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用两人听到的声音说:“我们一起去。”
茹承闫极轻的一声“嗯”散在风里,但贺於菟听得十分清楚。
那边的沈寿继续说:“这是我们的事情了,与你无关,你就不要多管闲事。祖北还有用,可以一起去。”
祖北夸张地指了指自已,沈寿冲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巫奴突然起身,扔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肉,一言不发进了竹楼。那竹梯吱嘎吱嘎声响起,她上了二楼。
沈寿看向茹承闫:“我们要怎么进城呢?”
邓良霁从怀中摸出一大包药似的东西,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酸鸡粉了。”
祖北指着他说:“你你你......你竟然随身携带这么酸鸡粉干什么?”
沈寿神色一凛,酸鸡粉在妖族可是稀罕物,修成人形的妖个个都想要,能掩盖身上的妖味自由进出人类城镇,这谁不眼馋。但酸鸡粉有个副作用,微甜会上瘾。
邓良霁一拿就是一大包。
沈寿玩笑道:“你卧薪尝胆尝的就是这个?”
“我卧薪尝胆拜谁所赐?”邓良霁凹陷的眼窝迸发出锐利的锋芒,像无形的刀刃噗噗噗地往沈寿身上戳。
邓良霁朝沈寿指了指自已的脸,上面有一小片已经痊愈的疤痕,冷冷地说:“你扇的。”
沈寿盯着那小片丑陋的皮肤,他想起来了——
就在前不久,他施法将福来山上正在替贺於菟爹娘下葬的众人引到巫山来,当时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以为邓良霁将两只小妖放在身边是有什么阴谋。
他一怒之下化成锋利的骨翼扇了邓良霁一巴掌。他想起来这枯瘦的人可怜巴巴趴在地上替真相的无辜辩解,忽然间愧从心中起。
沈寿真心实意说:“对不住。”
邓良霁哼哼两声:“我就想......把我爹救出来。其实,我没怪你。”
第98章 世家秘闻3
邓良霁吃烧鸡吃到眼睛迷离,借故打开了这个尘封已久缄口其三的话题:“是我邓家对不起他们。”
贺於菟插嘴:“对不起谁?师公在哪儿?我们不能一起把师公救出来吗?”
得了,有了贺於菟这个不省心的臭小子加入进来,这个故事就得究根结底了。
邓良霁顾左右而言他,深深看了一眼贺於菟:“其实我们邓家的祖坟在腾海洞,并不是依岱。腾海洞就在大陆第二大河怀北河的上游,靠近昽越北境。”
他指了指遥远的北边。
贺於菟干干笑了一声:“或许......以后有机会可以去看一看。”
邓良霁用手中啃得一干二净的鸡腿骨往贺於菟头上打去,被他轻易躲开了:“你小子!”
贺於菟发现师父打他好像变得费力了些。
茹承闫也是头一次听师父主动讲起以前的事,从前轻佻里都带着冰冻三尺的疏离,总让人不知拿什么态度来对他才好。
所有人安静啃着肉,任由邓良霁平静温和的声音叙述当年的真相。
一起经历过妖潮的众人,自然都知道邓家拿了妖王身上的妖骨和流火珠。但他们都不是那愚钝的凡人,没人认为那是什么天材地宝,更何况是妖王特意留下给人族除妖师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邓良霁不太确定,向众人寻求肯定:“几个月前,我们在昽越军营里,遇到的那个炸毁萧格营帐的女子,是叫熙莲对吧?朱熙莲?”
贺於菟点点头:“对。”
邓良霁:“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后来到了临潼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朱熙莲和我们邓家,还有一段渊源。”
......
