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他,别让他寻短见。”
廖华忙应下。
宋澜和梅砚一起回到前院的凉棚里坐下,不过喝了两盏茶的功夫,就隐约听见了宋南曛的吵嚷声。
两人茶都没喝完就又折了回去,入目是宋南曛在柴房门口上蹿下跳,嘴里絮絮叨叨。
“你好歹也是江南的巡抚,江南百姓的父母官,你说利欲熏心就熏心啦?你说不把百姓的死活当回事就不当回事啦?朝廷一年给你们那么多俸禄还不够你们养家的,非得从百姓身上捞油水,百姓的油水是你们该捞的吗!”
刘岑安已经被解了绑,正老老实实跪在宋南曛面前挨骂。
梅砚皱了皱眉,问宋南曛:“南曛郡,刘巡抚这是辩解完了?”
宋南曛一跳两尺高:“辩解?他有什么脸辩解啊,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全招了,那一摞又一摞的银票就明摆着呢,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他声音敞亮,吼得宋澜耳朵疼。
“宋南曛,好好说话!”
“哦。”宋南曛焉了焉,垂着脑袋,把声音压低了些,“就是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把事情全都招了,钱塘民怨的事情全是他欺上瞒下压榨百姓造成的,朝廷断没有冤枉了他!”
宋澜冷眼看向刘岑安,问:“背后再无人指使?”
“没,没了。”刘岑安声音发颤,小心翼翼道,“罪臣死罪,只请陛下能饶过家中子女,不要下连坐的罪名。”
宋澜一脚把人踹倒,杀气隐现:“哪里轮得到你与朕讨价还价,你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百姓家中有无啼哭小儿,如今祸事到你自己身上了,反倒垂怜起家人来了?”
刘岑安跪在地上打哆嗦,有气无力地说自己知罪,梅砚淡淡看了一眼,想来是阿公把人关在这里之后就怎么管过,这人没饿死已经是万幸了。
梅砚道:“刘巡抚欺压百姓,害得钱塘百姓食不果腹叫苦连天,而你自己一饿一个月,应该体会到百姓有多艰难了吧?知道什么叫一报还一报吗,刘巡抚?”
刘岑安方才已经听到宋南曛唤梅砚“梅少傅”,自然也就知道了眼前人是谁,只是压根不敢抬头看梅砚。
“下官当真只是一念之差,若不知三年前听友人说起江南地远,有些事情难以上达天听,也不会起了这样的心思。”
很突兀的一句话,梅砚当即看过去,问:“什么友人?”
刘岑安愣了愣,解释道:“就是下官在酒楼里喝酒时遇上的友人,不算熟络,如今也早没了联系。”
梅砚皱眉,隐隐觉得他说的这个“友人”有些奇怪,便又问:“你那友人姓甚名谁?”
“不,不知。”刘岑安不知道梅砚为何对区区一个“友人”这么感兴趣,却还是竭力回忆,“下官只与那人喝过一次酒,且当时已经醉迷糊了,也没问他名姓,只记得是个穿白衣的年轻男人,模样长得甚好,堪比春凤楼的姑娘。”
“只喝过一次酒却还能记得他说过的话,你这友人也是真有本事。”梅砚冷笑看他,眼底却有些忧心忡忡。
宋澜让廖华将蔡华敬押去了县衙,回身问梅砚:“少傅是不是觉得刘岑安口中的那个‘友人’太奇怪了。”
梅砚不置可否。
“太巧了不是么?偏偏是三年前你刚登基的时候,偏偏是刘岑安喝醉了酒神志不清的时候,偏偏三年前的几句话拱起了如今的一团火,凭着几句话就能推波助澜,这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宋南曛率先抢答:“还用说吗,肯定是有心的,皇兄,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宋澜无奈抚了抚额,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此时有些乱,只道:“你说得轻巧,如何去找?”
事情已经过去三年,要在偌大一座钱塘找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宋南曛眨眨眼睛,一脸困惑:“那怎么办?”
“先办眼前的事。”宋澜拍了拍宋南曛,道,“你回县衙去,将刘岑安的事料理好,再和沈蔚去办粮食的事。”
“那皇兄您呢?”
