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些硌手的毛绒小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茹子昂的胸膛,茹子昂躲避不及,本能地伸出双手抱着。
本是脆弱的妖魂,在茹子昂怀中渐渐变得凝实起来。
“嗷嗷嗷?”尽管听眠知道眼前男人并非自已的父亲,但心头莫名萦绕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茹子昂的语气兴奋起来:“夫人快看!这小东西别致得很,是不是就是我们要找的妖兽?”
贯丘月兰也围过去逗弄着这只瘦得过分的小兽,心里的母爱顿时泛滥。茹子昂夫妇两人心知肚明,他们都绝对不会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来达成所愿。
“夫君。”贯丘月兰放下了手,挺直了腰背,直视丈夫的双眼,十分郑重,“我不想强求终需无的事情,若无子嗣缘分,那就随他去吧,反正我早就在月老面前立下誓言,生生世世非你不嫁。”
茹子昂听后,哭笑不得,心中好笑又感动:“夫人,其实不必执着于用孩子来证明你我之间的山盟海誓。我茹子昂早就是你贯丘月兰的掌中物,饶是我化作孙大圣,也翻不过你这座五指山。”
两人相视一笑,纵使极力隐忍,薄薄的眼眶也还是盛不住温热的泪意。只有他们自已,才知道其中心酸和迫不得已。
虽说茹子昂寒门出身,家族势微,但贯丘月兰家家规甚严,爹娘俱在,他们做后辈的,自然也是要遵绵延子嗣墨守成规的。
此后万里只与君同。
贺於菟扭头看了眼仍旧强忍红着眼眶,浑身发抖的茹承闫,说道:“阿闫,我相信肯定会有转机的。”
茹承闫难得同他说多了几句话:“可我不想要什么转机,我宁愿爹娘无我,后来也不会这么辛苦。都说子女是爹娘的债,我不想再成为他们的负担,不想再独自一人苟活了。”
贺於菟嘴笨,想说些什么安慰,话在肚子里囫囵了一遍,也没敢说出口。
手抬起来又放下,本来想拍拍茹承闫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但是心中又害怕自已这一掌下去,会将茹承闫好不容易佯装的强撑给一巴掌拍散了。
茹子昂两人打算直接抱着听眠羸弱的妖魂下山,没有再回到山顶去找玖儿和白枍的打算。
茹承闫迈出一只脚,刚想跟着爹娘下山回家,突然之间,那熟悉的尖锐疼痛感从脑中猛地延伸开来,呼吸之间就遍布了全身四肢百骸。
“贺於菟,背我下山......”茹承闫有气无力地请求。这一次坊琼山之旅,爹娘从未和他说过,或许幻境操控者想让他了解这件事情,想必其中一定隐藏了惊天的秘密。
贺於菟心有不忍,一股子酸气涌进鼻腔。他有些难受,浑身上下不自在,别扭地靠近茹承闫,此刻竟然有些想责怪自已愚钝,说不清道不明这股难受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於菟在茹承闫面前半蹲,茹承闫俯视着少年宽阔的肩背,他毫不犹豫地趴了上去。
贺於菟孔武有力的双腿大步迈开,穿过丛林和溪流,竭尽全力跟着茹家下山的马车。
可惜幻境并不多施舍一点给茹承闫,眼前的画面在茹承闫不甘的怒吼之中再次转换,这一次的白光出现得十分急促。
正迈开大步的贺於菟一个趑趄差点摔个狗吃屎。
夜幕降临,贺於菟和茹承闫正站在那个熟悉的茹府小院里,敞开的房门让熹微的烛光偷跑进院子里,掀起一阵恼人的秋风。
屋内两人一兽,茹子昂乖乖端坐在桌前听着夫人训斥,今日又拿家底偷偷接济了哪条街角的乞丐。
先前毛发稀疏,脊骨裸露的听眠,现如今也胖了几圈,毛发蓬松眼睛湿润,魂魄凝实看上去与实体无二,正肚皮朝上像摊烂泥一样在桌子上伸懒腰。
贯丘月兰刚说了两句,一阵不适从胃里翻涌上来,捂着嘴连站起来带倒的凳子也管不了了,直接冲出了房间,扶着院墙干呕起来。
茹子昂后脚跟着出来,扶住贯丘月兰,不该染上世俗的面容上正愁眉苦脸说道:“夫人哪里不适,我这就去请大夫。”
贯丘月兰一边干呕一边拉住了丈夫:“无碍,许是今夜没吃什么东西,饿得有些反胃了。”
茹子昂听罢就挽起衣袖准备往厨房去:“那我去下碗面。”
贯丘月兰连忙阻止了他的脚步:“别忙活了,随意吃些零嘴得了。”
茹子昂刚要拿出他那一套喋喋不休准备出言规劝,一道陌生声音响起,将两人吓了一大跳,贯丘月兰甚至还被呛到打嗝:“她这是有孕了。”
几人低头一看,方才在方桌上伸懒腰的无害小兽,此时在他们身前低头舔舐着自已的爪子,漫不经心地张嘴,口吐人言。
茹子昂惊骇地问道:“咳!是你在说话?”
