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十二岁时母亲离世,悲痛铺天盖地般袭来,天塌了,人碎了,可当听到萧遣亡讯时,却是一种麻木,他质疑、焦急、愤怒、指控,却没有特别沉重的哀伤,不及豆豆父亲死在他面前时的钝痛,不及豆豆亲口说不再相信他时的嗔痛。
他痛不起来,起初他以为战事紧急,无暇分心,以此为自己的淡漠开脱,可直至战火熄灭,他依旧没有多大的动容,他开始怀疑自己没有一个正常人的情思,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而在回京路上的某天,他吃到钧州有名的蜜汁糯米糕,那种因萧遣不在了的无所适从感才慢慢来了。
先帝去世前,萧遣隔段时间就要跟他强调,作为侍读,要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天凉了,萧遣受寒,太后必要责怪侍女,但私下萧遣只会责怪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多穿衣裳;用膳时咬了石头,萧遣也要责怪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细嚼慢咽……
那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分外之事总能“合理”地怪到他身上,然后发挥那从小到大被惯出来的小脾气,根本哄不过来。
一来二去,哪哪都好似有萧遣的声音,至于每次告假出门,遇到新奇事物、美食,他都会下意识想到萧遣,想萧遣会不会喜欢,要不要给萧遣捎些。
这种时时留心的本能反应都是萧遣“驯化”出来的。
“天气又凉了,殿下添衣裳了吗?”他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
像一条远行的小舟,离港时以为万事俱备,而行远时才发现妄了带桨、忘了带帆,难受就满满荡开,直至像海一样无边无际。
他大呼一口气,晾了晾湿润的眼眶,坚定道:“殿下,我要编写一部律法,我要让公道成为这世间第一的真理。”
桂花应声洒落,铺满了地面,便是来年的春泥。
他呆了好一阵,傍晚时才回城,到家已是晚上,推开小宅,在墙上的小竹篓摸出火折子,走进堂屋,点燃一支蜡烛,孤独的火光将将照明半间屋子。
他发现桌上放着食篮,冒着可口的香气,眼睛一斜,便看到江澈陪江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回来了。”江宴的声音又老了些许。
一定是早上王参两人羞辱他的事传到了江府。
江宴咳了两声:“我儿这些日都住在哪里,不回府也不回这。”
他:“我到处闲逛。让父亲操心了。”
江澈起身道:“爹身体不好,不得来看你,这几天我来过,都寻你不见。听闻你病了,不若回府修养。陛下派了太医每日给爹问脉,你回了府,也可顺便让太医调一调。”
“我没事……”可这三个字说出来时都是哭腔。
江宴:“楚王丧命,你又被玄甲军押着回来,怎么可能没事。此去韶州……可是受了什么惊恐?”
他忍不住又抽噎两下,答不上来,只是摆头,他不能说有,令家人平添加担忧,又不能说没有,那样太假,只能转移话题道:“父亲身体近来如何?”
江澈刚想说什么,江宴就打断了他,道:“不过是又老一岁,无碍无碍!你让他说,他肯定又往严重了说去。”又叹息道,“可随我回府?”
他:“不回了。避嫌。”
字越少,事越大。“我料到如此。”江宴向江澈示意,然后道,“这原是留给你以后成家的,今见你有所短缺,你都拿去。”
江澈捧起一旁放置的木箱递给他,他接过打开,满满地铺着金条,他实在紧缺,取出一块。“爹,我不能拿完。”
江宴:“都是你的,拿着,我留着它便是死物。你拿去用兴许能发挥些价值。”
他跪下磕头:“谢父亲……”
江宴:“你我父子一场不必说这些。你既然执意一人在外,一定要平平安安。”
他:“会的。”
江宴:“时辰不早了,那我回去了。”
他起身与江澈一起扶江宴到门前。江澈:“百米外有轩车,我扶爹过去就好。”
他:“好。父亲一定保重身体。”
江宴:“自然。”
送走两人后,他回到堂屋,玉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坐在桌前埋头吃饭。他忙的坐下,给自己置上碗筷,然后分走半只鸡、半碟青菜到自己碗里。这一年里他学会了抢食,而且在玉堂面前吃饭要是不积极,这厮绝对不会留一口。
玉堂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道:“我从清蒸鲈鱼那里拿了密报,有两件有意思的事。一是户部侍郎柏语告老还乡,便有人要争这个官职,其中就有张知,之前跟你说过的,他是户部度支主事,在户部干了十年,一直未有晋升,眼下有这个机会,可单以资质论升又勉勉强强,所以想从科试博个前茅,增加晋选筹码。生意不就来了。我改日登门拜访。”
户部掌管天下土地、户籍、钱谷、贡赋等等事宜。
他现在变得十分敏感,道:“我不方便出面,你也去拜访一下柏语。五十岁,不至于告老还乡。”
玉堂:“你疑心什么。”
“我怀疑这个姓张的我见过。”那晚在韶州知府,隔着屏障,他看得不太清晰。“如果是他,必要让他高中状元。”
攀得越高,跌得越重。
玉堂扬眉看他:“状元爷好魄气!这不得宰他三万两。也不知他拿不拿得出。”
他:“拿不出是他清白,拿得出我就要他死。”
因为拿得出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是韶州账目亏空的真正原因。而辞职的柏语可能从韶州呈上来的账目中看出了什么名堂,而明哲保身。
玉堂顿了一瞬,颇为惊讶道:“你现在这么歹毒了?”
