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熙:“子归吃好了吗?”
萧遣:“撑了。”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江熙:“吃好就好。”
萧遣漱完了口,起身出门。江熙跟了一段路,嘴巴被塞了葫芦似的说不出一句话,他想萧遣主动说些什么,萧遣也只是沉默,气氛僵到顶点。他准备回角园,开口道:“子归……”
萧遣:“你……”
他终于开口了。两人皆这样想。
异口同声:“你先说。”
两人都顿了顿。
江熙:“不妨碍子归务公,我先回角……”
萧遣:“要不要一起……”
又顿了一下,又异口同声:“好。”
一阵冷风吹过。
江熙连忙道:“我想……”
“去拿顶帷帽来。”萧遣对肖禄道,然后抓起江熙的手腕就往外奔。
好像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比跑起来更好地化解僵局了。
江熙看着萧遣因奔跑而摆动的发尾,不由得心生喜悦,困扰了一晚上的紧张感就这样被甩到身后,也拾回了一点不要脸的劲。他声音里透着笑意,道:“子归慢点,刚吃了东西,小心岔气。”
萧遣便放慢了脚步。
他们少时便经常这样在宫闱里奔跑,四五十个侍卫都追不过来。
两人都默契地不提李顾的事,一个是不敢提,一个是知道对方不敢提。
大门处,江熙戴好肖禄气喘吁吁送过来的帷帽,随萧遣出了府,一路走街串巷,话也多起来。
时节已步入暖春,今天的日光格外明媚,温暖而不耀眼,风势不轻不重,恰合人意,桃红柳绿,莺歌燕啼,万般从容。街道热热闹闹,到处欢声笑语,如有喜事一般。
“子归,你看天气多好!”
“子归,今天出来是要做什么?”
“子归,我们现在去哪里?”
“子归,今天不开心吗?”
“子归,怎么不说话?”
萧遣今天是齰舌缄唇,不到非要开口的时候就只是点头或摇头,江熙落得个没趣。
萧遣带江熙来到一家医馆门外,将江熙摁坐在地上,自个也坐下,像两个歇脚的路人。江熙不想气氛变回早上,绕到萧遣身后给他揉肩捶背。
一个合格奸臣的第九素质,就是擅长每天给自己设立一个小目标。今天萧遣就算是一件冰雕,他也要捂化了。
“子归,今晚吃什么?”
“子归,我们在等谁呀?”
“子归,冷不冷?”
……
最擅献媚讨好,萧郁一点也不冤枉他。
萧遣的帷帽下,捂额轻叹。
这家医馆规模较大,时不时来三五个问诊的人。萧遣左耳听江熙滔滔不绝的叨叨,右耳听里边人谈话。
半个时辰后,一个肥头大耳的屠户跨进医馆,开口就要五百斤生甘草。他声音宏亮,对门的商铺都听得见。
萧遣“嘘”了一声,江熙立马安静下来。
这个屠夫姓张,驻馆的大夫认识他,迎上前道:“老张呀!你要这么多生甘草做什么?”
张屠夫:“熏腊肉。”
大夫:“我知道用果木熏腊肉,用生甘草熏,还是头一次听。”
“嗐!”张屠夫笑道,“是一笔大生意,有个客人找我预订五百斤腊肉,指明要用生甘草熏,我也纳闷呀,大概生甘草熏出来的腊肉别有风味吧。好几家医馆的生甘草都被我买空了,就指着你们家医馆比较大,过来问一问。”
大夫翻看账目,道:“生甘草是有,但我只多能给你三百斤。”
张屠夫略显烦躁:“罢罢罢,三百斤就三百斤,快快称给我。”又叨叨道,“扣扣巴巴的,有钱都不会赚。”
药童去库房提药。大夫与张屠夫闲聊起来,道:“开春肝阳易亢,肝风易动,百病生发,不是不卖给你,我们实在需要备下,以防不时之需。奇了怪,最近都大包大包地拿药,好些药都快供不上了。”他皱眉摇头道,“我总感觉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张屠夫:“‘事出反常必有妖’对吧,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能有什么事?多买几斤药而已,天还能塌不成。”
鸡同鸭讲,大夫叹气:“我劝你买了这些生甘草回去省着点用,万一哪天急用了求不得。”
两人又唠了好一会儿,张屠夫方扛着两大麻袋的生甘草出来,往家去了。
萧遣小声道:“你盯好他,看看做什么,过后回这里找我。”
“好。”江熙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心里嘀咕萧遣真是忙,原说要去宣州视察,结果被破书案打断,动不了身,眼下又似一桩新案,不知是否与破书案有关。
萧遣进了药馆,大夫礼貌问道:“客人是要拿药还是问诊?”