第49章 迷雾之城49
茹承闫自从在那个雨夜里救了贺於菟之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夜已三更,两人窝在茹府灰尘仆仆的客房里,双双仰面躺在一张榻上,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回想着方才在院子中听眠和茹子昂夫妇两人的对话。
“你说什么?!”茹子昂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只风情初现的小狐狸。
听眠耐心地重复道:“我说,她有孕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两人瞳孔都放大了,幸而贯丘月兰迅速唤回理智,她问道:“你真的是妖?”
听眠嬉皮笑脸:“是啊,我叫听眠,是青丘山上的狐妖。我肉身在山上被白枍所毁,你们当年在坊琼山山南把我捡到,是我的残魂。”
没人注意到坐在昏暗灯烛旁的茹子昂眼神暗了暗。
“你有没有害过人。”贯丘月兰第一时间关心的居然是这个,听眠有些错愕。
听眠好整以待地回答:“我当时魂魄就要散了,害不了人。”
他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也做出了承诺,他不会伤害救命恩人。
“我是问你,有没有害过人。”贯丘月兰的语气陡然冷了起来,听眠没有见过这样的贯丘月兰,小心脏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听眠沉默了,他不想骗恩人,片刻的静默后他回答道:“有。”他本来想说,他并无恶妖之心滥杀无辜,但是想了想,这句话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
冰冻三尺的气氛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统统散在了听眠这声有气无力的回答之中。
贯丘月兰锋利的眉角软了下来:“那这些人是否罪有应得?”
“是。”听眠这回答得很快,两颗小眼珠毫不逃避地直视贯丘月兰的眼睛。
贯丘月兰也不再追问,弯下腰一如既往地把听眠抱到怀里,脸上冷如冰凝的神色彻底柔和下来。
她这才迫切地追问刚刚的疑问:“为何会说我有孕?明明之前所有的神医山鬼都说我本源有损,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孕了,能不能活到甲子都难说。”
怎么不会呢,这些都是庸医,天底下的善心有福之人,从来不会走投无路,听眠眯起眼睛,心里如此想道。
贯丘月兰弯起食指,轻轻刮了刮听眠湿润的鼻子,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一下就瞪得正圆。
“命里有子。”听眠只好干干解释了一句,丝毫不提自已少了条尾巴的事情。
茹子昂的大手搭在听眠的脖颈上抚摸着,他问道:“听眠你现在是魂魄之身,还会消散吗?要怎么帮你?”他挠挠了听眠的头,问了一句。
“世间生灵固有一死,能在世间逗留时多做一些想做的事就好了,哪在乎还能逗留多久呢?”下一句听眠又转了回来,“不过夫人你这胎凶险,千万要多留些心眼,孩子胎中已有不足,怕是出世之后体弱多病。”
贯丘月兰点点头:“这已是天降的福祉,我们当然会尽心尽力。”
一旁安静听着对话的茹承闫紧皱着眉头,总感觉听眠的话里有话,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茹承闫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口试探:“听眠,我知道你能看见我。尽管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幻境,但是我仍旧要问,有没有法子能救他们?”
茹承闫知道听眠听到了,小兽细长的瞳孔扫了他两眼,良久没回答他。
“无解。”
明明听眠并未开口说话,但茹承闫真切地听见了空灵的回答。轻轻两字散在了旋地而起的秋风之中,茹承闫却像被扔进了三九寒潭,把他从骨头缝里就冻得掉渣。
听眠嘲讽道:“你觉得你能与天斗吗?真是天真。”
“我偏要。”茹承闫低低说出一句,听眠愣住了,他以为心高气傲不服输的少年都只不过是一时意气,不肯接受现实而已。
听眠又看了看小子身边的天狼,心底暗暗叹了句,真是缘分。
世事无常,或许正因为有了天狼王这一个变数的增加,真的可以达成所愿呢?
听眠没法绝对否定茹承闫,因为它也是不甘顺命的。
......
夜晚,用干草简单垫了一层的床榻还是那样硬。
茹承闫的脑海中一个念头正在发疯似的生长,他先前从未听到爹娘提起过多年前救过的小兽,也未曾听过听眠这个名字。所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什么才是线索?操控者到底想要他抓住什么?
