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侧了侧脑袋,无奈道:“小孩的眼型和鼻型都不像你。”
裴允注视着他道:“你还是不信?”
江行低头与裴素对视,柔声问他:“裴小孩,你心目中的娘亲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姿仪秀美的贵女?”
裴素怔愣地盯着他,忽然抱紧他的手臂道:“我觉得你很好,从前那些话都是我随口编的,我都忘啦!”
光保证还不够,裴素嗫嚅道:“你是不是爱解九连环?”
江行应道:“是啊。”
裴素又问:“你和阿耶相识在云梦泽畔,是不是?”
江行想了想:“算是吧。”
裴素便道:“我床头一直放着一副九连环,我很小的时候就学着解了,现在越解越快,我闭着眼睛都行。阿耶和我说你喜欢玩这个,我就喜欢玩这个。我一直想着解给你看,我们回去就解,好不好?”
江行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又看着一旁面色古井无波的裴允,也不知是和谁置气,低语道:“我早就不喜欢了。”
裴允抬眼望向他,而后缓缓道:“那些是玩物,自然能轻易抛开。”
江行不服:难道你我就轻易抛不开?
等这辆马车终于到了国公府并径直驶进侧门,江行早已坐不住,待裴允说无妨后便急急跳下了车。
前些日子为带走裴素,他探过国公府数次。这一遭是堂堂正正地走在人家院中。他望着两侧青墙黛瓦,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由自主对裴允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是呢,你偷看我打拳习字呢!”裴素接道。
江行挑了挑眉,抚了抚他的发顶:“那就再给你道个歉。再者,你那花拳绣腿,是不是学得不上心?”
裴素急道:“师傅说了,我年纪小,力道尚显不足,但拳路学得很快,运气也到位。是不是?”他急于要阿耶替自己证明。
裴允点点头,而后道:“你娘武艺精深,听他的自然比听师傅的更好。”
“那就阿娘教我!”裴素得了父亲的指点,兴奋地捉着江行,这回他不用动用铜钱就能白得一个师傅了。
江行不置可否,眼下他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要做。于是江行抱起裴素使劲贴了贴脸道:“小孩啊小孩,是不是你娘得看看清楚了。你先玩着,我和你爹叙叙旧。”
裴素被他挤得摇头晃脑,半晌明白过来,待江行放下自己后便道:“你们久别重逢,必有许多体己话要叙,我不会闹。”
江行赞许地点点头,看着家人在裴允的吩咐下上前带走裴素。
江行轻声对裴允说了一句,两人正要踱步离开,忽然听到身后是裴素的喊声:“阿耶哪里对不住你,只管同我说,我什么都肯做,只要我们从今在一起!”
江行顿住脚步,不忍回身,搡着裴允加快脚步。
等裴允在前屏退众人后,江行一看这处幽静之所正适宜,便问道:“周遭没人吧?”
裴允点头:“议事之地,若我进来则周围清肃,不会有闲杂人等。”
江行颔首:“如此甚好。”说着便跨过门槛,待裴允跟进屋子后他急急关上门,指着那方榻道,“你且脱了衣服,叫我瞧个明白。”
第十六章 裴小孩分量不够
裴允拿起茶盏的手顿住,顺着江行所指露出微讶之色。而后他平复神色,扬手问江行:“半日了口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江行被他一打岔,顿时失了三分气势,又觉得确实口挺燥,便上前接过裴允的茶大饮一杯。
裴允见他干渴,便又给他续了两杯。江行饮罢余光又瞄到他方才指的那方榻,轻咳一声:“你叫我看看。”
裴允忍不住笑道:“我全身上下哪处你不曾看明白过?”
江行不耐道:“你何以处处要往那种事上说?如今我们议的是正事。你既说自己给我生了个儿子,倒叫我想不明白了。”
裴允搁下茶盏,随手把玩着那枚莲花状的茶宠,悠悠道:“那种事又是哪种事?我不会平白同你开这样离奇的玩笑。依裴素的相貌,你方才也细瞧了,真无似曾相识之感?难道我是哪里寻觅的与你长相相似之人让她生下的孩子?”
最后一句点醒了江行,他恍然大悟:“怕正是如此!”他越想越觉得甚有道理,质问裴允道,“孩子母亲呢?难道你去母留子不成?”
裴允这时也拿不住茶宠了,狠狠掷到案上,沉声道:“在你心底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行见状笑道:“我既不是你府中下人,也不是你的门生故吏,见你要迎要拜,你对我摆这样的架势作甚?”说罢他上前掂量起那枚精致的茶宠,哼了一声,“被我料中你恼羞成怒。”
裴允见他一脸笃定,气极反笑,伸手揽住他连推带搡将人带到了榻上。
江行卧倒在榻上,也不急着起身,朝裴允笑道:“你脱我的没用,我心里明白得很,我肯定不会是裴小孩的生母。”
裴允起身探向他的腰带,沉声道:“你不是要看个明白?你我礼尚往来,各人一件褪至坦诚相对,反正你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是不是该这样的道理?”
