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连他自己都不需要所谓家族的认可, 遑论他的爱人呢?另一方面是他怕于冠良真的做些什么,毕竟为了控制他, 神经病的事情已经没少做了。
“你自己好好呆着喔, 我忙完再回来找你。”
李朝闻蔫巴巴地点头:阿嬷刚刚去世,他应该还沉浸在悲痛中,现在跟人笑闹, 真的很不像话。他内心虔诚地忏悔。
于磐两年没回来,老宅里属于他的房间挪给了天麟住, 他这些天,一直跟其他从台北来参加葬礼的亲朋一块, 住在村头的三合院小民宿。
房间是白墙, 却掉了很多皮, 显得脏兮兮,而且没空调,只有个跟白炽灯装在一块的风扇。
屋里闷热而昏暗, 陈年的潮气钻进人的毛孔, 一股腐朽的味道。
一进屋,于磐就把生锈的门锁锁上, 揽着李朝闻倒在小沙发上,目光空洞洞地盯着天花板。
这几天守灵, 心里又思虑过多,他眼窝深陷下去,黑眼圈也特别重。
李朝闻从包里抽了张洁面巾,坐起来给他擦脸,像给小猫擦泪痕似的。
“我在这,没关系吗?”小李问。院子里时有人声,他怕碰见认识于磐的熟人。
“嗯?”于磐转头看他,眼神都是直的,半晌才聚焦。
“有我呢。”他伸手把窗帘拉紧了。
太累了。
于磐不仅要撑着面子,还得时刻忍受、防备于冠良的各种骚操作,实在疲于应付,现在终于到了一个只有他俩的空间,他能安心地放空一会。
他木然冲小李张开双臂,还是要抱。
李朝闻乖乖躺进他的怀抱里,一米八几的个头缩成小孩样,两个人蜷在一块。
“哥哥,你是不是还特别难过,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嬉皮笑脸的。”小李喃喃道。
于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道:“其实也还好啦,阿嬷什么都不记得,生病又要化疗,活得也痛苦,走了反而会少点痛苦喔。”
“好想睡一会喔。”
这几天偶尔躺在这张木板床上,于磐脑子剧痛,可合眼也睡不着,到了凌晨又爬起来,而现在,爱人安安稳稳在他身边,困意袭来,挡也挡不住。
“那我先洗个澡。”小李准备起身。
平常都是于磐催人去洗澡的,但这次他使劲摇头,直接把小李拽上床,扒了衣服抱着。
李朝闻心里一甜,想嗔一句“你把我当毛绒玩具啦?”
可是话没等说,他男人已经睡着了,而且呼吸声均匀,睡得很沉。
胡子还是没刮,抵在他额头上,痒痒的,床也不够长,李朝闻需要弯着腿,才能让自己整个身子在床上。
既然他这么困,那就当一次小抱枕吧。李朝闻双手环住他的腰,一起进入梦乡。
凌晨五点。
“小磐!”
是于冠良的声音,有人在敲门。
于磐猛然惊醒,窗外还是漆黑的,他眼前混沌一片。
怔了半晌,他才想起:要起床准备给阿嬷打幡!
哪知道抱着小宝可以睡这么久?他赶紧起来穿裤子:“来啦。”
李朝闻其实夜里醒了几次,还抬起他胳膊翻了个身,这会儿比于磐清醒些。
他皱着眉,悄声道:“你听,好像有很多人。”
木板门没有猫眼,但门缝很宽,于磐一低头,看见院里的小灯映出重叠的好几个人影。
怎么来势汹汹的?带着这么多人来堵他俩吗?
从土道上一路颠簸过来,于磐老家给小李一种穷乡僻壤的感觉,不像文明社会,在这地方,他真有点担心人身安全。
“他们不会进来吧?我躲在哪比较好?”李朝闻惊慌地套上T恤,匆忙打开衣柜,寂静的夜里,柜门发出吱嘎一声,格外刺耳。
带横格的,躲不进去。
“阿贝,我很快啦。”于磐喊道。阿嬷入土为安的大事面前,他得配合于冠良的表演,量他今天也不可能搞什么大动作,无非是恶心人罢了。
他嚯地打开门,门口的都是他叔伯辈的亲戚,穿着丧服,如同鬼魅。
于磐扫了他们一眼,摆出一个最有诚意的假笑:“歹势啊阿贝。{不好意思。}”
“怎会按呢慢?有啥袂见得人的?{见不得人}”于冠良的狗腿子四叔说。
于冠良倒没吭声,黑着脸,好像于磐给他丢人现眼了似的。
李朝闻蜷在床上屏住呼吸听着,都是闽南话,没怎么听懂,只听于磐嘭地又关门,回来对他说:“你睡你的,就躺在这里。”
他没收声,想来是不怕他们听见了,可小李还是有点怕。
于磐过来揉揉他头:“没人敢怎样,乖啦。”他不好惹,族人都知道。
可是李朝闻哪睡得着?