茹承闫躺在床上,与贺於菟两相无言,和屋顶横梁干瞪眼。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贺於菟一下子坐起了身,看向门口严阵以待。
茹承闫没有动作,一只手枕在脑后,脸上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神情。
“听眠,其实我就是你对不对。”茹承闫说出了陈述句,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听眠轻快的笑声。
小狐狸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满心装载着混合复杂的情绪,感叹到就算自已失去了记忆也仍旧聪明。
“天上哪里会掉馅饼。我的魂魄就快要散了,我本来就是生长于青丘神山,人间这种灵力稀薄的地方,保不住我。”听眠说,“我认为他们是善恶分明之人不会滥杀无辜。不管怎样,我也无法以魂魄的形态长留世间,不如圆了他们的心愿,也好叫我报了恩,我也......不欠他们什么了。”
茹承闫手扶着床沿起身,端坐在床榻上说道:“没那么简单吧。”
听眠又笑了:“真的什么都瞒不住你。”
听眠顿了顿,好像在犹豫是否要全盘托出,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茹承闫张了张嘴,听眠才重新说道:“我生来是三尾狐妖,每一尾都是我一部分妖力和命道。我在坊琼山被剥皮抽筋,迫不得已之下为了魂魄能出逃而断了一尾。如今,为了让贯丘月兰肚子里有个胎儿我自断一尾。可惜,我妖力尚浅,一尾只够凝出肉体,她腹中胎儿魂魄不全,我打算......等到她十月临产,孩儿出世时再将最后一尾与那个胚胎融为一体,补全魂魄。”
茹承闫眼睛瞪大:“最后一条尾巴......你是神山上高贵的狐妖一族,明明魂魄还可以轮回转世,为何你还要这样自断其路。”
听眠面上柔顺的白色绒毛十分地干净,他说道:“我虽年幼,却已经辜负了许多人,也自觉丢了我银狐一族的脸。若是为了苟活一世而知恩不报,那不就枉污糟践我九重山上狐妖的清名。轮不轮回的,九天之上又或者是人间,我都见过了,也不过就那样。”
茹承闫总是觉得听眠仍旧藏了点很重要的事情没说,所有的事情无法串联起来。但就算是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他对自已也心知肚明,不愿意说的,怎么逼都不会说。
“这一世很好,我庆幸我有两对很好的爹娘。”听眠丢下这一句,再也不管身后抬起了想挽留的手,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关上的房门迎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更深露重的寒冷渐渐被驱散了。
周遭很安静,只剩下未眠的昆虫鸣叫和贺於菟的呼吸声。
茹承闫终于从低头沉思的状态里抽离出来,贺於菟正在身边打瞌睡,那眼睛要闭不闭,看得出来他在强撑。
“天亮了。”茹承闫轻声说道。
贺於菟立即从瞌睡中惊醒,扭头看向身边人,目光从他的脸上上移停留在头顶,说道:“阿闫,你头发乱了,我给你梳梳吧。”
茹承闫没有拒绝,他突然间很迷茫,迷茫于这一切。
贺於菟小心挪到僵坐的茹承闫身后,从怀里掏出一把老旧的梳子,梳柄划痕斑驳,梳齿还断了两根,是老旧的羊角样式。
茹承闫没说话,低敛着眉眼,任由贺於菟动作,扯下来几根发丝。
终于在头皮不知道多少次被扯痛时,茹承闫轻轻倒吸一口气。
听到这气声的贺於菟也暗中长舒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
第50章 迷雾之城50
良久,贺於菟将手上的发冠给茹承闫别上后,手掌落在茹承闫的肩上,轻声说道:“好了。”
白光乍现,茹承闫抬起的手还未触及发冠,那意料之中的场景转换如期而至。
这一回,白光出现的时间有些长了,茹承闫在剧烈的光彩中看见了一双眼睛。但是这双眼睛十分巨大,火红色的瞳仁,在他看了一眼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茹承闫闭上眼睛在片刻的天旋地转之中摸了摸自已的发髻。
嗯,还挺规整。
女人有气无力的喊叫一下灌进了两人的耳膜。
九月授衣,今年的叶枯得格外的早。
贯丘月兰怀胎十月,到了日子茹子昂还在担心这肚中胎儿有什么变数,怎么还不见有动静。
胎儿就在爹娘的忧心忡忡中降生了,也正是在这一晚,听眠在茹府无忧无虑的年月结束了。
小小泛着银光的身影,比初挂在天上刚过十五的月亮还要亮,但却有些透明了,显得像是一抹幻影。
茹子昂不顾稳婆反对,十分坚持入了产房,就坐在榻边握着夫人的手。
听眠不舍地蹭蹭茹子昂的腿,也蹭了蹭贯丘月兰的脸颊,最后深深地望向茹承闫贺於菟所站之地,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贯丘月兰高高隆起的肚子里。
嘹亮清脆的孩啼一下子盖过了女人的喘息,尽管笑容苍白无力,到底是跃上了夫妻二人清瘦的脸上。
茹承闫有些哽咽,不自觉别过头,余光却瞥见院墙的砖瓦上有些白得不对劲,好像是个定住的人影。
等他想再看得真切些时,墙头那抹白倏地就消失了,速度快的让他以为自已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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