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床上。
郁润青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想下地去喝水,可眼睛还没睁开,杯子就塞进了掌心。
知道是陆轻舟,郁润青喝完水,往她身上一拱,略有些含混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个时辰呢。”
“再也不喝酒了……”
“难受吗?”
陆轻舟用指尖梳理她散开的长发,在静谧的夜里发出落叶一样的声音。郁润青觉得舒服多了,脑袋也不似方才那般昏昏沉沉,抬头看了陆轻舟一眼:“我师姐什么时候走的?”
陆轻舟道:“你睡着没一会就走了。”
郁润青叹了口气,感觉呼吸间还有很浓的酒味,不说别人,她自己就怪嫌弃的,于是转身从床头的盒子里捏了两块丁香含在口中。
“叹什么气?”
“嗯……”
丁香在嘴巴里翻来覆去,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郁润青沉默片刻才道:“师姐对我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客客气气的。”不等陆轻舟开口,她紧接着又说:“虽然我也明白,哪能总和小时候一样,但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
她今晚喝这么多酒,不全是因为高兴。陆轻舟垂眸摸了摸她的耳朵,或许是今晚同样喝了些酒,又泛起困意,此刻竟难得的没心事。
心事通常都是想出来的,陆轻舟深知如今想再多也是白想,只柔声说道:“相隔数十年,难免有生疏之感,可情份终究是不变的。”
郁润青闻言果然大受宽慰:“也是,起初我还一点都不认识你呢。”
两人说着话,外头忽然下起雨来。夜间的山雨,是一片随着风走的云,郁润青去关窗的功夫,那噼噼啪啪的雨就见小了,她朝窗外望了望,回过头唤陆轻舟:“陆师姐,你来。”
陆轻舟靸着鞋下了地,走到她身旁,忍不住笑:“你是叫我来赏月的?”
“下完雨月亮都比平日里更白。”
“嗯……”
初十的月亮,并不算圆满,却在一场雨后格外的明亮澄澈,连屋顶湿透了的灰瓦也显得熠熠生辉。
陆轻舟一时走神,忽觉肩上一沉,偏过头去看,原来是郁润青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分明喝了许多的酒,到现在还半醉半醒的,可这衣裳却没有半点酒气,只有鲜甜的橘子香。
陆轻舟弯起嘴角,此刻杂念全无,心中已经是十分的满足。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重阳节之后短短半月里,淮山就大大小小的下了十来场雨,天真是一日比一日更凉。
虽有在服药,但春蓬的剑伤总不能痊愈,郁润青仍然比旁人更怕冷,一早起来,特意穿了件厚衣裳,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说严严实实,是因为把脸也遮住了。自从重阳节那日戴着面具出去转了一圈,郁润青就从中找到了乐趣,之前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小拂岭,是不愿意惹“人家认识她,她不认识人家”的麻烦,现在拿面具一遮脸,再加上陆掌教给的出入玉牌,想去哪就去哪,别提有多自在。
不过郁润青并没到处乱跑,她常去的无非是戒律堂和玉卿台两个地方。
可一连三日,都在玉卿台扑了空,根本没见着岳观雾。这第四日,郁润青特意早早的出了门,想着今日总能见到一面。
其实去见岳观雾,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单纯觉得她如今实在是太清瘦,脸色又那么苍白,简直像一张纸,郁润青想趁着秋后这段时间给她补一补身体,所以来的时候还带着用文火煲了两个时辰的参鸡汤。
功夫不负有心人,刚到玉卿台就碰上了岳观雾。
“师……宗主。”郁润青有点别扭的唤了她一声,随即拎起手中的黄花梨食盒,笑得眉眼弯弯。
岳观雾沉默片刻,将郁润青带进了玉卿宫内院。
周遭没了外人,郁润青才把食盒放到桌上,取出里面的暖玉汤盅:“我给你煲了参鸡汤,欸,还热着呢。”
野山鸡用文火煲了两个时辰,已然炖的十分软烂脱骨,可汤却一点也不浑浊,郁润青用勺子拨开浮在表面的红枣和枸杞,盛出来一小碗放到岳观雾面前:“正好趁热喝。”
这汤盅并非凡品,参鸡汤仍然滚烫,岳观雾舀了一勺,悬在碗上,说不上喜怒地问了一句:“你前几日也来了?”
“嗯,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让你到我那去吃饭,可每回来你都不在,我干脆就做好了直接带过来,你要吃的时候热一热也是一样的。”
待郁润青说完,岳观雾终于将那一勺参鸡汤送入口中,微烫的汤染红了她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倒显得脸上也红润了不少。
郁润青很高兴,也有意和岳观雾好好谈一谈,便摘了面具,跨坐在椅子上,单手托着腮,笑眯眯地问:“味道怎么样?”
