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怎么会有陆轻舟这样的人啊!
甚至动身去女娲祠前,郁润青心里还想着这件事,她凑到正坐在妆镜前梳理碎发的陆轻舟身旁,很故意的长叹了口气。
陆轻舟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郁润青捧着道侣的脸细细端详一番,故作高深地说:“你今日气色可不太好。”
陆轻舟一怔,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郁润青也跟着看了过去。
其实陆轻舟的相貌根本谈不上气色好坏。冷白冷白的一张脸,好似冬夜里洁净的积雪,天然的透着雪光,就连眉眼和唇瓣的颜色也要比旁人浅淡一些,
这样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却不会让人觉得苍白憔悴,只会令人联想到月下铃兰,高山明雪,碧瓦蓝天间一团柔软的云。
郁润青俯身看着镜子里的陆轻舟,忽然偏头去吻咬她的嘴唇。
妆镜之前,这般肆意又顽劣的撩拨,饶是陆轻舟也不禁有些羞赧,握紧了郁润青的袖口,强忍着没有避开。
须臾,郁润青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人,很满意地笑:“喏,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陆轻舟喘息未定,扫了眼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唇间一片嫣红,忙挪开了视线:“你又捣乱,叫旁人瞧见怎么办……”
“就说你搽了胭脂。”
“难道我要一个一个的跟人家去解释吗?何况,就算是解释了,人家也要肯相信。”
郁润青笑笑,不知从哪取出个印奁,在她眼前晃了晃。
陆轻舟瞧见那印奁,愈发面红耳赤,倒真像是在脸上薄薄的搽了一层胭脂:“你……你几时拿过来的?”
郁润青侧身倚在妆台上,将那印奁打开来,又递到陆轻舟的眼皮子底下,只字不提那印奁,反而说起印奁里的胭脂:“如何?我自己做的,不仅色鲜味芳,还很细腻呢,你抹在脸上一些,人家瞧见了,只会觉得你唇上也抹了。”
陆轻舟知道她在揶揄她,可瞧见那盒她亲手做的胭脂,心里还是有些欢喜:“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郁润青仍然是笑:“我瞧这印奁空着白放在那也是可惜,印泥家里又不缺,用来装胭脂倒是刚好。”
钝刀子割肉的滋味真不好受。陆轻舟等不得她先开口问了,接过印奁,主动交代:“你去当铺那日,我恰巧在长平城,身为内门夜守,看见外门弟子擅自下山,自然是一探究竟的。”
郁润青一点就透:“所以你将这印奁赎回来,是要充当我擅自下山的铁证?”
陆轻舟笑道:“原本是。”
“那后来为何没治我的罪?”郁润青也笑:“我记得那次下山并没有受罚。”
从前的记忆涌上心头,如今提起来,遥远的仿若前世。
陆轻舟说:“待我赎回这印奁,从当铺里出来,发现你竟然还没有离开,就站在街边的包子铺前,眼巴巴等人家的肉包子出锅,”
郁润青愣住,不敢置信:“我?你是说我?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许是在你看来,自己只是平平常常的买个包子。”
“难道我馋相毕露?”
陆轻舟笑道:“那倒也没有,不过瞧着像好几日没吃饱饭,实在是很可怜。我想,你下山并没有做坏事,只是要填饱肚子,若因此令你受罚,未免太过苛责,万一你难以忍受,一时冲动跑回家去,宗门岂不是折损了一个很有天资的弟子,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陆轻舟口中听闻这段过往,郁润青不可谓不惊奇,她怎么能想得到,眼前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道侣,曾在数十年前的某一日,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远远注视着她,并为她动了恻隐之心。
郁润青忽然觉得,那木匣子里的东西,十年看一样也没什么不好。虽不知道多少个十年才能听完陆轻舟的故事,但她甘愿等待。
“那,多谢你那时高抬贵手。”
“怎么谢我?”
