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翁?”
梅砚不想出去,他不知道翁翁为什么突然生气了,是得知了宋澜的身份,还是……还是看出来他们两个并非是寻常的君臣,而是难舍难分的伴侣?
梅砚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外祖,意识到他们必然是看出来了。
赵旌眠握着唐枕书的手腕,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人的怒气,又见梅砚不愿意走,不由分说,抬头朝着窗外喊:“小东明!”
东明就在厨房里,一听见就来了,只是屋里的景象还是让他傻了眼。
“陛下来啦?”
不等宋澜点头,赵旌眠就指着梅砚对东明说:“小东明,汤圆煮好了么?带你家主君出去吃。”
梅砚不知道两位外祖要和宋澜谈什么,但心中却被一层不安笼罩着。宋澜叹口气,伸手握了握梅砚的手,旋即松开。
“少傅,那汤圆闻着可香了,你快去吃些。”
极镇定的语气,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误会都不必解释。
梅砚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就被东明连扯带拉地拉出了门,木门“砰”在自己面前关上,外头是淅淅沥沥的春雨。梅砚回过头,对上的竟然是东明有些急切的神情。
有些埋怨:“你着什么急?说让你带我出来你就带我出来,什么时候这么听阿公话的。”
东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是一本正经地说:“主君,唐先生和赵先生似乎有些生气,您在里面少不得要挨骂的。”
梅砚闷了口气在心里,不吐不快,抬头看了看夜色中的雨幕,叹气。
“他们是我的外祖,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我做什么要躲出来?”
东明说得有理有据:“可赵先生显然不想骂您,而是有话要对陛下说呀。”
梅砚被他的回怼弄得哑口无言,明明十分不放心宋澜一个人留在屋里,又不敢再违背两位外祖的意思,几乎是有些自暴自弃地摆了摆手,“汤圆。”
东明顿时喜笑颜开,撑起伞就拉着自家主君进了客房,仍是多年前梅砚住过的那一间,陈设未变,纤尘不染。
东明说:“这屋子一看就是两位先生时时打扫着的,小人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是这般,根本不用收拾。”
梅砚听得心头一动,炸开的暖意却又渐渐化成了一抹酸涩。
东明忙着去端汤圆,是白玉的瓷碗,清透干净,里面的汤圆微微泛着浓浓的酒香,热气氤氲,熟悉的味道涌入唇舌。
——也涌上脑海。
赵旌眠总是这样,应该是喜欢喝酒,上了年纪以后却被唐枕书拦着不让喝,又喜欢做醪糟汤圆,每次锅里都倒上两坛子酒。
不知道是酒煮汤圆,还是汤圆煮酒。
软糯的汤圆入了口,酒气弥漫的醪糟入了喉,梅砚连着吃了两碗,放下碗的时候笑了笑,“甜是甜,辣也是辣。”
东明自己也吃了一碗,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探头看了看梅砚,“主君,您是不是醉了,要不您先睡吧?”
梅砚的酒量一直不太好,平日里也不是嗜酒的人,偶尔陪着宋澜喝一点,喝完了就会犯困。
赵旌眠的醪糟汤圆实在搁了太多酒,梅砚也的确有些不胜酒力,抬眼看了看正堂亮着的烛火,摇头。
“阿公要是骂了他,他会委屈,我等他。”
东明心头一酸。
“主君……”
梅砚呆呆望着远处的明亮的窗户,又是摇头:“你去吧,我自己等他。”
依稀是东明默默出去了,依稀是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依稀是烈酒烧了心头,梅砚伏在桌子上浅浅睡了过去。
记忆中的往事在梦中才得以被寻回。
——
九年前,也是一个春雨连绵的日子,唐尺素因病过世,梅毓撑着一口气办完了母亲的丧事,然后一病不起。梅砚日日守在兄长床前照料,硬是熬红了一双眼睛。
那一年他才十八岁,未及冠,是名正言顺的少年。
少年那双眼睛通红,看得唐枕书满是心疼,他拉着梅砚的手在梅毓床前坐下,语重心长:“景怀啊,翁翁知道你心里恨,可你不能这么糟蹋自己,逢山这一病半个月,你可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翁翁,我睡不了。”
雨声落在屋檐,像是盛京城落下的那场雨,母亲将我和兄长护在伞下,外面是淋漓的鲜血,我睡不了。
唐枕书叹了口气,“景怀啊,有些东西,需要你自己试着走出来,不然过个几十年再回头看,你会发现自己被那场雨困了一辈子。”
“可是翁翁,天下熙熙攘攘阳关道,我该走哪一条,才能走出那场雨?”