江行大剌剌地躺倒,抬手道:“你若觉得这样才公平,那就劳烦裴相替某更衣。”
裴允欺身按住他,与他对视许久,忽又坐到他身侧,一手拦在他腰上道:“世间异怪不绝,我和小孩便是一桩。我是男子,可他又确是我所生。诞育所历艰辛,若说了你必定觉得我巧言令色哄你,但这其中又实多苦处是我不能尽诉的。我不想让你看到个中怪异之处。”
江行看着裴允拦在身前的手,骨节分明肌肤莹润,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的贵人所有 。他枕着双臂又望向屋顶雕梁之处, 半晌之后问道:“小孩是哪年哪月哪日的生辰?”
裴允与他枕在一侧,缓缓道:“庚午年三月十七。”
江行闻言过了片刻方道:“同小孩在一起的几日,我有数次心中起念,想问问他的生日。但他这么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放我面前,我又何必多问?
但如今你对我说这么一番荒唐话,便是其中看着有迹可循,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入长安易,居长安难,进宜仁坊再接近裴府便花了我同郡王府不少力气。起初我还以为会遇上你裴相公,也不知你如今是丑了老了还是胖了。结果我们果然没什么缘分,是不会见到的。我躲在暗处看着府里众人簇拥的这个孩子,听他问家人‘阿耶几时出门的’‘阿耶几时回来’,我想你一把年纪得了此子,必定十分疼他。等偷他出来一路相处,我心底不知什么滋味。为自己昔日不懂事的时候空付情意有几分不甘,又挺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孩子。我甚至想过他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妙人,生出这样聪明可爱的孩子。转念一想有些明白你见异思迁的缘故了……”
“虽然‘一把年纪’‘见异思迁’云云我听了不喜,旁的倒很好。如今我告诉你,这孩子是你的,你自己也认了做他的母亲,小孩更是欣喜,不是很好?”裴允趁江行不备轻吻了下他的唇角。
江行侧过头向他,蹙眉道:“我不过是不想他为难。小孩喊了你这么些年的阿耶,你如今要和他说他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他一个七岁的孩子岂不是得吓坏了。我没有旁的意思,你不要趁机揩油,以为从此又能在我身上占得便宜。”
裴允听了他这番话欣然道:“你这般思虑倒确有慈母之心,如此周全。那你既多半信了我的话,方才为什么推人进屋不由分说便要我除尽衣服给你看?究竟谁占谁的便宜?”
说着裴允翻身覆上江行,捉着他一绺散落的发拂在他面上逗弄:“你要说个明白,不然恐妨你青翼剑江大侠的清名。”他话音刚落,忽然笑意一滞,目光下沉,抬眼便见江行犹是一脸纠结:“这男人的物什你还在啊。”
裴允微觑双眼打量着他,而后缓缓道:“自然还在。看来你心有不甘,定要察看个仔细,那我们便好好细究一番。”说着他低头含住江行唇瓣,唇齿叩开江行的檀口,啜吻之间手亦探向江行腰际,摩挲轻抚片刻后指尖下移拨弄其腿侧。
江行大力扯开他,坐起身,怒道:“随时都能起兴致,你是什么‘延青居士’,我看是‘艳情居士’。”
原本被他一把扯开尚有不忿的裴允闻言轻笑一声:“多谢檀奴赐号,是便是吧。”说着他又叹了一声,“方才分明是你不轨在前。我原以为是你腹下积淤,年轻欲盛,自然想帮你纾解一下。”
江行眼神飘忽,心知自己方才是有些不妥,便道:“既大家都是男人,就,我就想那我探……”
“可若你发觉我竟没那个物什了呢!你是不是随意轻薄了?”裴允不依不饶,欺近了问道,“你可曾想过?还是在你心里,凡我裴允,无论男女都与你亲密无间,不必在意这些?”
江行一时语塞,裴允欣喜之余趁胜再进,握起他的手道:“你心底必是这么觉得的,恐怕你自己都没有觉察。你看……”裴允将两个人的手一起带到江行胸前,“你心跳得甚急,不会不喜欢方才的感觉的。”
江行垂眸看着交握一处同按在自己心口的两只手,目光凝滞在裴允腕间露出的那串青玉串。他忽觉心头一片冰凉,不多时气息渐平,反手握住裴允的手腕,指尖摩挲着那些玉珠。裴允的嘴角也渐渐落下,两个人同注视着这冰凉的死物,直到江行开口道:“我本有一串,共计十八颗,系你所赠。我珍之重之万不敢毁弃。直至那日珠串散落,我甚至来不及寻回。你这一串,是何来历呢?难道是物归原主?”
