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贞不会撒谎,必然是耳闻目睹才会说的如此有鼻子有眼,这让钟知意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当日在阿郎山,钟知意曾无意间听到陆轻舟和沈墨的谈话,因涉及八大逆天术之一的离情,她一直将此事深埋于心,不敢向旁人提起,而今想来,再细细一推敲,当真是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这天底下的事,不怕一万,还怕个万一,万一她师父就是鬼迷心窍,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又同玹婴那个魔女勾搭到一块去,那她们师徒两个可是谁都没好果子吃了。
钟知意越想越不踏实,她对瑶贞说:“不行,我得去找我师父。”
瑶贞立马仰起头,十分果断道:“我跟你一起去!”
郁润青如今身在北冥,离寒川之境不过数里。初冬时节,此地已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冷得叫人站不住脚。
瑶贞虽有灵气护体,但一刮起北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偏头避开直往脸上扑的雪粒子,哆哆嗦嗦地说道:“玹婴炮制的傀儡为凶煞邪物,戾气极重,即便淮山天灵地杰可以压制戾气,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子长了终成祸端,所以润青师姐便想了个法子,用咒阵将寒川的阴气引入阵眼,形成至阴之气,再以寒川水洗涤傀儡身上的戾气,如此一来,至阴之气就会渐渐取代戾气。”
瑶贞望向不远处的塔楼:“你看,那座塔就是阵眼。”
钟知意不禁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瑶贞弯眸一笑:“你说呢?”
钟知意反应过来了。不论是何缘由,将童尸藏匿于淮山都足以称得上骇人听闻,倘若走漏了消息,问心宗自是难以向仙盟交代,因此童尸一事陆轻舟只能交给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
既然如此……
“都已经找到了压制戾气法子,我师父为何还成天到晚的待在这?”
瑶贞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殆尽,又义愤填膺起来:“哼!谁知道呢!”
“你先别急着生气,终究是眼见为实。”钟知意安抚着瑶贞,心里却直打鼓。她虽目睹过流云伞的过往,深知郁润青和陆轻舟有一段前世的缘分,但流云毕竟英年早逝,两个人也是无疾而终,难保流云之后又蹦出来一个“玹婴”……
万一这前世缘今生续的戏码落在玹婴头上……
钟知意走到塔楼外的时候都有点脚软了,真怕她们师徒两个被一块扫地出门。
瑶贞倒是一心求眼见为实,没什么顾忌,拽着钟知意到处寻找郁润青的身影。
天色愈暗,北风愈发强劲,大雪像盐,又像白色的沙子,随着风漫天飞舞,犹如黄土坡上四处席卷的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
可想而知,这并不是赏雪景的好时候。
偏此刻郁润青就站在屋檐底下,正静静地看着这场雪。
瑶贞和钟知意肩并着肩趴在墙头上,还没有摸清楚状况,决定按兵不动,预备审势而行。
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
不管怎么看,郁润青就是无所事事的站在这里。既然无事,为何在陆轻舟面前行色匆匆?颇有刻意回避之嫌。
瑶贞忍不住下了决断:“她分明是躲着我师姐。”那咬牙切齿的语气,好像恨不得把这两年郁润青投喂的吃食都一股脑抠出来。
“怎么会呢。”钟知意略显苍白的辩驳:“这只是你的推断,没有真凭实据。”
说完,两个人又睁大了眼睛盯着郁润青看。
风雪漫天,草木结霜,那张如玉一般的面孔映着雪光,好似有种不近人情的苍凉冷峻,绝非十九岁的郁润青会有的神情。
没人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连自觉早已将世人看透的玹婴也不得而知。
玹婴披着白狐裘,手揣在袖口里,缓步走上前,站在郁润青身旁,余光淡淡地扫了一眼墙头上的两颗脑袋,不冷不热道:“有客上门,你怎么不迎迎?”