萧遣出示刑部的侦查令牌,道:“刑部查案,借账目一用。”说罢拿走柜台上的账目,进到后院一间无人的房间坐下查阅。看完后归还账目,叮嘱店主不要声张,然后出到门外等候江熙回来。
“看,那是什么?”
“鬼知道,今一大早就在那了。”
萧遣寻声看去,一群人站在大路中间,抬首遥望不羡瑶池最高的那栋阁楼,尖尖的阁顶上堆了一只巨大的黑色“包裹”,孤零零的,远看似一个馒头,实际上估摸有三辆马车大。
阁楼四角的灯笼摇晃得厉害,可见上边的风盛,吹过“包裹”的敞口,将里面的东西掀翻出来,如敞开了鸟屋,呼啦啦地飞出鸽群,又如天女散花,花瓣洋洋洒洒落入京城。
不消一会,那些“花瓣”飘了过来,原来是一张张印了字的纸。
人们好奇,跳起来,伸手抓住。好些人目不识丁,逮住认字的书生道:“瞅瞅,上面写了什么?”
书生一看,红了脸,难为情地给众人讲说,先是指着尾部的五个字道:“这是落款,写着‘兰陵笑笑死’。”
众人一听就炸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兴奋道:“笑哥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下一本书什么时候出?”
“笑哥可以呀,明目张胆起来了!”
朝廷冷处置的副作用就是:助长了奸人的气焰。
百姓就是一股“既然你不当回事,那我可就把他当哥了”的叛逆情绪。
书生接着道:“这是兰陵笑笑死写给楚王和江狗的一段大白话,侮辱至极,起首一句是‘你们赢了’。”
好事者急道:“嗯?什么意思。”
“你们别打岔,让书生说完。”
书生:“你们赢了,江狗未有非礼帝妃,终可与帝子光明正大狼狈为奸,显得没那么大逆不道了。我便祝楚王与狗,天长地久。”
“嚯!笑哥威武!”
书生:“没完,后面还有七个字,‘死断袖,后会有期’。”
“炸!直接开骂不是我笑哥的风格!”
“你笑哥沉不住气了呀,哈哈哈哈!”
“好骂!佩服!”
文采不再,说明了两个问题:一、兰陵笑笑死确实被朝廷的冷漠激到,气急败坏;二、兰陵笑笑死急了,是时间和行动上的急。
萧遣抬手接到一张“祝福”,冷冷地撕掉。要是兰陵笑笑死把“狼狈为奸”改成“终成眷属”,老老实实写江熙的名字,他倒是能接受这份祝福。此刻,他满眼凶光,上一个这么嘴贱的人,已经被他捅死了。
身后“歘歘”地响得厉害,萧遣回头一看,回来的江熙像一只打输了架正在怄气的猫,把“祝福”撕得比头皮屑还碎。
好事者:“说明笑哥在不羡瑶池?我们去围堵他吧,送笑哥进大狱搞不好还能有赏!”
“去掉‘搞不好’,必须有赏!”
一伙人搓着手,争食似的冲向不羡瑶池。齐人有一个优秀特质就是——各论各的,背后爱管反派叫哥叫爷,但真碰上了,该送兄弟一程的是一点不含糊。
江熙小声吐槽道:“能让你们看到这些,说明人早跑没了。”
至于兰陵笑笑死为什么能把“大包裹”运到阁楼顶端,自有刑部去查。不过不羡瑶池离这里不算太远,两人还是决定去看看。
路上萧遣问:“屠户那边怎么样?”