他:“不正如你所愿?张知之前不是说要借李问的手弄死你吗,顺手的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玉堂:“齐疏、赵越在建的宫苑停了、拆了。盖这玩意儿烧钱,他们要是一如既往挥金如土,我还不觉得有什么,而眼下朴实起来,像是慌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家内甥亡了,明面上是该收敛一些。”
齐疏、赵越两人是太后的姐夫,即是皇帝的姨丈。
他问:“宫苑有多大?”
玉堂:“不知道,小道消息怎么说的都有,我也没进他们府亲眼瞧过,说不准。”
余下的便是一些小事,玉堂说完,揣起几块金条收兜里,嘴角扬起道:“真有钱呀!不愧是皇亲国戚。”
他也是第一天知道原来自己的家境如此殷实,若老父亲早点给他,他也不至于到勤政殿偷东西吃。“你都拿去,我不擅长打点这些。”
“地主家的傻大儿不是。”玉堂对他的刻板印象又增加了。
后来他在众生酒楼门前置了一方小桌,立了告牌,卖字谋生,一两银子一字。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标价太高,结果出乎意料,买他字的人大排长龙,单子都排到十天后,比起他清正廉洁当官来的钱多,但比起他营私舞弊来的钱,就是九牛一毛了。
半个月时间里,玉堂那头进账达到了五十万两,预订五篇殿试文章。玉堂的风格是看人下菜碟,谁有钱宰谁,于是出资最高的那人预支了二十五万两定金。如此就算金榜题名,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挣回这笔钱来。
一日齐府的管家来,斥巨资邀他到府上写对联,并请他给齐家大小姐当书法先生。
鱼这不就钓上了。这背后自然有玉堂不见形迹的诱导。
“清流浊水分岸立,廉洁奉公震乾坤。惟贤惟德。好字!深得我意。”齐疏看着写好的对联,赞不绝口,对管家道,“快贴到大门去。”
虽然他不是傻子,但是傻子也知道这是捧场做戏。
齐疏请他坐下,道:“贤侄身体安好?”
贤侄?压根不熟。
俗话是:人穷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反此道而行,要么至亲至善,要么另有所图,齐疏显然属于后者。
“很好很好。”他埋头吃着点心,一副忙不过来的模样。
齐疏:“贤侄慢点吃,不急,没人跟你抢。”然后向女儿齐蕊道,“还不给老师倒茶。”
齐蕊笑着,大大方方地给他倒了一盏,并递到他嘴边。他愣了一下,看看齐疏,又看看齐蕊,然后一口喝下。
齐疏:“蕊儿,你好好招待先生,我要出门去了。”
齐蕊:“是。”
这位大小姐眼观二十出头,长相乖巧可人,很是活泼,却过分热情。
他吃饱后,齐蕊拉着他在府里赏景,他方看到停建的园子,虽不能进入,但围着走了大半日都还未走完,以及半成的已显现巍峨的阁楼、探出墙的珍奇花木,便知造价不菲,据说有一半的地皮是买下附近居民的房子,推倒围建,才凑出这么一座园子,已建造一年。
他暗自估算一下,竟比在建的楚王府还大两倍,论家资论亲系论规制,都不应该压过王府。
齐蕊搂住他的胳膊道:“先生发什么呆呢?”
他:“你家的园子真好看。”
齐蕊:“你都没看到里面是什么样子就说好看?”