郁润青沾染了霜雪的眼睫微微一颤,像是入了定,才回过神,乌黑眼珠缓慢挪动,视线低垂着落在玹婴身上,也不知她此刻究竟在看什么,眼神是很温柔的,掺杂着悲悯。
可很快,她又移开了视线,望向苍穹之下的雪雾:“你这具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与其做孤魂野鬼,不如信我一次。”
玹婴好一会才有动作,却是阴沉沉地一扯嘴角,说:“我要再想一想。”
郁润青沉默,微不可察的叹息。
玹婴嘴角落下去,也看向那撒盐般的雪,声音较比方才,略低了些许:“你还没有告诉我,长寒到底为何没能飞升。”
“一个厌倦了尘世,了无生趣的人,如何能得道飞升。”郁润青回忆起长寒那跌宕又漫长的一生,神色显出几分寂寥。
长寒信奉之道,乃世无强弱,视同一律,为此她推翻世家,创建宗门,设立瞭望台,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可她信奉之道正如那水中月镜中花,仿佛近在咫尺,却也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执念。
玹婴冷笑,为那一世不配令长寒留恋人间的璇英。
可玹婴并非璇英,她好不容易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她只活这一世,要好好的活,长长久久的活。
不为任何人,就只为她自己。
玹婴抬起头,紧盯着郁润青,一字一句道:“我信你。”
郁润青闻言唇角微翘,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模样,好像许多年前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风雪天,无论她说什么,都能惹她发笑。
玹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了,郁润青对她的爱早已日渐消弭,恨亦未曾有过,徒留一段不甚光彩的过往,也将随着岁月一同逝去。
这样很好。
“上辈子你欠我的,这辈子活该还债,往后,我们两清。”
“还债……如此说来,倒真叫我觉得好受多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墙外传来异响,扑通一声,似重物掉落在雪里。郁润青偏头望去,又不禁叹息。
亲眼目睹了郁润青和玹婴久久相视的场景,瑶贞气得头顶冒烟,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了,怒瞪着钟知意问:“你拦我做什么?”
钟知意忙捂她的嘴:“小声一点。”
瑶贞推开钟知意的手,一下子站起身:“我又没做亏心事!”
郁润青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个时辰,你们两个不应该在花间观听学吗?”
方才还在院内的郁润青突然间出现在墙外,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过钟知意很快反应过来,咧嘴一笑说:“年底课业繁重,想见师父一面却总也不得空,今晚难得没什么事,就拉着瑶贞一道来了。”
钟知意这两年长进不少,再也不是当初把骄纵任性写在脸上的大小姐脾气了。
郁润青看了眼她背上的流云伞,随手施一道召决,流云伞立时腾空而起,却并未听召,只纹丝不动的悬在钟知意身侧。
它也已经释怀,有了新主人。
郁润青沉默片刻,看向气鼓鼓的瑶贞,笑道:“为什么一直瞪着我,我来此处你师姐又不是不晓得。”
瑶贞从前对郁润青就不算太恭敬,有了陆轻舟这层关系,胆子更大了,一点都不委婉的问:“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师姐?”
郁润青不能否认。这几日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种种,想起寒川那十年,想起岳观雾一直以来的冷对疏离,还有拔除情丝后与陆轻舟相处的一点一滴。
以至于见了陆轻舟,心里就乱的厉害。
当然,这样躲着也不好过。
郁润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失去记忆这阵子,在你师姐面前做了多少丢脸的事,你总要容我缓一缓吧?”
十九岁的郁润青,的确是整天在陆轻舟面前摇尾巴。
瑶贞一瞬间就被说服了,义愤填膺的怒火也随之冰消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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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完结篇!一共三个小篇章!
第134章 宜醉(二)
郁润青赶在亥时前回了小拂岭。
她原想着陆轻舟常忙到深夜,这个时辰回去怎么也够先将烛灯点上。可一进院门,就见窗子里亮着,烛光一晃一晃的。
郁润青怕吓着人,特意加重了脚步,到门口还轻咳了一声:“我回来了。”
陆轻舟应当是刚沐浴完,穿着一件素白的绸衣,长发湿漉漉的拢在一侧,浑身水汽的从里屋走出来,一边用巾帕擦拭着发尾一边微笑着说道:“瑶贞是不是去找你了?”
那白绸衣沾了水,黏在身上,透出泛粉的轮廓。
郁润青目光躲闪了一下,连带着回答:“嗯,和小六一起。”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自然,并不想被陆轻舟察觉,便顺势侧过身去,从案几上拿了一颗橘子。
橘子尚未熟透,皮很紧实,有点硬,剥开那一下汁水飞溅,香气扑鼻,郁润青尝了一瓣,没有想象中酸,反而有种鲜灵灵的甜。
她又掰了一瓣,偏过头递到陆轻舟唇边:“喏。”
陆轻舟垂眸含住橘子的一端,等着她松手,不承想郁润青指尖一推,竟将那瓣橘子塞进了她口中。
冰凉的指腹划过温热潮湿的唇瓣,两个人都微微一怔。
郁润青收回手,慢慢笑起来:“甜吗?”
明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陆轻舟却无端端的有些面颊发烫,甚至根本没有尝出这橘子的味道,只抿着唇点一点头:“嗯。”
可惜她遮掩的并不好。
郁润青倾身过来,乌黑的眼瞳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嘴角微翘,藏了点坏心:“脸红什么?”
橘子的余韵还在舌尖上,轻微的喘息间是热烘烘的酸甜气,其中似乎又夹杂着一点柔和的桂花酒的味道。
陆轻舟面上的潮红很快褪去,仰颌盯着郁润青,问:“你喝酒了?”