六百年前,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昽越军队里,气氛却一改前夕的低迷。
萧格借口为了更好的护住熙莲,将人接回自已身边照顾。
说是照顾,但其实就是熙莲事无巨细地照顾萧格。
萧格一个大男人,每日除了打仗就是睡觉,哪有那么多余力去理会一个小女儿家的心思。
熙莲是感激萧格的,如他之前所承诺的,和沈寿他们联手,将朱家三人的尸骨留在了临潼的埋骨地里,和众多发烂发臭的妖兽尸体一起被掩埋,再也不见天日无法魂归故里。
按照萧格的话来讲,他们死有余辜,他们罪有应得。
西征攻打山脉的那几个月里,萧格确实是尽职尽责义愤填膺。
邓良霁本不想多管别人家的家仇家恨,但奈何,在临潼事发的前一晚,萧格将熟睡的熙莲送到了他的帐篷里。
萧格说,他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决不能带着一个娘家的小姑娘在身边,就算打了胜仗,行了功论了赏,也再也无法过上天伦之乐家庭和睦的日子——因为一看见那张脸,萧格就会想起她姓朱。
萧格说,他已经仁至义尽,替她报了仇饮了恨,还她一个自由身,已经是他作为萧家人最大的善良了,毕竟他们没有真的血缘关系。
他说,孟源将军是正直的好人,知他体内有疾,其实活不久了,他觉得熙莲也活不久了,好让他们最后互相也有个陪伴。
他说,盼她安好,不复相见。
邓良霁只是沉默地在椅子上坐着,盯着萧格将人轻轻放在他叠的整齐的床榻上,听着他说完最后一点肺腑之言,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彼时邓良霁附身的将军孟源,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出征前养他的祖母去世了,身边也没有剩下其他亲人了。
邓良霁那时候很怀疑,萧格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为何要把人送到他这里来而不是其他人处。
其实孟源是腾海洞邓家的旁支血脉。他是家主邓景焕的一个姑母所生独子,没等到他长大,就死在自已丈夫的小妾手里。
孟源的爹本是一个埋头苦读数十年的读书人,发妻是他在书铺偶遇之后,有感而发,连连作了几首隐晦的情诗表达自已的心情,却没想到在腾海洞出名了,成了家喻户晓的诗人。
邓家这个庶出的姑母正值二八年华,正在物色人家,自那日书铺一别之后,本就对这个一身秀气的读书人一见倾心,便央求父母将她下嫁给这个穷书生。
本就没有多疼爱她的嫡母,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请了媒婆去这孟姓男子家里探探情况。
没多久腾海洞就向各家发了喜帖,说是要大婚了。
起初夫妻二人自是恩爱和睦,怀上孟源之后,男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疯狂往家里抬着小妾通房。
虽然孟源娘临深履薄,但还是在诞下孟源的那一夜,让小妾害得难产而死。
孟源虽是他爹的第一个孩子,但那男人早就在万花丛中忘记自已是谁了,对他的诞生可能有过短暂的喜悦吧。
毕竟没多久他爹就死在了一个小妾的床上,尸体手里还紧攥着一纸情诗。
于是乎,祖母也终于心死,管不住自已的儿子,在他身死后,遣散了家中所有的小妾通房,将夫妻两个合葬在了腾海洞邓家的祖坟里头——孟源外祖同意的。
所以,孟源从小就没了爹娘,在祖父祖母的膝下承欢长大。
好景不长,孟源刚过四岁祖父就去世了。他守着祖母十五载,在病榻前发誓要出人头地,要祖母颐养天年。却在西征前夕,祖母病重,不久于人世。
孟源深埋在心底的,是对自已深刻的嫌恶,他觉得自已就是天煞孤星,上天要他克死身边所有亲人才肯罢休。
拔营前一晚,他接到祖母死讯,气急攻心旧疾复发,如今是拖着那副沉疴旧痛的残躯上了战场。
他就没想过能回去。
孟源盯着萧格离去的背影,一种痛恨感油然而生。他痛恨自已心软不够决绝,痛恨萧格强塞了一个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在梦中熟睡的熙莲恍若天真纯良,她不知道自已成了这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的最后一口气。
第99章 世家秘闻4
邓良霁虽然在西征之战结束后从孟源的身体里抽离出来,但他从进入幻境的第一天起,就被孟源心中深埋的浓烈的恨意给淹没了。
这恨是岁月累积,是层层叠叠,是无法释怀的死局。
以妖王的身死魂消作为停战的号角,西征之战结束后,整个了了山脉陷入了死寂。
孟源就是在这样的死寂中,如同随波逐流任人宰割的鱼,归队回到曜庆的军队里。
熙莲在孟源的帐中醒来时,看着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的陌生男人靠在椅子上小憩的样子,就知道自已无家可归,接受了再一次被家人所抛弃的结果。
果然,所谓家人都是背信弃义之徒。
所剩时日无多,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有故里可以让她魂归。
两人之间的相处在一段很长的时间中,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将对方视若无物。最多的接触就是孟源将饭菜放到熙莲面前随后离开。
回到曜庆之后,太子代表朝廷开始对这些凯旋的将土论功行赏。
轮到孟源时,太子问他想要什么。
毕竟孟源跟在联军统帅身边,战至临潼和曲名,算是大功一件,可以单独封赏。
孟源说,他只想要叶落归根,解甲归田,带上那个在西征中偶遇的苦命女子熙莲。