岳观雾这时才抬眸望向郁润青。
她穿着一身颜色极翠的蓝衣,衬得人唇红齿白,黑发高高束起,俊丽的眉眼间藏不住的少年意气。
岳观雾忽然想起,她在家时的确喜欢这样反着坐,为此还总是被郡主娘娘嗔斥不雅,说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身的懒骨头。不过因她只在私底下这样散漫,人前一向无可挑剔,郡主娘娘也不是一定要她改了这毛病,仅仅责备几句罢了。
“师姐?”郁润青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岳观雾回过神,微微颔首道:“……嗯,好喝。”
“那我以后常给你做!”
“嗯。”
无独有偶的,郁润青也提起了郡主娘娘:“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只要天冷了,母亲就会给我们炖鸡汤,她说这样入了冬才不容易着凉。”
“记得。”
“哎……真想回家。”似乎清楚岳观雾无意和她交谈,郁润青自顾自地说:“可是我又不敢回去,不回去,好像家里就一直是从前的模样,永远不会变。”
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永远不变的。岳观雾这样想,却什么也没说,毕竟十九岁的郁润青生命有限,无需为只言片语惹她烦恼。
而郁润青也没有因为得不到回应就感到窘迫拘谨,趴在椅背上出了会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道:“欸,对了。”她兴致勃勃地说着一些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眸光雪亮,似秋日里清凌凌的湖水。
岳观雾看着她,又不禁回忆起过去的事。
住在竹园的那两年,郁润青也总是这样,为着送一点吃食特意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叽里咕噜的说上一大堆话,那时候,也是一件事讲完,发一会怔,又以“欸,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做开头再讲另一件事。
不知不觉,小半日便过去了。
分明是那么遥远的记忆,可如今想来却恍如昨日。
岳观雾笑了笑,倒有些释然。
喝完那一盅参鸡汤,郁润青重新戴上了面具,两个人一起出门。
郁润青问:“师姐,你待会还有别的事吗?”
岳观雾点点头:“要下山一趟。”说完停下脚步,对郁润青道:“你先回去吧,得空我自会去找你。”
“好啊,那我们说定了。”
“嗯。”
岳观雾没再多言,径自往玉卿台去了。
隔着一棵仍然枝繁叶茂的千年香樟树,郁润青远远瞧见玉卿台旁站着约莫四五个修士,皆手中持剑,腰系玉牌,身着松石绿宗服,那等凛然的气势,一看就不是寻常仙门弟子。
而几人一见岳观雾,也是纷纷走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急急切切的,却大有亲近之态。
不多时,众人便一同离开了。
郁润青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来送鸡汤,似乎耽误了岳观雾的正事,一想到这里,不由地又长叹一口气。
可很快就高兴起来。
回小拂岭的路上,郁润青一直在想刚来候府那会,总躲进柜子里的阿檀,那么瘦小,那么胆怯,连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眼睛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迷惘和惊惧。
现如今呢,年少时的心愿和抱负尽数实现,身边又有好多好多志同道合的人,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晌午的阳光撒在山间,驱散了秋日的凉意。
郁润青在暖洋洋的日头底下伸了个懒腰,觉得往后余生再没有一件值得悬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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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喽!
第131章 今日生(六)
郁润青从玉卿台离开后,回了一趟小拂岭,临傍晚前又去了一个地方。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来,稍微有那么一点小忐忑,不过到底从小跟着郡主娘娘四处应酬,见过些世面,懂得些世故,不至于打怵到连门都不敢进。
郁润青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心绪,拎着手里的食盒走到了院中。
趴在窗前书案上练字的瑶贞第一个瞧见了她,忙从窗里探出头道:“润青师姐!”先是惊讶,而后才问:“你怎么来啦?我师姐没回来啊。”
此处便是登云峰,闻掌教的仙府,亦是陆轻舟由孩童成长至今的地方。
目之所及,这院中除了瑶贞再没旁人。郁润青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前两日听你师姐说,闻掌教想吃家乡的鱼饺,我之前恰巧从一本食谱上看到过方子,就去河里捕了几尾新鲜的鲢鱼,照着那方子试着做了做。”
“原来是这样啊。”瑶贞笑道:“那可不巧了,我师父偏今日有事不在家。”
“闻掌教不在?”