唐枕书笑,眉目清绝,眼下的泪痣随着那一笑动了动,抬手指向外面泼天的雨幕:“每一条路都有雨,要么撑伞,要么等天晴。”盐擅婷
梅砚没有去等天晴,兄长的病一好,就撑着伞去了盛京。
至于那天晚上,梅砚是被赵旌眠点了睡穴扛到床上睡的,他睡不安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阿公在自己床前嘟囔:“这雨怎么还不停,他听见雨声就做噩梦是不是,枕书,我能不能把他的耳朵堵上?”
——
不知是在哪个梦里,梅砚笑了笑,好在他如今已经能够在雨声中安枕入眠,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有人接过了他手中那把伞,为他破开雨幕,求来了一个晴天。
宋青冥啊。
梅砚再醒来的时候,正被一双宽厚有力的臂膀揽着。
他仰了仰头,对上那双清朗的眼睛,含着笑。
“青冥?”
“嗯。”宋澜低低应了声,一边揽着他往床榻上去一边说,“少傅,去床上睡。”
梅砚没拒绝,动了动酸麻的胳膊,再度打量宋澜,却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委屈,“两位外祖和你说什么了,阿公有没有骂你?”
“啊?”这次轮到宋澜怔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轻叹,“没有,朕没挨骂,天太晚了,少傅快睡吧。”
已经过了子时,梅砚被那酒烧得难受,眼皮沉得睁不开,躺到床上之后却仍拉着宋澜的胳膊不肯松手,像是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依旧是令人安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没事,睡吧。”
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第64章 路虽难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如鲠在喉的梦,也没有难舍难分的缱绻。
梅砚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耳边嘈杂,絮絮叨叨的人声甚是吵闹, 然而睁开眼睛一看,屋里空无一人。
宋澜呢?昨夜他不是回来了吗?
梅砚抚了抚还有些昏沉的头,推门一看, 院子里的景象令他有些瞠目结舌。
雨还没有停, 细雨如丝线,令人眼前一片朦胧, 而梅砚的目光就隔着那片朦胧看过去,只见院子里站了一堆人。
宋澜穿着一身束袖的衣裳,正踩在梯子上扎凉棚。梯子旁边的东明手里抱着一块硕大的油布, 垫着脚递到宋澜手里。赵旌眠撑着油纸伞与唐枕书站在一边,时不时还腾出手来指挥一番。
“冥冥,那边那块油布再拉高一点,诶对对对……”
……冥冥?
梅砚有一种退回屋里继续睡觉的冲动, 他是不是酒还没醒, 那醪糟汤圆后劲儿这么大的吗?
然而没等他退回去, 唐枕书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景怀,你醒了?”
一句话,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齐齐看向梅砚。
分明是细雨微凉的早晨,梅砚却愣是红了脸, 这种感觉真是……无以言表。
他暗中掐了一把拢在袖子里的掌心, 在确定了眼前的所见所闻不是梦境之后, 才提着袍子走到院子里, 细雨稍稍打湿了发丝。
赵旌眠嗔他一眼:“下雨呢, 不知道打把伞再出来?”
梅砚讪讪,抬眼就看见宋澜从梯子上跳了下来,身姿灵敏,活力十足。然而他跳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梅砚拉到了刚扎好的凉棚里,里面有一张简朴的矮桌和几只蒲团,棚上盖着的油布防水,将人与细密的雨丝彻底隔绝。
不等梅砚反应过来,赵旌眠、唐枕书便都进来了。
宋澜和东明扎了一早晨的凉棚,头发上都凝了水珠,唐枕书悠悠从怀里掏出来两块帕子递过去,一人一块。
宋澜笑着接了,擦完头发还不忘说一句“谢谢外祖”。
赵旌眠更过分,直接拉着宋澜在蒲团上坐下,伸手捏了捏宋澜的膝盖,疼得宋澜微微咧了咧嘴。
赵旌眠笑笑:“我就说你这膝盖不能爬高爬低的,又疼了吧?下雨本来就会疼,你还非要跳上去扎凉棚。”
宋澜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腿,赵旌眠捏得很用力,只两下就不怎么疼了。
其乐融融。
有那么一个瞬间,梅砚在想是不是这个世道变了,还是说昨晚那醪糟里有毒,把他毒傻了。
不然怎么什么都显得那么古怪呢?
昨天晚上翁翁不是还想要骂宋澜吗?
为什么今天会给他递帕子?
昨天晚上阿公不是还甩了宋澜一巴掌吗?
为什么今天会喊他“冥冥”?