“明天是清明,朕陪少傅去浮山。”
——
次日,雨又停。
一驾马车从空山别院驶出,驾车的人是东明,马车里坐着四个人:梅砚、宋澜、唐枕书和赵旌眠。
梅砚的脸色有些凝重,“山路难行,不免奔波,翁翁和阿公原本不必来的。”
赵旌眠笑笑,“景怀,我和你翁翁虽说是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况且我们也有多年没去看过你祖父了,如今你回来了,还带了人回来,应当一起去看看。”
被梅砚带来的宋澜少见地红了脸,一路上有些不安。
车行一个时辰,到了钱塘浮山,入眼是一派秀丽山景,山泉蜿蜒而下,泉水叮咚作响。
梅氏先祖就安葬于此。
瓜果摆好,纸钱燃尽,香点了一炷又一炷。
梅砚一身素袍,木簪挽发,带着一身清绝在梅时庸的坟前跪下,郑重叩首。
“祖父,景怀违背祖父遗愿,惶恐极了,但兄长宽慰,说祖父若是能看到如今的朝堂,想必不会再寒心。兄长还说他走的时候不敢来见祖父,如今入朝为官,确有几分后怕,让景怀先来替他请个罪。”
梅砚磕完头,被东明扶起来,却见宋澜在边上直愣愣地站着不动,一双眼睛里暗潮汹涌,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情绪。
“青冥?”
梅砚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宋澜回过神来,冲着梅时庸的墓碑躬身一揖,也算是大礼了。
“梅老太师在天有灵,不要怪罪少傅和兄长,朕是如今的帝王,君父的过失,朕一力承担,山河如今依旧,朕之朝堂,没有冤苦。”
赵旌眠叹了口气,上前拉了梅砚和宋澜,桀骜的脸上带上些温和的笑意,道:“行了,时庸在天有灵,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梅砚苦笑,回身又在梅成儒和唐尺素的坟前跪了。
“父亲,母亲,景怀一切都很好,九年未归,教父亲母亲挂念了。如今陛下已经替梅氏平了冤屈,景怀与兄长也都任朝中要职,请父亲母亲放心。”
梅砚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抬头看向一侧宋澜,眼中多了些温柔:“父亲母亲,景怀今天带来一个人,想要你们看看。”
郑重其事,语气与寻常人家的孩子大喜之日敬告祖宗时别无二致。
宋澜原本悬着一颗心,听见梅砚说这话,那颗心动了动,干脆利落地撩了袍子在陵前一跪。
“青冥!”
宋澜笑着看了看梅砚,又看了看有些急切的唐枕书和赵旌眠,摇摇头:“朕是跪长辈。”
又说那话。
宋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未得允准,擅自唤二老一句父亲母亲,还请宽宥。朕不敢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的话,只这一条性命,定会护好少傅,父亲母亲只管放心。”
这般信誓旦旦的言语,比多少个刻骨铭心的誓言都令人动容。
唐枕书看着女儿女婿的墓碑,语气轻轻:“他们放不放心不我知道,我算是放心了。”
声音消散在风里,只有赵旌眠听到了。
“这孩子很好,他们也会放心的。”
大约因为是清明,天气有些阴冷,但山峦之后仍挂着一轮红日。
似乎要用炽烈的阳光刺破云层,肆意洒满人间。
唐枕书看着那轮红日,清寒的眸子被那层云之后的阳光所点染,他想着多年前的往事悠悠笑了,对梅砚说:“景怀你看,这就是你苦苦寻觅的那个晴天。”
身侧,有人隔绝风雨。
远处,红日破云而出。
第67章 嘱咐
清明节一过, 好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送到了空山别院。
先是南诏答应了借粮的事,紧接着粮食就运到了钱塘,沈蔚亲自督促人搭棚施粥, 短短两日内,已有百姓感激朝廷仁民爱物。
宋澜亲自点了粮食,命手下禁卫将粮食和银子挨家挨户发到了百姓手里, 又两日, 半数以上的百姓跪在县衙门口叩谢天恩。
宋澜听廖华奏明了此事,起初还神色淡淡的, 廖华一走,就没来由地笑出声来。
“少傅,朕高兴!”
梅砚正给唐枕书煎茶, 有些宠溺地笑了笑:“如今百姓感恩戴德,可见陛下这皇帝做得还算是比较成功。”
宋澜一赧,却又显出几分惆怅来,叹道:“百姓们如今只是感念朕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却没消解心头之恨, 民怨只是暂时消了, 保不齐哪天又会卷土重来。”
“嗯,还不算得意忘形。”
宋澜往梅砚身边凑了凑, 探头问:“少傅有什么好法子吗?”
梅砚将手里的茶盛到茶盏里, 放在一旁晾凉,看着蒸腾而上的热气, 悠悠开口:“想要釜底抽薪, 就得从这事的关键入手, 刘岑安如何了?”
宋澜摊手:“朕让廖华去查刘岑安口中那个‘友人’, 廖华自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然而什么没查出来。”
“不能怪廖华,这事本就查不出来。”
“朕没怪他。”宋澜倒是没生气,只又说,“朕让沈蔚给刘岑安定了罪,本是秋后问斩,宋南曛大约觉得不解气,又带人从刘岑安府上搜出来一些结交地方官员的证据,把刘岑安的罪名坐实了,判在五日后问斩。”
梅砚有些意外,不是因为刘岑安,而是因为宋南曛,“那证据是南曛郡带人搜出来的?”