“唔。”郁润青含糊的应了一声,紧接着便道:“是瑶贞跟小六一定要我喝。”
原来不是同玹婴一起。陆轻舟垂下眼,替郁润青理了理散乱的衣带,又问:“为何一定要你喝酒?”
郁润青笑道:“我说,一想到失去记忆这段时间,在你跟前做了那么多丢脸的事,就觉得不好意思见你,瑶贞便给我出主意,叫我拿酒壮胆,实在是拗不过她,所以喝了一点。”
对于郁润青这几日的刻意回避,陆轻舟并非一无所觉,她决定体谅,相信,等待,因那日晨起她看向她时,眼神柔软而多情。
只是一个眼神,就足够明确,足够让一颗患得患失的心安定下来。
陆轻舟亦笑道:“喝一点怎么够壮胆?”
郁润青坐到她身旁,嘴里含着两瓣橘子,两腮微鼓地说:“我倒是想多喝一点,偏她们两个献殷勤,非要陪我喝,那一盅酒才下去一半,两个人就都晕乎乎的了。”
陆轻舟闻言略有些惊讶:“她们两个也喝了?回来了吗?”
“饮酒和外宿孰轻孰重我还是晓得的。”郁润青一顿,小声说:“这会应该都在戒律堂罚跪呢。”
罚跪在郁润青这儿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可于登云峰的弟子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郁润青难免心虚,怕陆轻舟责怪她不知劝阻瑶贞,回头没法和闻掌教交代。
好在陆轻舟只是嗔了她一眼,便背过身去摆弄案几上的花露了。
郁润青笑一笑,又递橘子过去,陆轻舟也不吃,催着她去将沾了酒味的衣裳换下来。
郁润青却有些懒得动。
在塔楼设阵这两日本就极少得闲,一闲下来又止不住胡思乱想,耗费了她太多精力,这会夜深人静,酒意微醺,叫人不由自主地散漫起来。
她枕着书躺到榻上,仰面盯着陆轻舟。
这般长久专注地凝望,令陆轻舟无法再将目光停留在别处,到底还是看向她:“不去换衣裳,赖在这做什么?”
郁润青道:“我在想你从前用戒尺打我的事。”
陆轻舟微怔,脸上再度泛起红晕:“好端端的,为何提起这个,难不成你还怨我?”
“怎么会,我知道你那时是秉公执法,迫不得已。”
“说得好听,你不是怨了我很久?”
“任凭是谁被拿戒尺打手板,都会有怨气吧……何况我也不是怨你,最多算是……”郁润青没有将“迁怒”二字说出口,而是很突兀的调转了话锋:“倘若当日我的记忆是停留在那时,骤然得知你是我的道侣,场面一定有趣极了。”
陆轻舟闻言心里也浮现出几分想象,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算是认同郁润青那句“有趣极了”,随即又说:“若是停留在你看守镇魔塔那两年呢。”
郁润青一骨碌坐起身,唇齿微张,却是无言以对。
陆轻舟笑意盈盈:“怎么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样子?”
与玹婴的种种虽已成往事,但那段旧情切切实实存在过,的确像一条拴在郁润青身上的尾巴,长长拖拖的,免不得要被踩几脚。
郁润青抿紧了唇,终于开口,说了连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的话:“所以你还是更喜欢十九岁的我,对吧。”
陆轻舟脸上的笑意被错愕取代。郁润青这话似曾相识,不久前她分明在十九岁的郁润青口中听到过几乎一样的。
乍一看判若两人,到底还是一个人啊……
她忽然的出了神,似乎沉默太久,害郁润青有些难为情,一边佯装无事的嘟囔着饿,一边起身去找吃食。
陆轻舟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心里头略感懊悔。她不该去踩那条尾巴。可没办法,理性告诉陆轻舟,不必有任何顾虑,但一想到郁润青和玹婴近来总是要朝夕相处,她就下意识地想试探郁润青的反应。
为什么嫉妒总是轻而易举地打败理性,牢牢占据上风。
陆轻舟厌恶自己的嫉妒,又不得不极力粉饰。
她对郁润青道:“你身后的柜子里好像还有一包桃仁酥和一罐糖花生。”
“哦,对,我差点忘记了。”郁润青打开柜子,一眼瞧见重阳节那日剩下的半坛天香酒。拆掉泥封后,就算裹着厚实红布也挡不住弥漫的酒香气,令人生出一种若是不尽快喝光酒就会随香气散去的惋惜。
正犹豫着,便听陆轻舟道:“我明日没什么事,可以陪你再喝一杯。”
郁润青像怕她反悔似的,赶紧取来酒勺舀了一壶,糖花生也适时的成了下酒菜。
陆轻舟一接过酒壶就觉得不对劲,往里面一看,果然是满满当当的。虽然不想扫兴,但陆轻舟还是要说:“这酒后劲可足,少喝一些,那日你都醉的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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