“日后我自有机会谢你,眼下嘛……”郁润青用指尖揩了一点胭脂,俯身涂抹在陆轻舟的脸颊上,又用指腹仔仔细细地晕开:“再不出门天都该黑了。”
那胭脂是用晚霞草和鲛人泪所制,晕开后丝毫不显艳红,反而像是从肌肤里透出来的血色,更衬的陆轻舟眉目含情,面若桃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妩媚。
郁润青唇角微翘,很有意再亲一亲她,可天色着实已经不早了,拜过女娲两个人还要到闻掌教那一趟,不便再耽搁。
正这么想着,指尖一热,郁润青惊讶的睁大眼睛,怔愣地看着陆轻舟。她握着她的手,长睫低垂,嘴唇鲜红,不紧不慢地吮净了她指尖上残留的胭脂,而后又仰起脸,一切如常的看着她微笑。
郁润青心口也热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收回手,收拢湿润的指尖,几乎一字一句地说:“我到外边等你。”
若非要向闻掌教复命,郁润青今日真难出这个门。
不过虽然迟了些,但两人也没耽误时辰,到底赶在正午之前抵达了无界山。
世人皆知,无界山乃是女娲后人的隐居之地,山间有一座掌管天下姻缘的女娲祠,只要在女娲祠里拜过母神女娲,便可以生生世世情缘不断。可于世人而言,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毕竟那无界山形似一柄直插云霄的巨大宝剑,壁立千仞,高耸险峻,又常年笼罩着云雾和阴雨,山间更是不知多少野兽精怪,寻常人根本不敢踏足半步。
饶是如此,那生生世世情缘不断的传说依然引来天底下众多痴情儿女,怀揣着对来世能再续前缘的希冀,万分虔诚的隔山遥拜。后来人皇见民心所向,便做主在无界山下建造了一座新女娲祠,时至今日已有千百年,新女娲祠一直都香火鼎盛。
郁润青记得幼时常听母亲说,她少年怀春之际就曾来过无界山下的女娲祠,祈求女娲娘娘保佑她觅得一段能白头偕老的好姻缘,而后不久果真遇见心上人,因此每每提及女娲祠总是说很灵验。
郁润青今日到此,看着来来往往的信男信女,心中也不禁泛起波澜。
人生匆匆几十年,对相爱之人而言似乎太过短暂,不得不寄希望于来世,乃至生生世世。
可谁又能笃定拜过女娲祠,来世就真的能再度相遇,如今生一般相知相爱。
郁润青从未有哪一刻如此遗憾自己和陆轻舟错失的岁月。
“小舟。”
“嗯?”
“……没事,就是想唤你一声,我们抓紧上山吧。”
无界山上的女娲祠自然不比山脚下热闹,幽寂又空旷,冷冷清清的,四周草木生长得倒是很茂密,花团锦簇,轰轰烈烈。
郁润青也如前人那般将女娲祠清扫一番,摆了供品,上了香火,而后与陆轻舟并肩跪在女娲石像前,各自割破了手指,滴血在女娲座下的玉碗中。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请母神见证,今弟子与陆轻舟结为道侣,盟誓发愿,恩爱两不疑,生死两相依。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神鬼共愤。”
陆轻舟亦如此盟誓。
话音未落,玉碗里的两滴血忽然发出一阵红光,随即分作两团,落入二人掌心,待红光散去,那两滴血便像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一样与肌肤融为一体。
“这便是女娲印……”郁润青有点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偏过头对陆轻舟道:“我看看你的。”
陆轻舟摊开手,觉得她那样子很孩子气,不禁笑道:“你从前没见过吗?”
“见是见过,可在自己手上好像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郁润青说不上来,只是看着陆轻舟笑,过了一会,又开口唤道:“小舟……”
陆轻舟仍是温温柔柔,很有耐心地应着:“嗯?”
郁润青握紧她的手,有些难为情的开口道:“倘若来世,我还是对你这样坏……你可不可以别生我的气,等一等我……”
在女娲石像前,陆轻舟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原本郁润青说这种话心里是很愧疚的,可见陆轻舟这般毫不犹豫,反倒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答应,不觉得吃亏吗?”
“不觉得。”
陆轻舟也弯着眼睛笑,在郁润青看来,完全是一副被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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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嚯嚯,我又来了
第137章 宜游(二)
自郁润青和陆轻舟拜过女娲,两人见面的次数反倒比之前少了。
一则郁润青终日忙于为玹婴重塑肉身,极少回小拂岭;二则临近年关,喜气重重,弟子们难免松散,频频生事,陆轻舟作为掌教自然难以抽身;三则两人有了女娲印这层羁绊,虽不在一处,但心里却能隐隐感应到对方的喜怒哀乐,如此总是比之前更从容。
再有便是要归功于传讯符与传音玉符了。
这一日里,天还没黑,陆轻舟已经收了五道传讯符,五只小纸雀被她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真有点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模样。
看着扎堆的小纸雀,陆轻舟不由地微笑起来,忽然就很想见郁润青一面,而她刚一动这个念头,掌心的女娲印便一阵阵地发热。
是郁润青也在思念她。
真奇怪,分明不是少年人了,却这么容易就泛起涟漪。
陆轻舟抚着微微发烫的掌心,竟萌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抛下手边的一切事项,现在就去见郁润青。
可冲动终归只是冲动,陆轻舟若能被冲动驱使,她也就不是陆轻舟了。
将各项事宜安排妥帖,已经是翌日晌午,嘱咐好两名日渐得力的师弟师妹,陆轻舟便启程前往了北冥。
北冥阴冷,飘雪不断,百姓们早在初秋就备好了一冬所需的吃食,储存在家中地窖里,这一冬便轻易不再外出,故而即便人口数十万的城中也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什么人走动,唯有卖冰糖葫芦的小商贩走街串巷的吆喝着,偶尔一扇门打开,叫住他,跑出两个欢天喜地的孩子。
陆轻舟看着那穿着臃肿的小商贩,停下脚步,取出几枚铜板,买下了最顶上那串“冰糖葫芦王”。
不过几颗稍微大一些的山里红串在一块,就翻了两倍的价钱卖出去,小商贩高兴极了,止不住地说:“我管保城里没有比这更大更甜的冰糖葫芦了!”