外面尽是敲锣打鼓,完全没有悲戚的唢呐二胡声,他把窗帘掀开一点点缝,透过窗棂看丧仪的队伍,有人举着金色、粉色的彩旗,主事说着吉祥话,他们就高喊“有喔”。
仪式名义上为死者做的,可句句是庇佑生者的祈福。
这一天太漫长,不时有人从窗前经过、进院子取东西,于磐只有中午回来给他送了点饭,然后又回去帮忙操办宴席了。
小李不敢出门,无聊到看完三部电影,就这么熬到傍晚,于磐给他发了张照片:老宅的院子里挂着几盏灯笼,底下放着好几张圆桌。
更像喜宴。
人们推杯换盏,全无清晨哭丧的神色,很难想象这里昨天还是阿嬷的灵堂。
窗外跑跑颠颠的脚步声,小李掀开帘,是一个落单的小男孩。
“天麟?”他打开窗户。
这些天孩子见了太多不认识的人,习以为常,一点不怕生,只害怕乱跑被人告状。
他冻在原地,交叉小手打招呼:“葛格哩好。”
圆滚滚的一小只,还有点可爱。
也不知是不是他先入为主,这孩子真的跟于冠良长得不像,嘴唇薄薄的,鼻子也不大。
李朝闻看看四下无人,问他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啊?没人陪着你?阿爸该担心了。”
一听到阿爸,天麟脖子缩成肉肉的好几节,撒腿就往回跑。
“诶!”李朝闻没怎么犹豫,拔钥匙出门,追到街上去叫住他:“我不告诉你阿爸!你要去哪啊?”
孩子抠着手指头,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该跟这个葛格说实话。
李朝闻俯下身笑:“你带我去逛逛好不好?我怕找不到路,一整天没出门了。”
其一是怕迷路,其二是怕撞上什么人,他对乡民的蒙昧感到恐惧,却相信孩子的人性本善。
“去茶山。”他说。
“哇!去茶山呀?带我去吧!”小李眼睛亮晶晶的。
李朝闻跟着小天麟蹦跳的背影,走在村庄的石板路上,白天下了雨,润湿了灰瓦屋檐,平添一分恬静的古韵。
小李记得他老家的村庄,半数以上的平房都坍圮了,可这里家家户户都晒着衣物、放着采茶的簸箕,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
不一会儿走出村口,青色的远山中间,一缕斜阳夕照。
“原来是这里啊,你阿磐哥哥也喜欢这里。”
于磐告诉过李朝闻,他很少想念家乡,唯有茶山常常入梦。如今他毫无准备地进入了他过去的天地,仿佛被柔软地撞了一下,隐约地,醉倒在茶香中间。
“你认识他吗?”天麟问。
小李踮着脚蹲在他身边,笑眯眯地:“我是他的男朋友。其实,我也叫他哥哥。”
“男朋友?”
“总之是最爱的人。”
爱到能跟与他有关的一切,产生奇妙的通感。
跟孩子说这个,李朝闻还有点羞涩,他站起身来,凝望着山间最后的火烧云。
它不甘地熄灭,伴着蝉鸣声,夜幕缓缓降临。
小孩子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就着村落的一点灯光,在茶山的小径里蹦来跳去,李朝闻看他一时半会不想回去,就给于磐发:“天麟跟我在一起玩呢,找不到的话别担心。”
夜空点点繁星,小李地抬头望着天,他想起于磐给他讲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把天空想成一张兽皮,罩着我们的世界,然后这些星星,就是兽皮上戳破的洞。”
“他白痴喔!洞怎么可能那么小嘛!”
“是啊,真是个浪漫的白痴。”李朝闻说。
玩了快一个小时,小孩的心目中,已经把这个葛格当成朋友了,想跟他分享小秘密:
“给你看田鸡!”
“哇,这里还有小田鸡呢?”
李朝闻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身后跑,天麟准确地找到一颗茶树,蹲下,掀起一顶采茶人的草帽,那只小青蛙就在里面。
绿油油的,很小,跟天麟的小手一边大。
它蔫蔫的,嘴里鼓泡泡的节奏特别慢,恐怕已经奄奄一息了。
糟糕。
“天麟,这样会——”李朝闻眉头紧蹙,尽量用孩子能听懂的语言:“哎呀,小青蛙需要呼吸、需要吃饭呀,不能罩在这的。”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天麟不解。
“喜欢你就要,你就要考虑它的感受啊。”小李有点急,他试图让他换位思考:“你喜欢被圈在家里,不让出来吗?”