直到唐枕书吩咐了东明把早膳端过来,一行人又在矮桌前落座,唐枕书说:“细雨虽恼人,却也有闲情,这种日子就该坐在院子里用膳,在屋里岂不憋闷?”
梅砚终于堪堪回过神,冲着两位外祖拱了拱手,“敢问唐先生与赵先生,你们祖孙一起用膳,我在这里是不是多余了?”
语气很是从容,气度依旧疏淡,却仍有隐隐一股醋味儿透出来,听得赵旌眠与唐枕书俱笑出声来。
宋澜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梅砚的衣袖,“少傅……”
梅砚实在捋不清自己杂乱的思绪,看向宋澜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问出口:“你昨晚与两位外祖说什么了?”
宋澜摇摇头:“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
梅砚满是狐疑。
昨天两位外祖见到宋澜的时候还满是不快,不过一个晚上,就把宋澜宠得像是亲孙子一样,态度发生这样大的转变,虽是好事,却实在很难接受。
梅砚“啧”了声,看向宋澜:“陛下是不是又在外祖面前装羔羊了,还是像见到兄长一样也抱着外祖的腿哭了?”
宋澜连连摇头,拒不承认。
对面的唐枕书默默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宋澜碗里,淡道:“陛下不是说此次同行的还有几人么?若是公事上忙得差不多了,就请他们到家里吃个饭。”
宋澜应了声,琢磨道:“别人还好,都是朝中臣子,就是朕的弟弟很是顽劣,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孩子脾气。”
赵旌眠笑笑:“小孩子才可爱,到时候他们来了我亲自下厨做斩鱼丸,冥冥你不能吃鱼是吧,无妨,外祖给你做虾球。”
“啪”地一声,梅砚把筷子搁了。
不是他的公子骨在作祟,也不是他见不得外祖对宋澜好,而是这席上亲疏冷暖,话语间自有分别,他是个很通透的人,有些事虽想不明白,但至少能看得明白。
两位外祖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唐枕书看了梅砚手边的筷子一眼,嘴角带上一抹不知名的笑意,声音依旧淡淡地:“很好,一走九年,脾气倒是见长了。”
梅砚喉头发颤,由坐改跪,面色白了一瞬。
“少傅?”
宋澜和东明也吓了一跳,东明干脆利落地随着自家主君跪下了,宋澜却踟蹰了一下。
这一踟蹰,就落在了唐枕书眼里。
唐枕书神情未变,仍左手执筷,极其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才问宋澜:“天子跪师不跪臣,陛下要跪他,是把他当师长?”
这话听来没什么问题,可宋澜却没急着点头,他看了梅砚一眼,摇摇头。
“哦,那陛下是把他当臣子?”
依旧摇头。
唐枕书不依不饶地问:“不是师长,也不是臣子,那是什么?”
宋澜是在这唐枕书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膝盖碰地的,没什么声音,但还是听得人心头颤了颤,梅砚忽然想起昭阳宫那一日,宋澜满心愧意,叩首不起。
而这次不一样。
宋澜嘴角含着笑,眉目张扬,分明是偏执的面容,却又有无限柔情,他说:“他是朕的命。”
一句过后,妙语连珠:“朕幼时得少傅教导,只尊少傅为师长,未把少傅当臣子,到后来情难自抑,朕与少傅交心交底,也算私定终身。少傅是朕爱慕之人,是朕想要与之携手一生之人,是朕想要生同衾死同穴、来生再做五百辈子眷侣的人,这哪里还是什么臣子或师长,朕早就说过了,少傅是朕的命。”
——所以少傅,你怎么会是朕的软肋呢,你是朕的命啊。
这句话,梅砚一直都记得。
今早这一出,虽不知道原因,但两位外祖的用意梅砚算是看明白了——他们想看看宋澜的心。
唐枕书自顾自笑了笑,有些嘲弄地看向赵旌眠:“比你会说话多了。”
“我要是会说话,哪儿还有后来的事啊。”
经年的时光已经过去,已是迟暮年华的两人相视一笑,在这细雨朦胧的早晨,他们从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唐枕书敲敲桌子,“陛下是皇帝,别折我们的寿,都起来说话。”雁衫庭
宋澜便扶着梅砚起来,笑:“朕跪长辈,不会折寿。”
几人又在矮桌前重新坐好,知道唐枕书和赵旌眠还有话要说,便都没有再动筷子。
沉默了许久过后,是赵旌眠先叹了口气:“路很难,你们不是避世的隐者,肩上背着庙堂与天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扛不住、走不动的时候该怎么办?天下未定,储君该立谁?民声怨沸不止之时,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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