他拨弄着玉珠,缓缓道:“十六颗,有两颗因格刀时被击中,怕是碎成齑粉了。”
说罢江行放开裴允的手,径直下了榻。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你我皆当释怀。”江行想起裴素的小脸,朝远处静坐的裴允道,“你们世家之中隐秘甚多,夫妻离婚孩子何处,应该比我要懂吧。”
裴允笑了笑:“我们何时成婚?”
江行也觉得这说法不妥,又道:“那私生……”
“江行!”裴允打断他,起身走向他,“裴素从前只知其父不知其母,如今有了你,他只会欣喜没有旁的。他不是私生子,也不再母不详,于他便很圆满了。”
裴允抬手替江行紧了紧发带,叹息道:“毕竟他那么喜欢你。”
江行回身望着他,微微蹙眉道:“他做裴小相公是最好不过的,不必多起波澜。他是你所生养,你身兼双亲之责,数年来不免各种艰辛。我也是义父一力带大的,你虽然比我们富贵许多,但是教养孩子这桩事没有父母能轻省。我二人之间的恩怨如何不必再提,只是小孩一事,我不曾付出半分,终是我的不是。”
裴允凝视着他,而后涩声道:“江行,不要剜我的心,自始至终,唯我欠你。”
江行背手转身,摆手道:“又说这个多没有意思。你若坚持,那就是你欠我吧。”
他出了门,舒了一口气。
珠玉尽碎,他的腕上也曾有过一道伤痕,只是经年累月淡成白印,几乎瞧不出了。
第十七章 裴小孩心里明白
来时江行未曾留意,待出门之后举目远望,此地高墙林立层层深拢,不知道是个如何隐秘的所在。看来裴允平素议事,多半要议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记得路,也不管身后裴允有没有跟来,一路往前院走,准备见罢裴素便走。
可是他虽同裴允说清了,却不知道该怎么与裴素说。
江行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当爹,孩子就是裴允生的,而且已经这么大了。他走了一半忽有些踌躇,坐到廊下思考一会儿见了裴素该如何交待。
时值暮春,廊下池塘青荇摇摆,水面上浮着连缀的落英。江行低头拾了几枚石子,百无聊赖地打起水漂。正当他注视着水波兴起的时候,身后传来短促的脚步声,他只作不知,直到那人伸手掩住他的眼睛。
江行心道,这么一双小手,难道我还猜不出是谁?但他有心逗裴素玩,便道:来者何人?
裴素咯咯大笑起来:“是我呀,裴素是也!”
他松开手,迈出小短腿跨坐到江行身边,凑近了问道:“阿娘怎么没有同阿耶在一块儿啊?”
江行想到他的名字来历,“江云飘素练”者未免萧瑟了一些,要是他给小孩取名,肯定取个喜庆一些的名字。
于是江行问裴素:“你觉得裴有庆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裴素一怔,疑道:“那是谁?”
江行想了想又问:“裴善喜呢?”
裴素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阿、阿娘是要给我改名字吗?”
江行点点头:“我也没照顾过你几天,你也不必跟着我姓江,想来想去只能替你取个名字凑趣。”
裴素摆摆手,强颜欢笑道:“阿娘有这样的心意,儿欣喜万分,只是姓名者叫惯了便好,再改也麻烦。”
江行觉得他说得在理,便又问他:“今天不用读书吗?”
裴素摇摇头:“我接了帖子,便派人去几个师傅那里告了假。”
江行听他说起有几个师傅,便好奇地问道:“你有哪些师傅?”
裴素换掉了出门的胡服,这时候袖摆一拂正色道:“裴氏盛名久著冠裳不绝,注经修律论史行兵各有人物。儿身为裴氏之后,要学的自然是文章兵书史论律法面面俱到,如今找回阿娘,武艺一道更有名师了。儿向你们许诺,假以时日必定成材。”
江行看他眼中熠熠生辉,想来出身名门叫他骄傲又叫他自省,小小年纪不以学习为苦,倒是大有干劲。江行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武陵郡王府的经历。他开蒙全赖义父,待入了王府后得郡王特准,陪着世子李源一道读书。他在此之前没进过学堂,对读书一道颇为好奇,也肯用心。反观李源,能逃则逃能躲即躲,经常央求他帮自己做课业。李源是未来的郡王,治下数郡仰赖于他。老郡王不止叫他学经义,也学水务、课税等杂学。但是李源半吊子,顶撞父亲的时候也是振振有词——为王者学着用人即可,这些个俗务学了作甚?江行记得因为说这话,李源被打成什么样的都有。现在看看他儿子,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觉悟,叫李源见了不得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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