太子看着孟源一句话都要弯腰咳两次的病容,再看看跪在他身后瘦成一副皮包骨的女人,二话不说就应允了,还大方地封赏了金银财宝和衣服首饰。
孟源在众多争相出头邀功的将领中,独独领着一个女人和一板车行李,慢悠悠走在了北幽的郊外。
出城前,孟源问熙莲,愿不愿意跟他回腾海洞,若是不愿也没关系,可以将部分的金银衣物留在北幽城里,若是还有力气,也可以利用最后一点人情替她谋个营生,好吃好喝地让她度过余生。
熙莲安安静静地听完孟源的一番话,朝他坚定地表示,孟源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孟源也没说什么,一路缄口其三,收拾行囊,快速变卖了北幽中为数不多的两家铺子。
快速地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孟源驾着一头膘肥体壮的马,非常违和地拉着一辆板车。
孟源佝偻着腰坐在前头,车上只堆叠了几个箱子,还有三两个包袱,另外还有一个熙莲。
两人一马就这样慢悠悠走在回腾海洞的路上。
其实孟源并未在朝堂上和太子说实话,当初入伍时用的还是半真半假的身份——卸甲归田归的不是昽越境内的腾海洞,而是曜庆西南的依岱城。
依岱城只是一座临近山脉的边陲小镇,管理松懈,只要给足够的好处,整个通关文牒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孟源驾着板车和熙莲在曜庆的西南离开了曜庆。
腾海洞是吵闹的,分明咋咋呼呼的浑人没有北幽的多,但家家户户每日都灯火通明。
长吁了一声,高头大马停在角巷口,孟源跳下板车站在封了蛛网的小小木门前,定住了。
熙莲紧随其后也下了车,跟在孟源身后不明所以,长时间的颠簸让她有了些人气——实在受不了了,腰和脖子都要断了。
孟源只记得,在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定心生恐慌的时候,一双瘦得鸡爪子似的手一把将门上挂着的蛛网囫囵拢了下来,然后十分干脆地大力推开了门。
熙莲两步跨过孟家不高的门槛,回头问孟源,怎么还不进来?
孟源实打实地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女人好像真的把他当成家人了。
他低头笑了,顿时就感觉眼前这座寂寥的房子也没那么可怕了。
祖母的尸骨是外祖那边来人帮忙敛的,下葬也是他们代办,腾海洞孟家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或许真的是腾海洞的风水养人,熙莲渐渐能吃得下东西,身子一天比一天爽利。反倒是孟源,整日一副病容,汤药不断,全赖熙莲体贴地照顾才得以苟延残喘。
孟源无数次夜里梦魇,梦见自已的出生,梦见母亲的死亡,还有自大又自私的父亲施加在他身上所有的鞭痕。
祖母总是可怜又憎恶的眼神,对他像一条可以随便打发的狗一样,他陷入仇恨里无法自拔。
所以,等到他再也无法继续忍受的那一天,他放了一把火,将自已家烧了。
好在熙莲没有歇息,起初见到浓烟还想着到井口打水去扑灭,哪曾想还没到井边整个孟家就火光冲天,烈火已经势不可挡,熙莲只得连忙从后院的角门离开。
灰头土脸的熙莲出了角门才想起来孟源好像还在里面,无头苍蝇一般转头就往回冲。
结果却一头撞到一个硬物上,两副病躯皆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相撞,双双倒地。
孟源捂着自已胸口处的肋骨,另一只手还不忘将熙莲的脑袋死死按进怀里,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不断倒吸气。
熙莲也摔懵了,一时之间竟忘记要做什么,一阵温暖和安全包裹着她。
熙莲很快就意识到孟府着火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孟源,毕竟他身上的柴火味道想让人忽略都难。
两人在腾海洞对外的关系,是夫妻。实际上什么礼都没办过,关起大门的宅院里也是相敬如宾话不多两句。
熙莲的情绪感知无疑是敏锐的,她十分清楚这个背影略微佝偻的男人从前过得很压抑,心里几乎都被仇恨和憎恶塞满了,哪怕这人平日里一副温文尔雅如沐春风的模样。
她从不过问孟源的从前,也不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们根本就没有多少将来可言。
按照熙莲的直觉,孟源干出什么事也不值得她大惊小怪了。
她从孟源身上爬起来,问了一句,以后住哪儿?
孟源龇牙咧嘴,捂着胸口慢吞吞才从地上坐起,说回邓家吧。
邓家的人最重血脉宗亲,孟源从爹娘被同意葬在邓家旁边就知道,腾海洞第一大姓,并不会轻易让一个身上流着一半邓家的血的他流落街头。
但是最近好像听说,邓家家主重病,其嫡长子代理家族事务,也就是那位从临潼山披星戴月归来的邓景焕。
手底下的人多不顺从,被邓景焕一手镶嵌着流火珠的龙脊鞭给打到不得不服,身上留下的鞭痕和烧心的疼痛好几个月都没褪去。
没几天邓家上下就是整整齐齐一条心。
孟源说,眼看着熙莲的身体逐渐好转,或许她真的能活到长命百岁,所以他要用最后的时间,替熙莲在邓家谋得一席之位。
熙莲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一路默默跟在男人身后,像一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惠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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