他:“里面飘出来的花香好闻得紧,一定好看。”
齐蕊:“园子好看还是我好看。”
他:“……园子好看。”
“呆子!”齐蕊踮起脚尖,照他脸颊亲了一口。
他打了个寒战,拿开齐蕊抱住自己胳膊的手,缩到一旁,躲开脸去看池子里的鱼,不做声。
齐蕊又迎上去,弯腰凑到他面前,问:“你害羞呀?”
他:“我害怕。”
齐蕊打了他一下,娇嗔道:“我又不会吃了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阵风吹过,他一屁股跌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齐蕊不敢相信:“这就腿软了?”
他流下两滴可怜兮兮的眼泪,看起来委屈至极。“我要回家……”
齐蕊把他拖起来,道:“好了好了,不惹你了,教我练字吧!你一走,爹爹回来后会责怪我招待不周的。”
这丫头练字也没个正形,动手动脚,叨叨不停,精力好像用之不竭。
入夜时,齐疏回来,把齐蕊叫去,他总算得了个喘息时间。过后齐疏邀他用膳,席上也是说一些客套话:
“蕊儿的招待可还满意?”
“贤侄认为小女如何,可有慧根?”
“今晚可在府上留宿?”
……
他也不管他们脸上过不过得去,依次答说:
“尚可。”
“无。”
“不了。”
……
齐疏依旧笑脸相待:“那贤侄明日再来。”
回到家中,玉堂已从外边带了夜宵回来,跟他汇报自己今日见了齐疏。“齐疏说,要不是他在背后力保我们,我们早被扣上叛军的罪名处死了。”
他问:“他怎么跟你说这些?”
玉堂:“嗐,老主顾了。科场里的买卖,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以前是闻既牵线,现在轮到我了。我跟张知开价五万两,他说再考虑考虑,齐疏就找了我为张知谈价钱。怎么,他没跟你说?”
齐疏竟为张知谋求此利,细思极恐。
他:“他派自己的女儿监视了我一天,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傻子,谁会跟傻子论事。”
玉堂:“行。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赶紧进宫偷题。”
他:“我试试。”
玉堂指着他鼻子道:“这可不是试试,是必须成功。”
他坦诚道:“毫无胜算。”
玉堂拍打脑门:“我可是在他们面前夸下海口,做不成他们会弄死我的!”说罢连忙收拾包袱,“我看我还是准备拿钱跑路为妙。”
第112章 科场舞弊(3)
如今他已卸职,进宫的理由只剩下探望贵妃。他见了江涵,兄妹俩互相宽慰了几句后,他便委婉地问起萧郁最近在为何事烦忧。
江涵道:“还不是东凉屡屡肆扰阙州,最近传来的讯息称东凉士兵打杀边镇百姓五十余人,陛下怒不可遏,在勤政殿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他以往从不在我面前皱眉的,这几天成日愁眉苦脸,胃口一日比一日差。我看着心忧,又无能为力。哥你看如何是好?”
他:“我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这样,殿试考期将至,不如将这个难题提给考生。考生不同朝臣,想法不受框束,或许能给出可行的方案。朝臣私下议论考题颇为敏感,如今我又是个傻子,不能亲自出面,不如娘娘去跟陛下提一提?”
江涵:“这事不难,随口一提陛下不会多疑,包在我身上,不过最后是否选中权在陛下。”
他:“陛下……可有择好的考题了?”
江涵:“还没,他一直说没有头绪。我正好提。”
“嗯。”他轻轻拍两下江涵的手背,希望通过这样细微的动作,江涵能接收到他不能明说的、对他至关重要的请求——不仅是与萧郁提,还要萧郁敲定这个考题。
江涵眼神晃了一顺,侧身思忖片刻,才回过头来道:“好。”
他的家人都有这样的默契,他不明说的事,即不方便说明,没人会追问。
他:“闲时带序儿多陪陪太后,不要让她一直沉浸哀思。”
江涵:“会的。”
谈完后他出了宫,未走几步,齐府的管家便来“逮”他,想来已在宫外等候多时。真是阴魂不散!
“这半日不见,咱家蕊儿念你得紧呐!哈哈哈!”
齐疏今日设了茶饮,玉堂也在,席上他见到了张知,从声音可以断定,此人就是他在韶州府衙内窥见的张大人!他的手心冒出冷汗。
88/160 首页 上一页 86 87 88 89 90 9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