天麟怕怕地低下头:“不喜欢,可是阿爸也会不让我出来…”
李朝闻蹲下揉揉他的脑袋,耐心地引导:“所以小田鸡也不开心啊,他喜欢到处跳、到处玩。”
天麟好像不太明白,打着手电筒,专心地观察着青蛙的爪子。
小李想到他是于冠良的教育下长大的,便试图用“自私”的逻辑,来说明这件事:“你这么喜欢它,如果它憋死了,你不就再也见不到它了吗?”
“可是如果我把它放走了,我也见不到它了。”
“不是啊,可是它不是为你而存——”李朝闻挫败地挠头,他讲不通这个道理。
不过小天麟就撇撇嘴,把青蛙轻轻放回田里去了:“好吧,听你的。”
还是孺子可教的,李朝闻长舒一口气:“回去吧,你阿爸阿妈都要吃完饭了,你不想他们吗?我都想你哥哥了。”
“你再陪我玩一会嘛。”天麟往远离村子的方向跑,小李喊那边黑,别去了,他头也不回。
小少爷就是任性,幸亏山那边的白玉兰树下,还有个小瓦房,这灯比村里任何一处都亮,修缮得也很好,小李猜这是储存茶叶的地方。
天麟蹲在灯下,捡起树枝来画画,画了好多好多人。
小李指着一个长胡子男的问:
“这是谁啊?”
“阿公{爷爷}。”
于磐从没提起过阿公,好像连他都没见过阿公,怎么天麟会认识。
他又指旁边一个明显小一圈的女人:“这个呢?”
“阿嬷。”
“这个?”
“叔公。”
叔公又是谁啊?小小年纪倒挺会排辈。
“这个是阿爸?”
“嗯。”
“你喜欢阿爸吗?”
天麟小眼珠转半天,来了一句:“阿爸超厉害。”
天地良心,李朝闻从没想过从六岁的孩子嘴里撬出什么秘密,可从孩子的表现来看,就算再执迷不悟“儿子”这个标签,老登也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阿爸。
天麟画完阿爸就不动了,小李想今天他自找的哄娃工作,终于要结束了。
“画好啦?”
“嗯嗯。”
“那回去吧。”
小孩或许是累了,回程的路走得慢多了,小李才发现,他们来时经过了一片墓碑。
于磐说过,翻过茶山就是祖坟,应该就是这了。
村落和瓦房中间,这里是最漆黑的一片。
模糊的光亮只能找出土路的轮廓,连星光都要被树丛挡住,只剩些许墓碑的光滑理石,在反光,李朝闻本没想看的,架不住好奇,边走边阅读着墓碑上的繁体字。
风窸窸窣窣,鸟突然惊啼一声,活泼的幼童却不说话了,气氛…有点恐怖。
作为唯物主义战士,其实坟倒没什么好怕的。
唯有一件事,让人毛骨悚然:
那墓碑前后左右的顺序,跟孩子画的画里人的站位,一模一样。
第78章 高雄(三)
“天呢!吓死我了!我抱着孩子就百米冲刺, 幸亏我跑得快。”李朝闻紧紧抱着于磐,下巴搭他肩上,惊魂未定地喘粗气。
“eng~哼~”他撒着娇装哭, 越想越觉得超现实, 经历了恐怖片似的。
“有够奇怪喔。”于磐给他顺气。
小李激动得蹦跶起来:“对啊他怎么画那样的画?他怎么会认识阿公和叔公啊?”
“从前的从前, 阿公是村里的族长,后来阿公走得早, 叔公就继任啦。”
于冠良在意的除了公司就是族谱,向六岁的儿子灌输这个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于磐十四岁时, 就听过这些。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天空灰暗得像旧电视机的雪花,他跪在“祖德垂远”的牌匾下面,雕梁画栋刚翻新过, 刺鼻的油漆味把红砖仅剩的古韵都吞噬殆尽,金色影影绰绰地糊在他眼前。
于冠良把陈年的家族斗争, 全都讲给他“当做儿子”的于磐听,像要拿头顶乌亮的“忠孝堂”, 把他的脊背砸弯。
当时的于磐被迫相信:阿贝的名望和权威, 都是筚路蓝缕闯出来的, 因为有了他,在祖宗面前,阿公的子孙才有头有脸, 他于磐才能跪在祠堂的正中央。
「你必須爭氣, 必須牢牢地踩在別人頭頂,才能不被旁支欺壓跟笑話。」于冠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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