陆轻舟接过冰糖葫芦,笑着道了声谢。
那小商贩大抵见她是个生面孔,又好相与,一时话多了起来,问:“仙长来此地有何贵干?”
寒川瞭望台位于北冥城中,游街串巷的小商贩对仙门弟子并不陌生,很乐意打探些消息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轻舟:“寻一位道友。”
小商贩闻言便指着大雪中的塔楼道:“您要寻的那位道友多半是在此处了,近几日时常能听见那里面传来小孩的笑声,四周还贴着好些符纸,扯着红绳,怪瘆得慌的,我们也不敢太靠近了。”紧接着又说:“不过见来往出入的都是仙门弟子,城里又比往日更消停,住在这附近的百姓倒不觉得惊慌。”
北冥一带常有不愿入寒川的恶魂作乱,三天两头就有怪事发生,百姓们早都习以为常,而自从塔楼被符纸和红绳封锁后,城中竟一反常态的安生起来,以至于一向消息灵通的小商贩感到十分古怪。
陆轻舟心知肚明,是塔楼里的傀儡戾气太重,偏喜食魂魄,才教四处流窜的恶魂不敢踏入城中。
郁润青说这是以恶制恶,远比瞭望台来得管用,陆轻舟也深以为然。
在小商贩的注视下,陆轻舟叩响了塔楼的院门,只一下,那院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郁润青颇有些惊讶地看着陆轻舟:“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这两日忙得厉害吗?”
陆轻舟笑道:“自然是忙完了。你呢?这是要去哪?”
郁润青也笑道:“自然是要回去,得亏我们两个恰巧遇见了,不然要扑两个空。”
陆轻舟将冰糖葫芦递给她:“尝尝。”
郁润青就手咬下半颗才接过来,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道:“快进来,雪下得好大,我去给你煮一壶热茶。”
陆轻舟踏进院中,目光微微向上一扫,只见楼高处的阑干底下蹲着十来个与幼童无异的傀儡,还有一只耳朵尖尖,毛色雪白,乍一看极为可爱,眼神却莫名阴鸷的小狗。
陆轻舟收回视线,跟着郁润青走进屋内,毫不意外的在厅上瞧见了一副冰棺,那冰棺里躺着的,正是玹婴的肉身,按理,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具尸首了。
郁润青牵着陆轻舟的手,避开满地的咒阵,带她进了里屋:“你先坐一会,我刚把炉子熄灭,还得再生火。”
郁润青一贯是爱整洁的人,可这桌上,案上,榻上,目之所及处皆是残破的符篆和凌乱的手稿,可见这几日她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陆轻舟将手稿归置在一处,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又将符篆无一遗漏的装进箱奁里,待收拾妥当,郁润青也端着热茶进来了。
她一见屋里的情形便笑着说:“难怪世人常言娶妻娶贤,原来真是一桩美事。”
陆轻舟并不理会她的打趣:“少见你把住处弄得这样乱,是碰到拦路虎了?”
“算是吧。”郁润青叹了口气道:“这世间最难得便是以无形化有形,你想啊,肇安县的水渊和狐仙堡的山灵,修炼了数百年却塑不出一具肉身,反倒那些草木石头,在日月光辉下诚心诚意的晒个百八十年就能如孩童一般满地跑了。”
陆轻舟道:“玹婴的肉身已经油尽灯枯了吗?”
郁润青摇摇头:“暂且没有,可也是用一日少一日,恐怕难以撑到我找出对策的那一日,所以只好叫人在城里寻一只寿数将近的小狗,先将玹婴的魂魄移换到狗身上,再把玹婴的肉身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你这样做玹婴也愿意?”
“无奈之举,她自己清楚的很,不愿意又能如何。”
郁润青说完,又咬了一口冰糖葫芦,仍然是半颗,剩下那半颗则递到了陆轻舟嘴边。
陆轻舟笑了笑,心知她是先尝了山楂的酸甜,只把甜的留给自己。对于这样简单又稚拙的心思,陆轻舟一向很受用。
她看了眼厅上的冰棺道:“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你放心,我已找到了法子,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郁润青笑道:“相传蜀中有个地方叫天幽谷,这天幽谷深处生长着一种奇花,名唤美人尸,是因为这种花一旦盛开就会化为人形,却是有形而无灵,所以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腐烂,正如一朵花孤寂的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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