙开始叨叨起来。
“殿下,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讨厌?”
萧遣:“你固有自知之明。”
江熙:“我妹妹比我还讨厌!”
萧遣:“哦。”
“殿下!”江熙看萧遣一脸敷衍,走过去抽走萧遣手中的画笔,“我妹妹劲大,打人可疼了!”
唬谁呢?萧遣:“与我何干。”
江熙郑重地握住萧遣的手,拜托道:“殿下一定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萧遣错愕地看着那双握住自己的好看的手,愣了一瞬,连忙抽开:“放肆!”
冷安见状,忙的递上一杯茶水,萧遣接过就是猛咽。
只见萧遣耳朵渐渐染上了红色,江熙疑惑:“殿下生病了?”
冷安:“是。”然后扶起萧遣,“殿下,回宫吧。”
萧遣点头,火速溜了。
得,提前下学。
一伙人结伴出宫,郭沾道:“我发现殿下似乎很怕你,是不是你长得太有攻击性了?”
攻击性?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描述他的长相。江熙不可思议道:“我看起来很凶吗?”
郭沾:“掉湖里过后,殿下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变得紧张。是不是你救他的时候,披头散发的样子像水鬼,有阴影了?”
靠!不是没有可能。
第二天,江熙穿得粉粉嫩嫩、温温柔柔。
萧遣每看他一眼都要愣住,不禁发问:“你喜欢粉色?”
江熙笑道:“这样会不会显得亲切些?”
萧遣弹开:“谁要跟你亲切了!”
江熙:“那也不至于一惊一乍吧殿下。”
第201章 倾慕(8)
萧遣不理他了,对着画发愁。画中神女衣袂飘飘,祥云环绕,呼之欲出,只差五官还未画上,萧遣正因此犯难。
江熙:“殿下还在纠结神韵?”
萧遣点头:“你认为什么是神韵?”
江熙想了想,道:“大爱无疆、悲悯苍生、顾恤万灵,此为神性,殿下不妨仿照佛像来画?也许神韵就有了。”
萧遣反驳:“我见世间本无神,所谓神,所谓神性,不过人性。佛像是别人眼中的神韵,非我心中的神韵,我才不要仿照佛像。”
江熙:“那殿下画一个母亲的脸庞上去?”
萧遣:“也不要。”
江熙:“殿下心里已经眉目了,对吗?”
“没有!你别胡说!我已经画完了。”萧遣连忙否认,扔了画笔,令宫人拿去装裱。“这幅画就叫‘无相’。”
江熙叫住宫人道:“我也画完了,顺便给我也装裱起来吧。”他画的是一幅美人采莲图。
萧遣问道:“叫什么名字。”
江熙:“天下第二美。”
萧遣:“为什么不叫天下第一美。”
江熙:“天下第一美是皇后,我画的是我娘,我娘低调。”
“你!”萧遣看着江熙赏画的侧颜,恼道,“江熙,我发现你特别骄傲,一点都不谦虚。”
江熙:“我长得好,学识高,家境优渥,能不骄傲么,我进宫前更骄傲。”他现在有拌嘴免死金牌,御赐的!
宫人接过他的画,笑着转身出去。
萧遣:“有多骄傲?”
江熙:“以前我走在街上从不低头看路。”
萧遣:“为什么?”
江熙:“因为鼻子朝天。”
萧遣不想睬他,但嘴巴却利索,问:“……那进宫后怎么谦虚了?”
“哎!”江熙拍着脑门叹息,“进了宫才发现天外有天,有人长得比我还好看,就骄傲不起来了。”
萧遣:“谁?”
江熙:“殿下咯。”
这一句打得萧遣猝不及防,脸色唰地一下又红了,局促不安,跺着脚道:“江熙!你说话,我怎么那么想打你!”
江熙一脸茫然:“不是,这样也要挨打吗?”
冷安冲进来,大呼:“殿下,你又发病了,快回宫!”
萧遣捂住耳朵就溜得没了影。
“哎?哎!”江熙追出门喊道,“我想说殿下我们和解吧,不拌嘴了行不行?”
压根没有回应。得,又提前下学。
东宫,萧遣蒙头躲在被子里边,为刚才的失态感到万分羞耻,毯子被他抓得皱皱巴巴。“我受不了他了!人怎么可以油嘴滑舌到这个地步,我骂他不是,不骂他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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