“是啊,今日家里只有我和小师兄,他在后山……”
瑶贞话未说完,就见郁润青长舒一口气,仿佛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瑶贞疑惑了,问道:“你不是特意来给我师父送鱼饺的吗?怎么她不在家,你还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郁润青道:“劫后余生?不至于吧。其实我是犯愁,见了你师父不知道该说什么。”
瑶贞道:“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瑶贞就是因为心地纯良,没有杂念,修习剑道才会一日千里,郁润青也不指望她懂得这当中的人情世故,只将食盒放到书案上,嘱咐道:“我在这食盒底下放了寒冰石,鱼饺是冻好的,吃的时候拿热汤一滚就差不多了。”
瑶贞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就在郁润青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瑶贞又忽然唤住她:“润青师姐,你等一下。”
“还有事吗?”
瑶贞绕了一圈走出门来,快步进了对过的东厢房,从一面立柜里取出几件衣裳,装到包袱里拿给郁润青:“这是山下送来的新冬衣,他们不知道我师姐如今在你那住,就给送到登云峰来了,我好几次要带过去,总是忘记。”
郁润青的心思却不在这几件冬衣上。
方才瑶贞一开门,她就注意到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那字迹,她实在是眼熟得很,而瑶贞又是从那间屋子里取出了陆轻舟的衣裳。郁润青不禁问:“你师姐之前是住在这吗?”
“是啊。”瑶贞很热心肠:“我师姐是师父的首徒,自来登云峰就住在东厢房。”
郁润青朝瑶贞弯眸一笑:“那我能进去看看嘛?”
按说没有主人的应允,她的屋子任谁都不能进,可对于郁润青,瑶贞实难说出一个“不”字,毕竟郁润青对她从来有求必应,又一想到师姐这一向几乎都是住在小拂岭,日常用的物件也早就陆陆续续地搬过去,如今屋子里也不剩什么。
那一间半空不空的屋子,进去看看又何妨呢?
这些念头在瑶贞脑子里一瞬而过,她几乎是立刻应道:“好啊,你看,我去给你沏壶茶。”
闻掌教是个酷爱整齐利落的人,不喜杂物堆放,偌大的庭院里亦是没有任何多余的景观,甚至花草树木也不见丝毫,唯有严丝合缝的青石砖漫地而行,从屋外到屋里,平整的犹如一整块奇石。
郁润青迈过门槛,只见供桌上摆着一尊漆木剑架,剑架上放着一把看上去毫不出奇的素银长剑,两相一比较,倒好像是剑架更不凡一些。
是了,闯山门那日陆轻舟手里拿的正是这把剑。郁润青摸了摸冰凉的剑柄,复将目光转入内室,只见格栅两侧皆挂用黄绸子束起来的轻纱帐,和小拂岭的几乎一样。
陆掌教很不喜欢蚊虫,夏日里总要将这纱帐放下来,便无需再紧闭房门,可以乘凉入睡。
再往里面,是挨着窗的一张书案,大抵是因为使用了数十年不曾换过的缘故,已然很是陈旧了,就连书案上的一应物件也是如此,有一种温润质朴的陈旧。
傍晚的夕阳穿透窗棂照射进来,微风拂动轻纱,视线扫过她的砚台,她的笔洗,她的镇纸,郁润青似乎看到年少时的陆轻舟坐在那张书案前读书习字。
不过……
郁润青目光一定,紧盯着摆在笔格后的青釉裂冰印奁,少倾,将那拿起来印奁往底下一瞧,果然是盛宝斋的款识铭文。
这盛宝又通圣宝,是天子御赐之物,每至逢年过节,九州各地的亲贵都会收到一批皇帝分赏的节礼。岭南候府虽不算亲贵,但有豹贵妃这一层关系在,每年收到的也不少,而这部分赏赐并无过多局限,当做人情另送出去也无伤大雅,对于手头紧俏的郡主娘娘而言,实为天降甘霖,她可没少用这盛宝斋的瓷器变换现银。
郁润青也是有样学样。刚来问心宗那几个月,吃不好喝不好还处处受限制,她实在没法子了,就偷跑到长平城将这印奁给当了。
事情奇就奇在这里。
要说仙盟之中,并不缺与皇亲国戚沾亲带故的弟子,就连问心宗也和朝廷相交甚密,有御赐之物倒是不足为奇。
陆轻舟桌上这个青釉冰裂印奁,郁润青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己典当掉的那个。倘若是寻常青釉,她或许还会错认,可这鱼子纹天底下就没有一模一样的。
郁润青越看越觉得惊奇,心想难道她和陆师姐的缘分是上天注定?怎么偏偏她卖出去的东西就让陆轻舟给买回来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这样一想,郁润青索性将印奁揣进了怀里,打算等晚些时候和陆轻舟好好说一说这件事。
紧接着,屋子里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说是东西,其实是一个落了锁的木匣子,就放在靠近床榻的柜格里。郁润青和道侣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清楚她平日的习惯,知道那木匣子里一定装着她很珍视的物件,才会以这种方式放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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