宋澜两手往自己腿上一拍,感慨道:“不怪少傅觉得惊讶,朕也觉得惊讶,要不是沈蔚亲口说的,朕多半会以为宋南曛是在说大话。”
“这个南曛郡。”梅砚摇头笑了笑,“不得不说,他不愧是你的兄弟,这一趟出来,你收获不少啊。”
宋澜知道少傅说的收获里有“宋南曛”这一件,赞同地点了点头,却不愿意在少傅面前说自己弟弟的好,环顾四周,端起梅砚晾着的茶给唐枕书端出去了。
春景愈盛,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唐枕书和赵旌眠的日子没有因为外物而惊起一点波澜,依旧过得闲闲散散,唐枕书坐在凉棚底下吃瓜果,赵旌眠提着水桶在院子里浇花。
唐枕书接过宋澜递过来的茶水:“方才见廖华那个孩子急匆匆地回县衙了,是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吗?”
宋澜点头称是,又把方才与梅砚的交谈说了一遍。
唐枕书啜着茶,似乎是嫌弃那茶水有些烫,喝了两口就放在一边了,才说:“等刘岑安这件事彻底了结,你们是不是就该走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竟生出些不舍的情绪。
宋澜垂了垂脑袋称是:“朕得空再陪少傅来探望两位外祖,或是两位外祖舍不得少傅,就留少傅再多住些日子。”
梅砚可以多住些日子,宋澜却是得早些回盛京的。
唐枕书摆了摆手,有些兴味索然:“那陛下心里岂不是要骂我们了,再说了,拆散你们小鸳鸯有意思吗?”
唐枕书的性情与赵旌眠相比虽更冷些,几日相处下来却是与宋澜熟络了不少,宋澜也敢在他面前讨巧卖乖了。
“朕就知道外祖心疼朕与少傅,必定舍不得我们分开的。”
“我是心疼我们景怀,年纪轻轻受了好些罪,陛下若是不能好好待他,我必直入盛京,绑也要把景怀绑回来。”
与两人相隔百步之遥的赵旌眠耳聪目明声音洪亮,附和道:“没错,冥冥,你要是敢欺负景怀,我就揍死你。”
“朕的命都押上了,怎么会待少傅不好。”宋澜讪讪,却又暗中想赵旌眠说的那个“欺负”是指哪个“欺负”?
不等他想明白,身后的房门开了,梅砚又重新煎了两盏茶端出来,一杯留给赵旌眠,另一杯却要给宋澜。
宋澜正有些心虚,忙不迭推拒了,“少傅,朕不喝茶,朕去帮外祖浇花。”
眼看着俊朗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跑到阿公身边接过了水桶,梅砚摇头笑了笑,将手里的茶奉给了唐枕书。
“青冥不承情,那就有劳翁翁试试这一盏,景怀加了些茉莉。”
唐枕书接过去尝了口,满意一笑,这一盏茶不只煎得好,连温度都恰到好处。
“我记得你这煎茶的手艺是成儒教的。”
梅砚点头笑笑:“是父亲教的,只是父亲不怎么爱喝茶,他自己也不常煎茶,故而只教了景怀,没教兄长。”
唐枕书喝着茶,一时思绪万千,说:“成儒是不爱喝茶,但他教你煎茶,是有缘由的。”
梅砚从未想过其中深意,一时愣了愣,“翁翁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唐枕书不欲多说,待手里那盏茶见了底,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你母亲爱喝茶。”
这话声音虽轻,但梅砚还是听见了,他皱了皱眉,母亲爱喝茶吗?
唐尺素不怎么喜欢读书绣花,遇事果敢刚强,性情也极为豪气,与寻常人家的夫人都不一样。
他似乎并不知母亲爱喝茶,梅砚垂了眼睛,一时竟有些难过,唐尺素嫁入世家大族,为了自己和兄长操持多年,却没有世家大族女子该有的福气,母亲的命也是很苦。
唐枕书眼看着身边的外孙情绪低落下去,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得近了些。他将那空了的茶盏搁在矮桌上,左手拂了拂梅砚额前的碎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景怀啊,来路一片光明,别总去想过去的事,若忍不住想也没关系,你祖父和父母在天有灵,都会庇佑你和逢山的。”
唐枕书的声音很清润,一字一句都戳在了梅砚心里,他觉得鼻腔一酸,生生忍住泪意。
“翁翁放心,景怀已经释怀了。”
“嗯。”唐枕书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脑,安慰说,“翁翁知你懂事,也知你刚毅,外面的人都传你有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风度,可在那孩子面前、在翁翁与你阿公面前,你不必那样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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