江熙神色变得严肃,牵萧遣到人少的角落,道:“他家院子里确实晾了十排腊肉,将生甘草混着柴熏了。听他夫妻俩说,那名大顾客还与其他屠户订了腊肉,但指定的熏料不是生甘草,而分别是佛手、夏枯草、三七片……我看未必是要特制口味,更像是掩人耳目、销毁药材。”
萧遣对这件事早有定性,道:“是的。”
江熙:“听说那位大顾客遮着面,体型瘦瘦小小,出手阔绰,都付了五成的订金。那人为什么……”
他原想问为什么要销毁药材,还未说完,他就猜到了答案,那当然是为了——无药可救。
他突然有一个黑暗而悲观的猜想,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一闪而过,他颤颤地从随身空间拿出鬼自逍给他的药方,屏声静气,慢慢展开。
一个字一个字映入眼帘,每个古镜字他都看得懂,可组合成专属名字后,他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只知这个方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饮剂,一部分是汤浴。
隔着帷幔,萧遣也感受到了江熙的茫然,拿过他手中的方子看了看,翻译道:“这是一份药方,饮剂是:黄芩、半夏、党参、石膏、竹叶、麦冬……汤浴是:生甘草、夏枯草、三七片、茯苓……”
江熙悬着的心终于坠死了。
京城紧缺的、被人为故意销毁的药材,正是汤疮的药方,就是那个病死了两万古镜人、害得古镜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的恐怖时疫!
有人要把古镜的巨灾重现大齐的皇都,极歹毒、极癫狂、极畜生!
大齐危矣!
江熙脸色变白,连忙抓住萧遣的手:“快,快叫人把医馆卖出去的药材统统收回来!”
第076章 时疫爆发(2)
萧遣:“放心。朝廷已有预案。”
不知从何时开始,“放心”两字就变成了萧遣的口头禅。轻声细语的几个字似有法力一般,很快抚平江熙的不安。
江熙看萧遣十拿九稳,冷静下来道:“朝廷早知道了?”
萧遣:“嗯。”
江熙:“那为什么不制止?”
萧遣:“歹人既然把局布到这一步,病疫扩散已不可避免,刑部已在暗中调查,有了一些线索,未有定论,还在查。在没有确定幕后黑手之前,如果现身制止,恐怕打草惊蛇,以免他们逃离京城,将病疫扩散至地方州,朝廷将更难管控。”
江熙佩服道:“还是朝廷考虑周全。刑部是什么时候发现问题的?”
萧遣:“一个月前。”
江熙想起来了,萧遣陪他跑了七家医馆抓药,正是一个月前!那时便已经缺药,萧遣当晚折回皇宫,可是为了这件事?萧遣那么敏锐作出反应,难道他知道汤疮药方?到底是刑部发现的问题,还是萧遣?萧遣看得懂古镜字,甚至是这些偏门的专属名词?
江熙装糊涂道:“这是什么病的方子?”
萧遣顿了顿:“普通时疫。”
江熙:“大齐发生过这个时疫吗?”显然是没有的,如果有,医馆的大夫们就会从缺供的药材中发现端倪并向官府汇报。
萧遣:“没有。”
江熙:“那刑部如何发现问题?”
萧遣:“大齐没发生过的事,不代表大齐不知晓。这就是使臣和暗卫的使命。”
江熙心里曾有过一个疑惑,在他证实这个疑惑不可能发生后,就再没想过它还有“翻案”的可能。他轻轻地道:“子归……”
萧遣:“什么事?”
江熙:“你什么时候学了古镜语?”
他想要萧遣告诉他一个准确的时间。哪知萧遣问东答西:“很难学吗?”
“啊?”
江熙还想再问什么,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双脚踩了风火轮似的狂奔而来,一路叫叫嚷嚷:“失火了失火了!李将军府失火了!快去救火呀!出人命了!”
江熙忙地拦下他道:“哪个李?”
小伙子指着远处的一团黑烟:“还有哪个李?武宁大将军那个李!”
萧遣当即抢了路人的马,跃上马背,冲江熙伸出手。江熙下意识搭上萧遣的手,萧遣一拉,他借力跨上了萧遣身后的马背,随即取出一张银票支给那个被“抢劫”的无辜路人后,两人飞驰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两人的帷帽都被风带走,不到一刻,临至将军府。大火正烧得猛烈,橙色的火焰肆意地吞噬屋宇,冒出滚滚黑烟,染脏了碧色的天幕,方圆百米的空气都是热的,飘扬着飞灰,路过的鸟都要被烤熟。
里面一圈,兵部、工部、家丁、街坊邻居大概五百号人正在救火,附近的水池子都已抽干,有井的院子排起长龙;外面一圈,上千人围观,他们并非坐视不管,而是没了救火的工具,只能干看着,让出救火的通道,尽量不靠近碍事。
火声、风声、坍塌声、救火声、议论声杂糅在一起,乱哄哄一堂。
京城每每发生大事,百姓都各持己见,有支持、有反对、有冷漠,经常争论不休,但这一次,百姓的态度出奇一致,就是——救!哪怕烧的是楚王府,他们都不见得这么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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